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放心。季娘子身體大好了。”
“既然是這樣……”
陳文昌的眼神更加疑惑。
馭龍知道季家那邊捎回來的口信,話太少了些。
季娘子以前恨不得一天傳個三四封短信、紙條給公子,說些心事,再加上商量親事,活活跑斷了小廝們的腿。
公子總是讓他們帶口信,好不容易有了時間,他也要七八天才回一次紙條。
現在,公子想要季娘子回信了,難道他這小廝還好意思開口,非要人家馬上寫一封?
但這話他不敢說。
他只能把藏著沒說的兩句話也一口氣說了出來。
就算陳文昌少不了要生氣,他也顧不上。
“……季娘子還說,樓大人只是進院子在外堂上坐了一刻鐘。她身邊的人都在的。她那時病得頭痛的,不是為了二郎的事絕沒有見他的道理。另外,樓大人不過是新近幾個月開始來求親,才這樣多事殷勤,她心里明白得很。”
陳文昌聽得樓云去探了病,心里不快之時,卻比不上季青辰最后那句話。
他果然就發了呆,一時間還沒把事情想通,茫然道:
“她這話里的意思……”
“……小的不知。”
馭龍裝傻當不明白,只在心里接上一句,季娘子這是用你自己的話安你的心。
這不就是求親的時候,要叫人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所以才這樣殷勤?
季娘子話里的意思就是,反正樓云也撐不了多久,她不會和以前一樣上當只看眼前的殷勤。
更何況一成親,和樓云打交道的事自然是陳文昌替她出面。
她的事一切有你陳文昌作主。
——你有什么好吃醋的?
陳文昌腦筋一轉,就想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他坐在書齋里,沉默著沒有出聲。
書齋里靜得只聽得到呼吸聲,馱龍縮著腦袋當自己不存在。
這話面上好聽,琢磨起來就不是那個味,活像是直接打著公子的臉,他要是公子他也得發怒。、
季娘子看著賢淑,骨子里就是個不肯讓人的外夷女人。
泉州蕃坊里,為了一些小事和丈夫公然爭吵打鬧的蕃女多了去了……
接下來的十幾天,季青辰一邊打聽季辰龍的事,一邊等著陳家別院里的消息。
陳文昌半點動靜也沒有,以前四天一次的紙條也沒有了。
她就知道,陳文昌惱著她了。
她心里未嘗沒有悔意。
她不傻,不想和陳文昌爭吵,尤其知道他只能順著來不能對著干的倔脾氣。
然而,她這回可沒有閑功夫換了車衣,坐著廂車偷偷去陳家別院看動靜。
她得到了宮中中貴人來傳達的旨意:
官家召她垂拱殿陛見。
接著就是通義郡夫人謝氏來賜衣袍,中使們出宮向她講解進宮的禮節。
宮中八月十五的中秋宴,主客不可能是她季青辰,而是包括季辰龍這小譯從在內的金國使團隨員們。
他們要隨著金國正使到官家的垂拱殿中飲宴。
她出席的名義就是個小小的海外蕃首,坐宴的位置應該是遠到了垂拱殿的門邊上。
但這卻是名正言順和季辰龍見面的機會。
傍晚的時分,金紅的太陽還懸在宮城的藍綠琉璃瓦檐上,十五的圓月卻已經在運河邊青黃柳梢上露出了淺白的影子。
天空藍黑得如東海的海濤。
她早早就換了簇新的九品文林郎的官服,坐了船沿著鹽運河向皇城和寧門趕去。
然而她坐在船上,手里卻還在翻著陳文昌前些日子紙她傳的幾張紙條。
“書房品文,與友閑談。”
那紙條上的話,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八九個字,說著他一天的境況。
再配上他寫紙條時的一手好字,簡直就是像印刷機印出來的紙條。
她知道,那天她不應該和馭龍說那幾句話。
她明明是覺得,陳文昌天天在外面和朋友打交道,并沒有胡來,他答應過四天寫一次紙條給她也從不失言,這樣就足夠了。
他聽到二郎的事,毫無退親之意,她還有什么不滿足?
她怎么就非想著,他寧可閑著和朋友說話,也從不想著問一問她最近干了什么,遇上了什么事。
求親時,他還知道送荔枝腕繩給她,還知道說起將來在院子里種她喜歡的花。
現在她寫紙條過去,他都沒空回。
她心里難過,就忍不住要說幾句刺人的話,叫他也不開心。
她自己都知道,這樣圖個嘴上痛快,惹得陳文昌生氣,真是蠢到沒法救了。
“蕊娘……”
她抬頭喚著季蕊娘,卻發現她忘記這孩子已經回明州城了,此時只有柱媽媽看向了她。
她心里更落寞了些,嘆了口氣,道:
“等回去,媽媽派個人去陳家,喚馭龍過來一趟吧。”
“是,大娘子。”
柱媽媽應了一聲,卻又看了她一眼,這位長年沉默不出聲的巫祝平靜說著,
“大娘子前幾日不是還吩咐了,二郎的事沒有確定前,不要和陳家來往?讓陳公子心淡一些,將來未必不是好事。”
季青辰一怔,幾乎都不記得自己吩咐過這樣的話。
看著柱媽媽那毫不起眼的中年婦女的臉,她自己都不禁要懷疑起來,難道她讓馭龍說起這些刺人的話,還是為了陳文昌好?
她完全是為了二郎萬一出事的時候,不要太連累了陳家?
固然這才是最妥當的安排,但她現在心知肚明的卻是自己的心情。
——和陳文昌的這門親事,她已經是遲疑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還是準備喚馭龍來吧。”
她沉穩吩咐著,世上的事情豈能全都一帆風順?
她既然開始了,就要盡力與陳文昌好好地相處下去。
夕陽落了下去,樓云站在學士院前的,遠遠看著她的身影。
她接了皇城司的宮牌,由中使領路走進了皇城和寧門。
學士院就建在了皇城門與宮城南門之間,他并沒有走上前去和她說話,而是從學士院里先走一步,進了宮城。
夜色中,季青辰遠遠看著兩名中使提著紅燈,彎腰倒退著出了宮城外的值守學士院。
就算她沒認出今晚值守的學士是樓云,卻也知道前面那名年輕男子在宮城里還一身常服,他必定是專為官家擬旨的翰林直學士之一了。
在他面前引路的兩名中使,從始至終,都彎腰倒走,用紅燈照路。
聽說,宮中只有翰林學士才有此殊榮。
“敢問史內轄,娘娘們的居處,外臣們也能進來?”
季青辰接了謝府的小道消息,知道謝道清派來接她的小內侍姓史,是謝尚宮派到謝道清身邊的心腹人,所以十分客氣地和他結交著。
她也照著宮里的規矩,把宦官內侍都尊稱為了“內轄”。
前面丙盞紅燈籠,一直保持著二十步的距離,不緊不慢地在前面走著。
南宮城直接通向了妃嬪們的后宮,北城才是垂拱殿的外朝所在。
史內侍探了頭,仔細看了看樓云往前走的方向,小聲笑道:
“官家在后宮有一處后殿叫延德宮,專為了夜里讀書、批文所用。前面的學士大人應該是今晚值守,被官家召去后殿問政。所以才走在咱們前面。”
沿著御花園里的錦胭廊,樓云一直走到了延德殿的岔廊口,才停下了腳步。
他回頭看了一眼,她走過來的身影清楚入目。
錦胭廊上懸著月泡大宮燈,照出了季青辰一身淺青色的官袍方心圓領。
官袍上繡著三寸大小全枝花的圖樣,衣擺前短后長。
只看她的臉,黛眉美眸,乍一看就像是一名顏色清艷的少年俊杰。
然而她并沒有戴官帽,而是按了謝道清的暗中口信,梳著中規中矩的圓發髻。
釵環嚴守規矩,金、珠一律不戴,只用了九品外命婦不避忌的青玉釵。
她耳下戴著的,也是謝道清賞出來的裹銀琥珀耳墜。
她的官袍圓領外還掛著一串女飾彩玉珠子。
這樣奇異的打扮,樓云深知是謝道清的叮囑,倒也覺得這位通義郡夫人果然靈慧。
雖然在他的眼中,今晚的季青辰果然是美人如玉,比平常女裝時還要詭艷了三分,卻也不會讓官家犯一些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他放了心,轉身而去,下廊走進了延德殿中。
“坊主,娘娘正在伴駕,坊主只要低著頭,如實回答就好了。”
季青辰的目的地也是延德殿,史內侍小聲地叮囑著,在錦胭廊口就停住了腳。
季青辰并沒有想到,在到垂拱殿見到季辰龍之前,還要先沾著謝道清的光被官家召見。
然而她被后殿女官引著走進后殿時,已經發現了樓云正站在其中。
他向她使了個眼色。
而她也看到了殿中女官們和她一樣身穿男式官袍,脖子上掛著色彩不一的漂亮玉珠串,區別只在于她們頭上戴著黑漆彎腳官幞帽,帽上簪著朵朵盛開的絹制花朵。
她頓時也松了口氣。
凡是進后宮的女子,免不了都有些神經過敏。
但親眼看到了宋代宮中女官們的男式裝扮后,她覺得,她這身打扮很安全。
她聽教禮節的中使們說過,大宋的內宮制大半傳自于唐時,從武后則天的時代就規定了女官著男裝。
妃嬪當然是著女裝的。
“唐坊蕃首,文林郎季氏進見——”
唱名的女官聲音沒有想象中的尖利,反倒帶著夜晚的清明。
季青辰停在了殿中,眼睛盯著倒映燭光的玉石磚板,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左右兩側各六張的紅墊靠背椅。
此外,就是女官們的薄黑絹靴,還有樓云緋紅色的官袍前擺。
伴駕的謝道清不知道在哪里,她伴著的官家就更不見影子了。
但樓云那眼色讓她知道,官家召她來,是真有事要問。
她雙手作揖,一躬到地,沖著沒有人的正中紅墊大靠椅行了大禮。
教她禮節的中使,并沒有告訴她見皇帝要三叩九拜。她當然就從善如流了。
就在這時,腳步聲卻從她身后突然響起。
赤紅團龍紋的衣袍的男子從她剛剛走進來的殿外走入,步向了正中的紅墊靠背大椅。
他在燈下的身影幾乎與她擦肩而過。
嗅到了官家身上似有若無的香熏,季青辰再是沉穩,背上的冷汗一瞬間就滲了出來。
她終于明白,剛才她進殿前,在廊口看到殿前的一處古拙的假山花圃,曲復中隱約有花在月光下盛開,花香浮動。
她那時嗅到的花香并不是花香,而是官家身上獨有的龍涎香料。
官家當時正在殿外賞花,看著她走了進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