聽了王清河這番話,季青辰知道樓大夫人這“糊涂悍人”的稱謂是何來的了。
那日她坐的海船停在東渡門,門外是市舶司碼頭,補充食水也要兩三天。
她不方便在市舶司辦了手續進城,便約了王清河在東城郊外的東瓦子里相見。
大宋的瓦子由官府定址,聚集各類雜戲、曲館、畫館、棋會、歌館、木偶戲等九九八十一般伎樂藝人,是他們賣藝賺錢,也是百姓們游樂的地方。
明州城的瓦子有六七座,臨安城內外則不下二十座。
這樣熱鬧的地方,自然有官府的酒庫和酒樓。
當時,她和王清河就約在了東瓦子里的賞心樓三樓包間里。
樓大夫人進瓦子的時候,她季青辰正坐著,看著樓下東面勾欄戲臺上的老藝人在耍京腔。
這老藝人是從北方渡江過來的后代,祖宗的口技沒丟,他站在臺上,把舊都城汴梁的市井叫賣聲花樣百出地學出來,一搏眾人一笑。
這邊臺上還在唱著“打瓢喂——水瓢、葫蘆瓢、缸瓢、菜瓜子瓢,舀起來銀龍王進宅,潑下去土地奶奶掃塵,喝一瓢白發回青,補一瓢家業興旺,看這里,望這里,老劉子手精人善打瓢喂補瓢——”
那邊瓦市街口,就先看到十七八個小廝、男仆撥開人群闖了進來。
接著就是五六輛馬車駛過,直接停在了一處,下面來的全都是粗悍的養娘和仆婦。
她知道瓦子街巷里住著的都是賣藝人家,臨安城還有些宮中御封的畫待詔、棋待詔也住瓦市。所以有大戶人家的馬車停在巷子口并不算什么。
更何況,賞心樓上。除了她和王清河的這一桌,隔壁包間里還有四明王家旁系子弟的一桌。
對面包間里是明州通判衙門的一桌,樓上樓下不時就有官伎的曲樂聲傳來。
通判衙門宴上似乎是幾位做文吏的儒生,持貼請來了瓦子慶隆書會里的幾位編戲師傅。
他們也不叫官伎,就是那幾位溫州來的編戲師傅清了嗓子,擊著筷正唱著一曲書會里還沒有編完的新戲《王魁負桂英》。
二樓下北面,是一處勾欄里的女子相撲。叫好聲沸反盈天。
她是不好意思去看的。王清河在西夏早看女子摔跤看習慣的,并不當回事。
她剛剛也差人持了黃府的貼,到樓下一處書館請當紅說史先生過來。在她們包間里說一套書。
既然來瓦子里,豈能不好好聽一套《三國志》里的《關大圣千里走單騎》?
至于她們下樓時,遇上了樓大夫人上樓,她倒也明白那位樓夫人能認得她季青辰的原因。
樓大小姐還是深閨千金呢。都被她季青辰打聽到了長相,湊出了一副畫像。樓大小姐手上豈能沒有她的畫像。
說到底,江浙海商大戶見過她季青辰的人并不少。
瓦子畫館里多有老師傅聽人說起容貌,就能畫出畫像。
宋人的畫像不太逼真,但要是見過了真人。樓大夫人當然能發現齊氏確實和她有幾分像。
“當時看著樓下的人是不少,但進巷子的時候還安安靜靜的,怎么就打起人了?”
她也詫異了起來。吃了一筷酒釀橙蟹,抿了半口明州城有名的小黃酒。
王清河在明州城住了十年。又和王世強是聯了宗的姐弟,對樓府的事情自然熟悉,不由得就咬牙道:
“你當她不知道樓府的規矩?平白仗勢欺人的話樓家哪里容得下她?她那天也不是直接上門,反是提前三天先客氣叫人送了貼子,請了那耍皮戲的班子到樓府里唱戲。”
說到這里,王清河轉了頭,持了盞和鄰坐一位海商家的夫人互相敬了酒。
她早就受了季青辰之托,自然引了她與鄰坐夫人互通姓名。
那夫人當然聽說過季青辰的大名,兩下里寒暄相識,季青辰也知道她丈夫在唐坊里登記過的資產是三四條海船,海商里的中小戶,正是胡綱首手下分管。
他家中三個女兒,大的十四歲,小的十一歲,都還未出嫁,這可是她一心想要讓唐坊坊民與之結親的人家。
她知道不能著急,待得和這位夫人又說了幾句后,約好了日后去游船觀賞月湖水景。
這才各自分開應酬。
王清河便也得了空,放下酒盞,以手娟掩嘴,小聲說著那樓大夫人整治妹夫外室的手段。
“她叫了那戲班后,轉頭又使了錢,叫一戶商家出面,高價要包了那戲班子幾天。那起子唱戲的眼皮子淺,雖然不敢得罪樓府,但見著送到眼前的錢又有幾個人舍得放手?自然就想出個餿主意。一面收了包戲的訂錢,一面又差了三四個新徒弟去樓府里趕場子。想兩面討好。這不就是中了她的計?”
季青辰聽到這里,幾乎都忍不住笑出來。
“我說呢,她也是大家夫人,怎么能為了娘家人明目張膽去瓦子里撕打戲子?”
“她是好手段。那日樓府里叫的四個班子,皮戲、說史、雜劇,還有一個放風箏的好手。宴上請的官眷以前也叫過這皮戲班子。那新徒弟一上場,不論是瓦子里還是官宦人家里,如今傳出來的風聲都說這皮戲班子太不知道禮數,不教訓教訓那還得了?”
季青辰聽得頗有趣味。
要不是這樓大夫人和她季青辰是敵非友,幾乎都要為她拍掌叫好。
她笑道:
“她抓著這個錯處,馬上就叫人打上門去了?”
“啊約,她怎么肯叫人說她是個悍婦,在席上就立時差人去召那班主來解釋。”
王清河顯然是早把這件事打聽得十分仔細,口角生風,
“那班主正被那戶商家包了戲,扣在府里不能走。哪里能有機會到樓府里叩頭陪罪?她連召了三次,一個人影都沒見,人家倒要說樓府里好性情,再不生些威風,倒叫瓦子里的戲子踩到頭上去了。那她這樣的長房長媳,不出馬把這事兒擺平。難道還要男人們出頭管這樣的小事?”
王清河雖是笑語著,到底還是搖了頭,
“她也就是這半調子的心機了。但凡她再多想遠幾步,悍婦的名聲怎么會傳得人人皆知。府里那些個管家娘子難道不能用?隨便叫個娘子出頭,使錢讓管事娘子找些賴子親戚去廝打難道不行?隨便找個借口。明眼人也知道是為了樓府召戲的事。這才是世家的氣度。何必她這樣的身份親自出手欺壓小民——誰也不是傻子。”
季青辰也笑著點頭,心知肚明。
那日樓大夫人也去了賞心樓,自然是自恃身份,只肯在樓上主持大局。
十多個樓府男仆,五六輛馬車里的養娘、仆婦們就是她手下兵卒,務必要把不知禮數,敢不給樓家面子的戲班教訓徹底。
把那敢勾引她齊家妹夫的外室,連人和整個戲班子都砸個稀巴爛。
“這也是太貪錢了些。當時樓府召他們時就不該應。那娘子和齊家妹夫勾搭上,樓府大夫人怎么能給他們好臉色。班主難道還不知道這個理?”
她搖頭笑嘆著,王清河笑道:
“我的妹妹,人家哪里能和咱們一樣,不把這些小錢看在眼里?他們是扮一天的戲吃一天的飯。有生意怎么能向外推。再說了,不過是瓦子里的小戲班,能不能知道樓府大夫人的娘家姓齊,這都難說呢。”
“他們齊府里,如今還是有幾個子弟在江北邊軍里任職?”
季青辰沉吟著,她豈能不早打聽到這齊府的底細,
“我聽說樓大人當初在樓府里寄住,后來去江北邊軍里出軍職,也曾經走過齊府的路子。”
“正是這樣說的。”
王清河雖然看不上樓大夫人的小心機,但她畢竟是商家出身,齊府子弟在江北金、宋邊境榷場里的生意人脈,她是絕不會小看的。
“按說,這樓大夫人雖然容易壞事,但她護起自己人來畢竟愿意出力。守寡后還是知道要扶助小姑子的。”
她看了看季青辰,知道她不忌諱聽這些樓鸞佩的事情,
“樓家現在的繼室,外頭傳的名聲可就不是悍婦,而是不賢良。但要說到樓大人——”
王清河思索回憶了一會兒,“倒也奇怪,樓大人和樓鸞佩是不時有書信的,但和齊家卻并不親近。”
季青辰微微含笑。
她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樓云在軍中要是能得到齊家的真正庇護,那份送使者到金國境內,冒險去封賞義軍這樣要命的差使,是絕不會落到他頭上的。
齊府和樓云,暗中必定早有不合。
“青娘,你是打算去和齊家商量楚揚碼頭上的事情?”
王清河生在了商家,又嫁在了商家,自然精明。
季青辰也沒打算隱瞞。
所以,王清河只看季青辰的的神色就猜出了她的打算。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季青辰會把主意打到樓大夫人的娘家身上去。
那可是樓鸞佩的嫂子。
“這怎么能行?樓大人雖然排擠咱們的手段太狠了些。但你也不能亂了陣腳。怎么倒找到他們家里人的頭上去了。”
季青辰悠然笑語著,道:“不是他們家里的人,現在這局面,誰還敢和他作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