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化的僧人化為黑氣消失,剩余的一部分卻已經失去嘗試逃離的勇氣。
他們站在石階梯上,大聲的嚎哭,卻因為先前發生的一幕,而不敢越雷池。
天道寺共有僧人千余名,今日卻至少有上百人慘死。
沒有死的人還有很多,全擠在階梯之上,密密麻麻的,向紅眉僧人伸出手,哀求他救命。
那無數雙揮舞的手,在紅眉僧人的眼中也像是一條條的可怕觸手,令他膽顫心驚,下意識的后縮。
“師兄……”
紅眉僧人喃喃自語,老僧說過的話一一浮現在他心頭。
“天道寺出了大事,要保不住了。”
“……挑選寺中的僧人……別斷了傳承……”
他當時就覺得老僧的神態語氣有些不對頭,此時看來,天道寺果然出了大事,老和尚分明是想要留下來,與寺廟共存亡的。
“不!師兄!”
紅眉老僧想到此處,下意識的就想要往石階上走。
‘嗚!’
陰風怒嚎聲中,無數魔氣化為觸手,將他去路擋住。
“走開!”
紅眉僧人發出一聲怒喝,佛門秘法隨著怒喊施展而出,將那些張牙舞爪的黑色觸手震碎,化為黑氣,散逸于石階之中。
他見此情景,心中一喜,正欲一腳邁上石階之時,卻聽到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走吧——”
那聲音飄渺宏遠,自廟中悠悠傳來,如警世鳴鐘,鉆入紅眉僧人識海之中:
“你身上背負著寺廟的傳承,何必再回來沾染這因果?”
“天道寺不會毀掉的,我只是暫時沉睡,不要擔心我。”
老僧的話音如梵音一般,傳入紅眉僧人的識海:
“走吧,能帶走的,統統帶走。”
“師兄……”
紅眉僧人的眼睛頓時酸澀,用力握住了拳頭。
半晌之后,他像是終于想通,跪地叩了數個響頭,沖著已經離寺的數名僧人,手掌一揮:
“走!”
在他的身后,被困在階梯上的僧人大聲哭喊著,見昔日同伴離開,心中的希望化為絕望,不停謾罵著。
天道寺出現怪物的消息不脛而走,幾乎令整個盛京都轟動了。
在百姓們心目中,法師的力量幾乎與神無異了。
可就這樣本該受仙佛庇護的高高在上的僧人,卻一日之間入了魔,變成了恐怖的怪物。
寺廟之內,因入魔而死去的僧人越來越多。
大殿中的黃帆越掛越密,留下來的人如同等死的行尸走肉。
禪房沒有人再封印,無數泛著黑氣的房門像是一個個深淵地獄的入口,可以聽到里面不甘的怨魂在嘶吼。
“救命……”
“饒了我……”
大殿之中,無數懸掛的尸體發出聲聲細碎的低泣,與八百年后宋青小以及行腳商人們意外闖入的佛殿相似。
失去了人續點蠟燭的香爐已經熄滅,無人打掃的院落堆滿了厚厚的枯葉。
殿門半敞開著,被陰風吹得撞擊著門框,發出‘哐哐’聲響。
昔日光芒萬丈的金佛裂開,上面纏滿了道道黑氣,似是九幽閻羅般可怖。
大殿之內,老僧像是一尊雕像,垂頭在佛前盤坐。
少年阿七坐在他的身側,不時望著頭頂的佛像,眼中希望的光火在逐漸湮熄,一雙瞳孔幾乎要被黑暗所吞沒。
無數黑氣纏繞在他的四周,仿佛鋪天蓋地的黑云,將整個大殿都籠罩住。
“她騙了我……”
死的人越來越多,尸體密密麻麻的,形成尸山骨海,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她不會回來了……”
小小的少年越是絕望,那黑氣便越是盛旺。
魔氣越發洶涌,化為實質的藤蔓,包裹了天道寺的每一處。
黑氣沖天而起,直達盛京皇宮。
皇室受天道寺庇護多年,雙方相輔相成,此時寺廟一毀,皇宮自然也受玷污。
事到如今,皇帝終于坐不住了。
自遷寺當天魔氣爆發之后,天道寺內,終于再度迎來了這世間最尊貴的香客。
身穿明黃龍袍的皇帝領著數十名天魔衛的強者,進入了這間已經沒有人敢再來的昔日天下第一寺中。
‘吱嘎——’
半掩的殿門被推開,年輕的皇帝的目光在空曠的殿內一掃,落到了正坐在佛前的一老、一少的兩個背影上頭。
“悲聞大師!”
皇帝見到那老僧的背影之時,一下就將這位曾經存在于世間五六百年的老僧的身份一下喊破。
這位一品的法僧已經達到了半神之境,可此時卻透出沉暮之氣,低垂著頭,像是一尊沒有生命力的石雕,對他的呼喚半點兒反應也沒有。
倒是坐在他身側的另一個人聽到他的聲音,身體抖了抖,緩緩的轉過了頭。
那是一張才不過十二三歲少年的臉,唇紅而齒白,膚色雪白,眼珠如黑寶石,長得十分秀美。
可是這一張臉映入皇帝的眼簾時,卻看到的是黑氣纏繞的面龐,以及陰森可怖的雙目。
一條條黑色的筋絡如烙印般纏捆在他的臉上,他的雙目像是兩個深淵,身后像是有無盡的冤魂、厲鬼在哀呼。
“魔胎!”
年輕的皇帝下意識的驚呼,與阿七目光相對的剎那,神識便受玷污。
‘卬——’
金色的龍影自動鉆出,化為一條昂首張嘴的巨龍,纏繞在他的身側,試圖將鋪天蓋地涌來的黑氣擋住。
皇帝緊閉著雙眼,眼皮之內卻似是有東西在蠕動。
不多時,一道黑氣映上他的眼皮,化為一條細長如蟲蠹之影,浮現于他眼周。
皇帝英俊的面容之上浮現出一絲猙獰之色,意圖以龍氣鎮壓。
可是那黑氣極為厲害,一經浮現,便從緊閉的雙眼皮蔓延至四周。
青筋被喚活,高高的頂著薄薄的皮膚,在皇帝的面龐下游移著,頃刻之間爬滿了整張臉龐,使得皇帝的臉看起來形同厲鬼似的。
多年以前,宋青小進入這個場景時,曾與皇帝相斗,傷在他的手中,記得他護身的這條龍魂聲威無兩。
但幾年時間過去,皇帝身上的龍氣已經散逸了許多。
這條金龍威勢仍在,可金芒卻已經暗淡,給人一種張牙舞爪的感覺。
“皇上!”
隨同而來的天魔衛見此情景,深知皇帝遭到了玷污,二話不說便要向阿七出手。
“呵——”
阿七咧開了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他的嘴中發出一聲高亢刺耳的尖呼,尖呼聲里,所有游淌于地面的黑氣都被他的力量調動。
‘轟隆隆!’
魔氣肆虐,整個天道寺都開始顫抖。
‘咚咚咚咚咚——’
地面擺放的香爐、蒲團被震得高高彈起,又‘砰’的重重跌落。
巨大的銅爐應聲碎為數斷,無數香灰在半空之中飛舞。
‘喀喀喀。’
魔氣沖擊之下,高臺之上的佛像寸寸碎塌,化為塊塊金磚,往下塌落。
‘嗚嗚嗚——’
‘嗚嗚——’
黑氣繚繞,陰魂的痛哭響起,殿門‘轟’的關閉,此地瞬時化為無邊地獄。
佛像一塌,黃綾之下垂掛的尸體一具具顯露出來,驚得隨同皇帝而來的見慣了各種血腥、可怖場景的天魔衛都駭然變色。
先前看起來面目清秀的小和尚,這會兒變成一個極為可怕的魔物。
黑氣化為參天巨觸,圍繞于他的身后,像是漂蕩在他身側的巨大海藻,早就已經蓄勢待發。
隨著他尖嘯聲一落,那些可怖的黑氣隨即像海嘯般往前席卷而出。
“不——”
天魔衛的諸人慘叫聲才剛一響起,便被黑氣吞沒。
無盡的黑氣鉆入他們的身體,將他們高高的卷起,吊于半空之中。
“嘿嘿嘿——”
“哈哈哈——”
“呵呵呵——”
成百上千具垂掛的枯尸的口中,發出嘲諷般的譏笑,彼此之間相互輕輕撞擊,既像是掙扎,又像是歡迎這些新被吊上來的‘朋友’。
年輕皇帝的身上,黑氣疾速往他身體周邊蔓延。
他身上圍繞的金龍被玷污,染上絲絲黑氣,龍魂掙扎著鳴吼,發出陣陣哀嚎。
“悲聞法師,救我——”
“我不能隕落,我是天下之主——”
“朕授命于天,有真龍護體……”本該百邪不侵,有百姓相助。
“晚了。”
那一直默不作聲的老僧,終于語氣疲憊的開口:
“皇上,您已失民心,大勢已去了。”
自他登基以來,沉迷于修行,得到了天下還不甘心,妄圖化神,突破凡人的束縛。
權力助成了獨一無二的他,最終也將他腐蝕了。
“皇室的龍氣不是天道寺守護,也非斬殺魔胎而能穩固的。”
蘊養龍氣的,是天下歸心,是百姓黎民。
當民眾離心,百姓流離失所,王朝的氣數受損,魔胎便自然應運而生了。
這些纏繞于皇帝身上的魔氣,是他內心的欲望,是他對權勢、修行、地位的野心追求,所以心境不穩,才容易被魔氣所侵入。
每當皇帝盤剝百姓稅收,令民不聊生之時,這些百姓的哀嚎與怨念,便會化為巨大的詛咒,加諸于皇室氣運之上,影響皇權穩固。
當他不思治國,寧愿以銀錢化為材料、丹藥,供養龍魂強大自己,卻疏忽黎民。
不修堤壩,不治水患,不懲貪官,朝政腐敗,自然惡果就來了。
天災、人禍一起,百姓流離失所,哪怕再除魔胎,王權本身就已經在腐朽。
百姓離心,皇室就是花再大代價蘊養真龍,又有什么用?
這圍繞于皇帝身邊,護他周全的金龍,本身就是天下百姓象征。
而此時,它已經要不行了。
“不——”
皇帝聽聞老僧此言,更加驚恐。
“朕是真龍天子——”
他瘋狂的咆哮,而身上的龍氣一再衰竭。
隨著黑氣遍布金龍周邊,那龍影終于堅持不住,在皇帝瘋狂的尖叫聲里,不甘的發出一聲哀鳴,緊接著‘轟’的碎裂了。
龍影碎裂的瞬間,圍繞于皇帝身上本來就若隱似無的紫氣一下枯竭。
他的血肉很快被魔氣所吸干,臉頰化為可怖的枯骨。
條條黑氣鉆入他的身體,像是無數絲線,將他高高的吊起。
這位生前曾經君臨天下,曾經威風凜冽的君主,此時如同每一個普通人,失去了魂息與生命,被吊于寺廟之中。
吸食了龍氣之后的阿七失控,眼中的那一絲希望的光芒幾乎隱沒。
他曾落于皇帝之手,飽經折磨,只是因為對于宋青小的那一絲執念,使得他勉強保持理智,沒有徹底的墮入黑暗之中。
可是為了與娘親再見,他不惜與魔氣同謀,本身就受到了玷污。
長久的等待,使得他心生絕望,再見到皇帝的那一刻,魔意沖破他內心的堅守,幾乎要將他掌控。
“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不會再來了……”
少年的眼角,有淚珠沁出:
“娘親……”
‘轟!’
魔氣瘋狂四溢,黑氣如流水,從天道寺的每一個角落往外流。
那原本靜如磐石的老僧,緩緩的睜開了眼睛,有些失望的道:
“我明明感覺到了她的存在,難道是我算錯了么?”
這個少年要等的人終于沒有等來,情勢即將失控,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魔氣流溢出階梯之外,階梯之下還有許多尸體未收。
天道寺出事之后,此地令人畏懼,不敢再有活人過來了。
一些落在此地的尸首無人心理,上面爬滿了蒼蠅與蛆蟲。
這些微弱的生靈在魔氣泄露的剎那,像是感應到危機的到來,‘轟’的一聲四散逃走。
蛆蟲飛快的亂爬,試圖逃離魔氣的腐蝕。
但它們逃得還不夠快,很快被黑霧所卷中。
“爺爺——”
“爺爺,別離開我……”
死人堆里,還有一道細弱的聲音發出。
那是一個年約七歲的男孩,身裹麻袋,瘦得皮包骨頭,瞳孔放大,眼見已經要不行了。
他依偎在一具已經半腐的尸體懷中,那是一個老人,以詭異的角度仰著頭顱,眼珠泛著灰蒙蒙的白,干癟的嘴大張著。
男孩緊緊的抓著死人的衣服,氣若游絲的他并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階梯上,有黑色的煙霧似是水流,無聲的往下涌入。
“爺爺——”小孩還在低聲呢喃,一道細細的意識鉆入他的神魂之中,問他:
“你想要他回來嗎?”
小孩下意識的道:
“想。”
自然是想的。
爹娘去世了,他與爺爺相依為命,一路熬到天道寺,就是想要求圣僧們幫忙賜碗粥,賞口藥,能得活命就夠了。
可惜還沒有等到那碗賜的救命良藥,老人就死在僧人們粗暴驅趕的毒打中。
“想的。”小孩回話的剎那,站在他身側,一道久久不愿意離去的老邁鬼靈也忙不迭的開口。
這是已經死去的老人,可他舍不得放下自己唯一的孫子,因而死后化為鬼靈,徘徊在此處。
若是以往,天道寺之下有佛光照耀,一切妖鬼是無法生存的。
可是隨著天道寺入了魔,佛像金身自身都且保不住,更別提佛光庇佑四周,因此這執念深重的鬼魂便留了下來,一直守在孫子的身側。
只是人鬼疏途,他能留在孫子身邊,卻無法再與他說話,將他抱住;
而孫子則壓根兒不知道他舍不得離去,一直還在守護在自己左右。
鬼魂的愿望脫口而出,黑氣便隨即將他的尸體淹沒。
魔氣入體,已經腐爛的尸身‘動’了。
小孩察覺到,自己的意念剛一傳達出去,身下原本僵硬的尸體便緩緩坐起來了。
“我們不能分離……”
“我要帶你走……”
死去的老人僵硬的開口,抬起了胳膊,緩緩順著小孩的手臂往上挪,掐住了他的頸脖。
魔氣失控,引發了無論怨鬼、死尸還是活人心中的怨念,使得怨氣縱橫,死去的人‘再生’,而活人則被內心放大的戾氣所吞沒,變為行尸走肉,只知十倍、百倍的發泄生前的不如意以及痛苦。
“唉——”
天道寺內的老僧緩緩的抬起了頭,雙手合十。
就在此時,宋青小的識海之中傳來一道滿懷惡意的意念,問她:
“這個時候,你要怎么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