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果品自然有仆婦上前接了,拿去下面收拾打理,準備做成果盤送上來。
艙廳里鋪著深藍地衣,擺著七張黃梨木交椅,正中一張,兩邊各排三張,中間隔著幾案。
勞四娘和烏氏都已經下船去了謝府拜訪,此時這船上,除了姬墨等船丁,只有季園里跟來的兩名仆婦。
陳文昌謝了茶,和她一主一客地在艙廳交椅上各自坐了。
她坐在正中主位,他坐在了左首第一張椅上。
“天氣熱了。”
他又說了一句,飲了一口茶放下,含笑看她,“咱們回去后,和叔叔商量著,尋個日子成親吧?”
說話間,他從懷里摸出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小錦袋,輕輕放在了手邊幾案上,
“這是我娘給你的。”
她在圍紗里一笑。
那首飾錦袋有些半舊,上面也繡著華氏的古字,知道是陳文昌母親華老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嫁妝體已。
聽聲音,應該是個稀罕古玉之類的念想,成親后再給她的東西。
她也知道,他這話里是讓她可以摘下圍紗,不用這樣小心翼翼的意思。
“既然有尊母的意思,回去后,就先把訂親的禮過了吧?三郎已經回了季園了。”
她也覺得,這四月里在房中圍著帽紗有些悶,
“我聽說宋人都講究這個禮。”
訂親如果匆忙辦的話,只有三四天就好了,趙德媛和紀二就是好樣板。她也好借著訂親,把唐坊工坊在明州的地址和管事訂下來。
訂親后,離辦成親禮的日子至少也要幾個月,她還可以等等季洪的消息。
“好。”
陳文昌聽得她干脆,含笑點了頭。
她的話里,當然就是不會再計較聘禮里八珍齋的股份太少了。
在明州城,借著重建唐坊工坊,她多的是辦法另開幾個貨棧,把八珍齋的生意弄成個空殼,把其中的生意接過大半去。
只要她的子女姓陳就行了。
她站起轉過身,正要抬手去摘帽子上的簪子,想一想又怕弄亂了發式,她收了手,轉身向他施了一禮,表示要退到后面去。
她得去找兩個別針,把面前圍紗揭起別在帽沿上,
陳文昌站了起來,笑著說道:
“我來替你摘……”
他話還在嘴里,就聽得外面海港里轟的一聲震響,炮竹沖天。
接著就是鑼鼓聲大作,他和她同時側目看去,也啞然失笑。
下人們都退了出去,艙門大開,三張大艙窗當然也是敞著的,一眼就能看到港口上的熱鬧。
這是他們都看習慣的事情。
港口海商捐建的許道士廟里,走出來兩長列的黃袍八卦道士。
他們唱著道歌,念著咒符,整齊登上了要出海的兩條江浙海船。
兩名得道仙師在船頭同時設壇作法,搖鈴舞牌,請海龍王下降,保佑出行平安。
“青娘,你來看。”
陳文昌聽得外面的歌舞聲,神色一動站了起來。
他走到了窗邊,季青辰也走了過去,便看到渡口橋上有船主請來的的兩個瓦子戲班子。
“這曲《靖海平安舞》,還是兩年前樓大人在泉州城時,讓林行首寫出來的。”
忽聽陳文昌說到了樓云,季青辰心里一跳,側目看向他,笑道:
“這曲子從泉州城傳到臺州來了,是為了給樓大人表功?”
“這是樓大人為官家表功。”
陳文昌爽朗而笑,“靖海平安,當然是官家的功勞。”
這回季青辰也聽明白了,這是樓云在拍官家的馬屁——只要陳文昌不避開說樓云,她當然也不怕,免得叫人以為她心里有鬼。
“樓大人,應該算是官家舊人?”
她想著這些日子在明州城里聽來的種種流言。
“自然是如此。”
陳文昌伸手拉了半扇格窗,擋住了她的身影。
他與她都沒有看到碼頭相連的官道上,從明州城方向有幾匹快馬急馳而近,樓云還有三四里路就要來了。
陳文昌伸手把她面上的綠圍紗從兩邊揭起,掛在了橫插的帽簪上,露出了她含笑凝睇的面容。
她與他四目對視,心里還在打氣,她既然不虧心當然就要堅決地和他對視到底。
她上面正瞪圓眼睛盯著陳文昌,垂在下面的手,卻突然感覺到了輕輕地碰觸。
陳文昌隔著衣袖,碰了碰她的指尖,見她詫異之后側面掩唇而笑,腮上泛出淡淡的嫣紅,他也笑了起來,隔袖牽住了她的手,緩步在艙廳里走著。
雖然不好這樣走出去,在艙廳里轉幾個圈總可以吧?
外面的仆婦和小廝們都退得遠了。
‘樓大人——我聽說他當初在江北邊軍時是籍在武寧軍麾下。而官家登基前,曾經進封親王,就在京城領了武寧軍節度使的虛職。”
他一邊走著,一邊笑道,季青辰聽他說起樓云,當然要防著他突然問起懷疑的事,所以仔細聽著,聽他道:
“那一年我和爹娘賭氣,正好游歷到京城。因為先皇苛待太上皇,我就與太學、國子監、還有附近幾府趕過來的士子們一起參加了叩闕上書。官家那時還是親王,受命驅趕我們。要樞密院調兵。樞密院使正和皇上吵著,不肯奉詔。他也沒實在的兵權,只能翻了武寧軍的名冊,把回京城輪休的武寧軍官、兵卒調去了宮門前。其中就有樓大人。”
“原來是這樣……”
季青辰聽到這里,知道樓云那時當然可以不聽親王的征召令。
按大宋制,調兵令都應該由樞密院發出,親王這個空架子節度使是沒這個兵權的。
然而,樓云當初是不是因為這事件,早在科舉前就在未來官家面前留過一個好印象,她現在并不是很關心。
她現在正揣測著陳文昌說這話的意思。
他和樓云是早就相識了?
還是他曾經在京城宮門前,因為叩闕的事被樓云這武寧軍官揍過一頓?
“如果樓大人來季園求親……”
陳文昌突然說了這一句,措不及防讓她大吃了一驚。她下意識就截斷道:
“我并沒有——”
還沒等她想清楚要怎么辯解,陳文昌仍然面上帶笑,在一張交椅上坐下來。
“不是你的錯。”
他雙手隔袖握著她的兩只手,抬頭凝視著站立面前的她,苦笑道:
“他和順昌縣主退親的事,太奇怪了。縣主從小在宗學外站了六年,有半年就是聽了孫師傅的課。孫師傅把樓云痛罵了一通。又不聽我的勸再次上書彈劾他。所以我這次回去,著實打聽了前年他在蕃商大會上遇到順昌縣主的事。我聽著一位阿拉伯商人說,她的女兒當時就在那廊下,看到縣主戴著綠荔枝花的圍紗帽……”
因為這最后一句,季青辰想要辯解的千言萬語全都堵在了嘴里,沒辦法吐出來。
陳文昌伸手,撫著她面頰邊的綠圍紗,嘆氣道:
“我一算日子,那天上午他在蕃商大會上看到了人。那天下午你正去了陳家外大街上等我。當時你也戴著這綠荔枝帽。而且你弟弟季辰虎不是也偶爾說起過,你以前是去過蕃商大會的。”
他此時也是長長嘆了口氣,
“我打聽了這些,由不得就猜測他是不是弄錯了人,所以才和縣主退親。這樣一來,以前有疑惑的事就想通了。他把張書吏留下來保媒。這倒罷了,看在我叔父的面上也未必不可能。但他居然還把駿墨留下來,那可是他的體已人……”
她知道陳文昌本就是個聰明人,聽他條條在理地說出來,當然沒有她再多言的余地。
她垂著眸,不知道是和他繼續對視,還是說句話來表明心意?
而陳文昌見著她一聲不吭,就知道他是說中了。
“他既然退了親,就是要向你求親的意思了。”
陳文昌握著她的手,低頭看著她云絹裁成的雪白衣袖,還有袖口上淡紅折枝花的繡紋,“我聽著你要來接我,我本來是提著心的。以為你是來和我商量,我們倆這親事不算數的,但……”
季青辰微怔,連忙搖頭,道:
“并不是。我是想你搬到明州城,又要到京城去謀職,我就想和你打聽一下,是不是你孫師傅也要調到京城來了?你知道,我本來是回大宋做些生意,賺些錢,我家里兩個弟弟才好娶媳婦,坊民才好落籍過日子——”
她微一猶豫,看著陳文昌凝視著她的雙眼,還是咬牙老實說著,
“但你孫師傅這樣厲害,我怕咱們家得罪的人太多,將來生意做不下去……”
做生意講的就是人情來往,要是他陳文昌也跟著去得罪人,她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風去了。
“我出來游歷了好幾年,吃了不少苦,性子也不是以前那樣喜歡賭氣了。”
陳文昌微一沉吟,笑了起來,
“孫師傅要調到御史臺去,我卻和他不一樣——”
季青辰一聽孫昭要調到御史臺,肚子里暗暗叫苦。
做御史那不就是合理合法天天罵人,罵得全天下做官的和有錢的人都被他得罪?
和孫家結親家簡直是賠血本的買賣。
這要是當初談戀愛時,面對的是王世強,這樣妨礙她賺錢她早就和他吵了起來。
現在的她卻知道,她要和陳文昌爭吵,那豈不是就是逼著他更加覺得和孫家的結親得堅持下去?
順便把她季青辰看成見利忘義的夷商。
——天下的綱常大道和禮義廉恥,要是沒有孫師傅這樣的清流去捍衛,豈不是道將不道,國將不國?
她只能委婉道:
“要是……要是你孫師傅也有意叫你去衙門里做事,這也是好事。于你的前程有益。只是我是做生意的外夷人,會不會連累了你孫師傅的清名?”
陳文昌你真的尊敬孫昭,就千萬不要連累他呀!
陳文昌瞅著她,低笑了起來。
“讓你心里著急。是我的錯。”
他握緊了她的手,沉吟著,
“我的性子雖然也執扭了些,但并不喜歡和人明著爭吵。孫師傅叫我到御史臺衙門里做文書干辦的事情,我已經謝絕了。”
季青辰聽到這里,簡直熱淚盈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