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秦務觀看了有些害羞的小和尚一眼,嘴角邊露出淡淡的笑弧。
他招了招手,隱藏于宋青小身體之中的太昊天書像是感知到了原主人的召喚,不顧宋青小的意愿,從她掌心之中浮出。
此時的白玉無暇,上面的四個大字已經消失了。
玉身閃著白光,輕輕的飄落到東秦務觀的手里,被他握住。
他輕撫著這塊玉佩,那雙眼中流露出少許的緬懷之色,指尖輕輕摩挲著,問著面前的宋青小:
“當你將玉內的字義撼動,獲得它的力量,踏上了成‘神’之路后——”
時光的倒流中,她遇到了曾經遇到過的人,有試煉中結下的友誼,有如師似友的蘇五,有愛她至深的老道士師徒,還有為她而死的宋父。
“你為什么愿意將意昌等人的魂魄送回故土?”
眼前面目儒雅的男人問這話時,抬起了頭。
他的一雙眼睛里,仿佛蘊含了睿智的光芒,那是時光、修為、涵養所積累出來的一種懾人的氣魄,好像能直接看穿人的心底深處。
宋青小覺得自己在他的視線之下無所遁形,心中的想法半點兒都無法隱蔽。
她先是一驚,接著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很快強行令自己平靜下來了。
“神獄試煉的時候,你并沒有答應過他們什么。”
東秦務觀這話,幾乎便像是變相的承認了宋青小之前的猜測——他可能就是傳聞之中的神獄之主,掌控眾生的‘神’。
所以他對于神獄的一切了如指掌,也知道她在玉侖虛境的試煉中曾經發生過什么。
東秦務觀那雙眼睛含著笑意,卻又像是世間最利的矛,直插她內心深處,追問著:
“你們之間的交易十分公平,你是誠實的人,意昌一族最終魂靈相聚,已經十分滿足。”
他修長的指尖輕輕的撫摸著玉佩,問道:
“他們是心甘情愿將魂靈之力送給你的,為什么時間的逆流中,你選擇放他們離去呢?”
眼前的女孩十分的聰明。
她深諳有舍有得的道理,在時光的逆流中,并沒有貪婪的試圖想要抓住什么。
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她懂得適時放手,將曾經得到過的東西,在當年的那個時間段放歸原處——
這是為了方便另一個順時空的‘她’可以真正擁有。
但是意昌一族的魂魄不同。
她的選擇是將他們順著時光的逆流,送回萬年前的遠古,一旦離去,便再也不能回歸了。
也正因為缺失了這一點力量,所以她來到六千年前的時候,險些靈力缺失且不足。
如果不是東秦務觀在關鍵時刻‘拉’了她一把,恐怕她的下場就是被時間的逆流輾壓,再也無法回到原本的地方了。
“為什么?”東秦務觀說到這里,又問了一聲。
“因為我想要這么做。”
茶葉在她口腔之中散逸開,初時略苦,接著化為甘甜的熱流,涌入她喉中,化為jing純的力量,滋補她干涸的神念。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只覺得神魂長途跋涉之后的疲乏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舒服。
“我確實沒有答應過意昌要送他們歸家,但我看到了他們想要回家的渴望。”
他們完成了任務,意昌的不忘初心,不止是提醒著自己,也是在提醒著她。
說到這里,宋青小的眼角余光看到了東秦務觀的神情。
他依然是帶著笑意,可不知為何,她能感覺得到他眼神中不置可否的神色。
這個傳聞之中的‘神’,對于她的答案像是并不如何滿意的。
她苦笑了一聲:
“我也只是個普通的人,也有沖動行事的時候。認為他們的堅守值得我佩服,感恩于他們的饋贈,曾經助我度過難關,等我有余力的時候,再報以恩德罷了。”
宋青小的這個回答出乎了東秦務觀的意料,他怔愣了片刻,接著喃喃自語:
“普通人嗎?”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成‘神’太久,早就已經忘了曾經是一個‘普通人’時,是什么樣的心境了。
“既然如此,那你在時光的逆流中,為何不出手干涉,救那些對你來說意義不同的人呢?”
蘇五、宋父為救她而死,她回到過去的時候,有很多次可以改變歷史的機會。
“例如,在善因以輪回秘法殺死你父親之時,或是云蘇蘇另嫁,蘇五叛出太康世族的時候——”
每一次她的出手,可能會導致事件發生不同的結果。
老和尚攻擊宋父的時候,如果她出手,縱然那時的她力量有所不足,未必能擋下當時的善因一擊,但也有可能時光的裂縫會造成善因的恐慌。
善因殺人的時機一過,他會被時空法則驅除,那時的宋父未必沒有一線生機的。
她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我不能插手。”
蘇五有自己的人生,縱然不那么順遂、那么愜意,可正因為有失意,有痛苦,有悔恨,才形成了獨一無二,且名動天外天的蘇五。
自己既非神明,又非造物主,又有什么資格去安排他的人生,讓他按照自己規劃的路線而生活?
至于宋父,她那一瞬間確實猶豫過,可是她很快又醒悟了過來,這只是大夢之中的一種誘惑罷了。
歷史不可更改。
只是她也是普通人,面臨決擇的時候,內心也曾有過動搖之念。
“但是代價太大了。”
她搖了搖頭,并不隱藏自己內心的欲望,平靜而坦然的接受并不完美的自我:
“可能如您所說,我的出手可能會驚退善因,救下他……”
也許因此她的人生會逆轉,并因此而改變。
宋父不死,她可能會與許多享受著家庭完整的孩子一樣,過上有雙親呵護的生活。
畢業之后,也許會獲得一份舒適的工作,按部就班的過接下來的人生,減少波折。
她不會進入警衛廳,不會被時越施以援手,同時也不會因此令裴紅茵嫉妒,被她的暗衛刺殺,因差陽錯進入神獄之中。
沒有了神獄的存在,她一輩子都不會了解這個神秘的世界,也就不會認識后來的蘇五、銀狼、阿七以及龍魂等所有陪伴在她身邊的同伴們了。
宋青小側頭往身后一看,感應到她的視線,那孤傲而冷漠的銀色巨狼王低垂下頭,以腦袋蹭了蹭她后腦勺,罕見的流露出幾分親近之色。
阿七依戀的伸出一雙小手,輕輕的攬住了她的脖子。
化為金龍之影的小龍纏在她手腕處,輕輕貼著她的手臂游移,識海之中傳來它聲聲親昵的呼喚。
這一切的一切都勝過真實的幻像,令她備感珍惜,不愿放開。
“更何況,”她微微一笑,眼里的嘆息逐漸隱去,化為冷靜與堅毅之色:
“就算我真的出手了,”那么結果有兩種。
其一,宋父的死期只是暫時被拖延,他未來會因其他的事情而亡,宋青小的命運不變。
興許承續年幼的遭遇只是時間的早晚,最終仍會背上沉重的債務,留下父親曾犯罪的檔案,母親對她不聞不問,未來因為某種緣由,再進入神獄里面。
而還有一種可能,宋父的命運從此被改變,她不入神獄,那么所有的事情都會被推翻,現在的她不再存在。
如果不存在此時的她,自然也就不會存在她與善因結下仇怨。
宋父也不會死于善因之手,自然宋青小也不會再有救宋父的機會。
眼前的一切會化為泡影,隨著她的出手消失不見。
“所以一切的一切,可能只是想要逼我出手,讓我順從自己的心意,打破規則、歷史罷了。”
她說到這里,微笑著問:
“東秦先生,我說的對嗎?”
東秦務觀直到這會兒,終于抬頭與她對視,將她的影像真正的映入自己的眼中。
面前的女孩平靜得近乎冷漠,對于大道之心的堅毅難以撼動。
她有自己的私欲,坦然承認自己擁有凡人的情感、缺失,卻又擁有自己行事的準則。
“你說的對。”
良久之后,東秦務觀點了點頭。
他笑了起來,眼中的情緒舒展開,化為淡淡的笑顏:
“大道之境的劫數,不是雷劫,而來自于你的內心選擇。”
這一條向道的路上,有堅毅無比的內心,不受種種過往所迷惑,才能到達她想要到的彼岸,而不被過往所牽絆,留在當年。
“六千多年來,也有一些修行道上天資卓絕的人才,可以逆天而修行,熬得過神獄的試煉,卻熬不過內心的選擇,被截留在了時間之海。”
他說到這里,低頭去看手中的白玉,另一只手指微屈,往玉上輕輕一彈:
“你有什么想要問我的嗎?”
她遠道而來,此時心中必定也有疑惑。
宋青小的心中確實也有許多話說,聞聽此言,當即毫不客氣的就道:
“東秦先生就是神獄之主吧?”
她感應到了東秦務觀與神獄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且從他對自己放走意昌之魂一事了如指掌,她便更多幾分篤定。
六千年前便已經進入了大道境的東秦務觀縱然再是神通廣大,可以看到自己現實生活中的來龍去脈,但對神獄之中的事也如此了解,除了他是傳聞之中的神獄之主外,宋青小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來。
“是!”
他點了點頭,坦然的應承了一聲。
宋青小聽了這話,想起后來發生的事,不由心生荒謬之感:
“沒想到,后來世族極力想要爭奪的權柄,竟在他們自己的人手里面。”
當年天外天的世族與帝國合作,制造出人為的實驗品,意圖掌控神獄。
可能領頭的玄妙先生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直想要瓜分的神權,一直都在東秦氏的這位老祖宗手里面。
“神獄的存在,到底是為了什么?”
“為了給神獄之中萬千的小世界內生活的人一個庇護之所。”聽到宋青小問起這個問題,東秦務觀的臉色逐漸便顯得嚴肅了:
“里面的每一個生靈,都值得尊重。”
“神獄既是煉神的地方,也是困神之所。”
掌控神獄的人,擁有了掌控神獄大小世界中數不盡生靈性命的至高權柄,每一個神獄之門都會對眾生之主打開,任由其出入,所以對于神獄之主的挑選,便格外的嚴格。
‘神’的誕生,需要來自于神獄。
而神獄內的生靈將來的命運又受‘神’所掌控,所以在試煉之中,活下來的每一個試煉者,其實都是神的候選人。
在進入神獄之初,就已經擁有了成‘神’的基本資格。
他們在完成任務的同時,既受神獄的淘汰,也在受到神獄內的生靈的選擇。
不尊重生命,視普通人如螻蟻的人,最終會被生靈所唾棄,不配成為眾生之主。
修為再高,失去了基本的憐憫之心,也只不過是一個無情的行尸走肉。
當眾生的存亡掌控在一個冷漠之人的手中,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所以東秦務觀當年留下了一塊玉佩,作為試煉的考核。
他當初也留存了私心,想要將這樣一份責備傳承到后世晚輩的手中。
可惜他算錯了人性,興許是當年的他太過出眾,致使東秦氏崛起,族中子弟六千年的時間竟再也沒有一人得到玉佩的認同。
要想激活玉佩,需要得到神獄之內生靈的認同。
偏偏試煉者們在參與了過多的任務后,逐漸磨滅了最初的人性,變得殘忍而麻木,以追逐利益為主。
將神獄內的生靈視為螻蟻,自然得不到神獄的認同。
宋青小能將太昊天書激活,并非好運,也非巧合,而全是來自于她自己的種種選擇,造就了最后的因果。
作為神獄之主,她的成長軌跡東秦務觀都一一看在眼中。
惡魔島上的時候,被周先生騙上島的工人們在經歷了驚魂的一日,餓著肚子遭到大人物們的驅逐,她拿出的那一包干糧……
逃離恐怖營時,那些逃亡的人類哀求她幫忙救回同伙時,她答應救人的舉動。
興許后來她也在試煉之中,心逐漸變得冷硬,可她卻仍抱守著一定的原則。
并在沈莊一役中,受到了老道士等人的影響,彌補了情感之中的缺失,所以她會在時光回溯之中,哪怕并沒有承諾,卻也能感念意昌等人的舉止,愿意送他們的魂魄回歸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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