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手中提著燈籠,以意昌為首,排得整整齊齊。
宋青小被意昌叫住,也并不躲避,甚至也沒有從半空之中下來的意思,目光落到水面水面之上,像是想要透過水面,重新揪出清露的陰魂。
意昌被她忽略,還沒再出聲,便像是感應到了什么般,將頭一轉,遠處似是傳來急促的鈴鐺撞擊之聲。
一道殘影在夜色之下正飛速往玉侖虛境的方向掠來,不多時‘叮鈴鈴’的聲響中,那影子在宋青小身側站定,湘四一旦現身,便急聲問道:
“清露呢?”
宋青小沒有出聲,緩緩將落在水中的目光收回,往亭子的方向看了過去。
湘四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此時一見她動作,才注意到在亭子中提著燈籠的意昌等人。
她來得太急,之前又一心將注意力落到追尋清露下落,尋找龍王身上,并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玉侖虛境的族人存在,這會兒一見這些人,頓時便想起了先前出現的那些古怪的裹纏住了清露的黑布,還有那些詭異的歌聲。
這會兒一看到意昌,自然便知道是這群人搗鬼,當即氣不打一處來,雙眼之中寒芒閃爍,殺機涌了出來,恨不能當場殺死這些壞事的人。
“你們怎么在這里?”宋青小冷冷望著意昌,手持誅天,毫不客氣的發問。
她這樣的態度頓時激怒了玉侖虛境的人,這會兒她絲毫沒有在別人地盤上的自覺,面對意昌的招呼不理不睬,態度囂張無禮,同時還有種反客為主,逼問意昌的架勢。
此舉不止激怒了黑衣裾裙的人,就連意昌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她居高臨下的發問,態度隨意,簡直對于玉侖虛境的人沒有絲毫的尊重之心。
玉侖虛境的人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冒犯,齊齊抬起了頭,面色不善的盯著她與湘四看。
湘四感應到了這種敵意,想到先前突然出現的黑布、歌聲,硬生生在宋青小即將逼問出龍王下落之時將清露劫走,使得兩人任務又一次落空,當下既感怒火,又覺得警惕。
這些人確實有古怪,那些黑布以魔氣織成,斬不之盡,切割不斷,實在很難應付。
再加上那歌聲有極強的精神力壓制,不知這些人修煉了什么術法,竟使得那些歌聲有如此大的威力。
此時見他們表情兇狠,當下也不由捏了手印,一副隨時都準備動手的樣子。
氣氛頓時劍撥弩張,雙方之間都彌漫著淡淡的殺機,正是一觸即發之際。
意昌的目光與宋青小相對,失去了以往的溫和,神情顯得有些壓抑。
玉侖虛境的人躍躍欲試,仿佛只等意昌一聲令下,便隨時準備出手似的。
這兩位‘客人’不懷善意,且對意昌有冒犯之舉。
今日‘龍王祭’后,這兩人恐怕感覺到哪了有什么不對勁兒,在今夜竟險些劫住了清露的陰魂。
而玉侖虛境請來的幾位貴客則是失了手,不止沒困住清露,反倒在宋青小手中吃了大虧,此時或死或逃,早就作鳥獸散去。
宋青小手持長劍追來,像是并沒有掩飾她實力的意圖,不知是不是有想與玉侖虛境的人撕破臉,趁機打斗逃離的算計。
意昌目光與她對視半晌之后,像是在衡量她的實力,及內心評估出手之后的得失。
許久之后,出乎身后族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沒有發怒,反倒是‘呵呵’的笑出了聲。
他這一笑,一下便打破了僵局,使得氣氛緩和了許多的樣子。
“出來做‘龍王祭’的慣常收尾工作的。”
他溫和的開口,將所有情緒隱藏在他那雙漆黑得有些詭異的眼眸之內:
“每年的‘龍王祭’后,總有陰魂作祟,所以每隔三年,便會有一個收尾的儀式。”他溫聲解釋,像是并沒有感受到身后族人的憤憤不平,而是平靜的道:
“初容應該跟宋姑娘提到過這一點。本來我們請了三位客人過來做這個工作,但不知為何,今晚客人有些失職,所以才會驚擾到了兩位。”
他年約十八九歲,長相又是殊艷絕倫,這會兒溫聲細語的說話,舉止清和有禮,本該是十分討人歡心才對。
可偏偏此時他一番說話作勢,卻令人說不出的毛骨悚然,仿佛披著人皮的惡鬼,明明心懷惡意,卻還在裝模作樣,讓人更是警惕。
“不過如今已經將一切解決了。”意昌含著笑意,神態溫和,但不知是不是今夜情況特殊,宋青小又剛經歷了與清露大戰,關鍵時刻被意昌這群人將她劫走的緣故,總覺得意昌說這話時,惡意從他那雙森然的眼眸中溢出:
“她已經受伏,被拉入泉中,身體化為鎮氣,與九泉相融合,永遠不會再有能打擾到二位的時刻了。”
昏黃的燈光下,他嘴角微勾,這笑意像是嘲弄今夜宋青小與湘四二人今夜像是白忙了一場似的:
“所以兩位不必再擔憂,今晚可以回去安穩的休息了。”
“與九泉相融合?”
宋青小聽了他這話,挑了挑眉頭。
意昌點了點頭:
“是的。”他偏了偏頭,雙手揣在寬袖之中。
河岸旁的亭子下,他身長玉立,高冠束發,一張臉瑩白發光,長得是眉目俊秀。
兩側種著的桃花開得正好,今夜玉侖虛境的禁制打開之后,風與星光都能進入這獨立于三界的小世界內,‘嗚嗚’的夜風刮起滿樹的桃花,將其摧落。
隨著清露一‘死’,那籠罩在玉侖虛境上空的陰霧仿佛也像被她吸入體內,逐漸在消散中。
原本隱匿在霧氣之內若隱若現的情景,都重新緩緩顯出真容。
那湖岸邊漫天飄飛的桃花雨下,意昌的身影顯得卓絕不凡,氣度超眾。
偏偏這種本該出塵脫俗的畫面,卻因為玉侖虛境人的存在,又使得此地有種陰森詭異的感覺。
這樣的矛盾情景,恐怕就連丹青妙筆的大師,也難以描繪出。
意昌微微的笑著,垂在他胸口兩側的冠帶被風吹動,發出‘嘩嘩’的摩擦音,他說道:
“想必宋姑娘也聽說過,當年黃帝為民除害斬殺惡龍,造福一方百姓,但同時也留下隱患。”
同樣的傳說,由他講來感覺又與品羅、相叔提起時不同。
不知為何,他將傳說娓娓道來的時候,那種語氣有些不對,像是夾雜了些怨恨在里面,既沒有品羅的事不關己,也沒有相叔的警惕,便顯得格外的怪異。
“什么隱患?”
宋青小聽到此處,便問了出聲。
一旁湘四有些詫異的看了她一眼,到了這個時候,意昌等人明顯不對,先是與范五等人合謀,后又劫走清露,壞了兩人大事。
這會兒意昌與她說這番話的目的,說不定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想要令清露脫身而已。
宋青小跟他搭話,恐怕正中他詭計。
“九龍死后,惡龍之魂不滅,形成怨氣。”意昌淡淡一笑,接著又道:
“為了平息惡龍陰魂怨氣,黃帝當年建造這玉侖虛境,并留下一支人馬,作為世代鎮壓惡龍靈魂的使者。”
他聲音低沉,仰頭與停在半空的宋青小對視:
“那些被他派遣在這里的人,如變相的被發配,世代被困在此地,受惡龍之魂的侵擾,永世不得外出,名為鎮魂使者,實為——”意昌說到此處,頓了頓:
“——犯人無異。”
他這話音一落,他身后的初容及其他人,都露出不滿、怨毒及怨恨之意,各個神情激動無比。
“這樣的一群人并沒有犯錯,他們曾經是追隨黃帝,與他一起屠龍的勇士,本來應該受到贊美,得到功勛賞賜,有屬于自己的園地,卻因為當年黃帝的命令,永生永世都回不去,如同受到了惡龍的詛咒,只能眼睜睜看著族人逐漸減少,卻因為當年的誓言,這一族系都不能離開此地,魂體、肉身飽受龍魂侵蝕,不得轉世投生。”
意昌笑著問宋青小:
“宋姑娘,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湘四聽到這里,已經摸出了一些門道。
看來這數世輪回的老怪物這會兒已經知道宋青小的強大,有想要與她攤牌的意思。
她當即也不出聲,聽到意昌問話,便也索性轉頭去看宋青小,不知她要如何回答意昌的問題。
“呵呵。”
宋青小聽了這話,輕笑了兩聲: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絕對公平的事。”她看著意昌,“可能只是這一族人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她的神態太冷了,像是不帶絲毫感情,令玉侖虛境的人頓時臉上生出怒色,仿佛被她這一句話激怒了一般,各個身體緊繃,眼睛都變得有些赤紅,份外激動的樣子。
從這些人的反應看來,再加上意昌真情實感所說的話,便不難猜出,當年被勒令鎮定玉侖虛境,困在此處的族人,應該就是意昌的族人了。
宋青小一言刺激之下,這些人頓時露出端倪。
意昌怒極反笑,他活了多年,人老成精,本來城府極深,不應該再被宋青小激怒,可正因為她的話戳中了他的痛處,才令他一時之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這些鎮魂使者,就是你們族人?”
宋青小見他反應,更是驗證自己內心猜測,她問了一聲,意昌便朗聲道:
“是!”
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好像也沒有再隱瞞自己與族人身份的意思:
“我們一族,原本一共有15967人!當年黃帝一聲令下,舉家遷徙此地。”
火光之中,他的臉龐之上深邃的五官被打出濃重的陰影,這會兒他鏗鏘有力的說話聲,使得他那張俊秀的臉顯出幾分肅殺之氣:
“來的時候,有老人300,婦孺700余,童子女271,其余皆數精壯年,卻在鎮守龍魂的歲月之間,相繼死去!”
他雙手環在寬袖之中,平臥在自己胸前:
“傳承到了如今,活著的人僅剩145人而已,”他平息了一番心中的情緒,隔了許久,才緩緩道:
“甚至不及當年的百分之一。”
意昌的身后,有人發出輕聲的啜泣。
宋青小不為所動,站在那里。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怒色,但隨即又隱了下去,接著說道:
“我們當年因為黃帝的命令,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世代鎮守龍魂,受惡龍怨氣侵蝕之苦。”
甚至因為此地超脫于三界之外,自成一個世界,所以哪怕這里的人死之后,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進入輪回重生。
“每個受惡龍魂氣侵蝕的人,最終靈智皆失,痛苦不已,死后也不是解脫,而是另一種永恒的折磨,受怨氣糾纏,直至灰飛煙滅。”
意昌的神情雖說平靜,但他的話卻已經透出他內心之中極度的不平衡:
“我們尊從黃帝的話,換來的結果是什么呢?我們的族人付出如此之多,可是在世俗之外,卻歌頌的是黃帝的恩德,拜的是黃帝的恩。”他含笑說道:
“你問問相仡,你問問隨你前來的那小子,當地信奉的圖騰竟然是黑龍,廟宇敬拜的也是黃帝,而我們——”
意昌的臉色冷了下去:
“只是被人遺忘的族群。”
當這些戰戰兢兢為了黃帝的命令一直不惜舉族與惡龍之魂相斗,作為人類的守護者,卻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早就已經遭人遺忘,沒人感謝他們的付出,沒有人記得他們的恩情。
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當年曾受惡龍之苦的人們轉而崇拜的是惡龍,對于這些付出了巨大代價的鎮魂使者來說,便如同一個巨大的精神沖擊。
他們的付出沒有意義!
他們的信仰瞬間崩潰!
在數代的守護中,這支族人早就受惡龍邪氣侵蝕,本身只剩一股信念堅持,可當這個信念崩塌之時,那么這些曾經屠龍的勇士,最終便會與可怕的惡龍之魂融為一體!
宋青小心中嘆了口氣,真是個悲劇!
“人們不記得我們的功德,我們的族人曾經聲名赫赫,當年追隨黃帝,立下戰功累累,不應該就此沒沒無聞,死于此地,無人得知。”
沒有墓碑,沒有記載,沒有歌頌與傳承,這對于一心想當屠龍的英雄,付出巨大代價的勇士來說,是個很沉重的打擊。
“既然是這樣,我們也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意昌淡淡一笑,收住了回憶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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