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廣陵城的那一夜,最終是在一片徹底的兵荒馬亂和救火中結束的。
劉備和張飛一個衣衫襤褸,一個滿面煙熏,最終在火場相見的時候,幾乎不敢相認。
張飛血戰一天兩夜,雖然神勇,并且有復仇雪恥的信念加持,但最后也免不了受了幾處小傷,而且體力精力透支實在太嚴重。
看到劉備出現的那一刻,他幾乎撐不住了。
“大哥!俺丟了下邳,但幫你把廣陵奪來了!剛剛殺散了放火賊兵,救回了這邊幾倉糧食。”
劉備看了張飛許久,好在對方本來就黑,被煙熏得再猛烈,變化也不算太大。
劉備伸手抹了好幾下煙灰,黑暗中也不知抹沒抹掉,最后哽咽著輕輕拍了拍張飛的后背:“這些都是小事,快快回去養傷歇息……能奪得廣陵,你當居首……次功,大哥以后不會再為下邳的事兒怪你了。”
張飛得到原諒,內心的郁積終于化解。這口氣一松懈,便有些暈眩,最后謙虛嘟囔了一句:“但俺還是丟了嫂嫂……雖奪了廣陵,也沒法把嫂嫂弄回來……”
說著說著,他一頭栽倒,
劉備大驚,趕忙拿手一試,發現還有氣,只是暈過去了。
“快把益德抬回去歇息,尋醫者照看!”劉備忙不迭厲聲讓親兵找來一個擔架,把張飛抬走——
漢朝當然沒有擔架,所以這也是諸葛瑾這幾天隨手吩咐人做的,無非就是兩根竹竿一塊厚實麻布。缺的只是一個點子,并不存在技術難度。
諸葛瑾帶這些擔架來,一來是考慮到此戰張飛奇襲能動用的部隊人數很少,需要珍惜每一個戰力,
他就稍微想了一些容易弄的戰場搶救器材,想惠而不費地提升一下張飛部的續戰能力。
二來么,諸葛瑾當時也是靈機一動,怕自己一路白衣渡江而來、遭到攔截檢查的話,會有人質疑他明明是一隊商船,為什么要運那么多疑似攻城梯的器械。
所以諸葛瑾才發明擔架,反正那玩意兒跟攻城梯一樣是兩根竹竿子,無非擔架把竹子截短了,中間蒙上布。而攻城梯只要不把橫檔組裝上去,拆散了運,完全可以解釋成“還沒切割組裝的半成品擔架”。
這樣他們就偽裝成了“販賣醫療器材的商人”,順便賣點煮過的布卷繃帶。
還別說,諸葛瑾這個騷操作,三天前路過長江口毗陵縣的時候,還真就路遇一艘孫策軍的巡哨船只,這么解釋蒙混過去了。
唯一值得惋惜的是,那個負責檢查的孫策水軍小校,似乎還挺識貨對擔架很感興趣,覺得確實方便了救治傷病,還說回去要向主公獻策,建議也在軍中造這種東西。
當時諸葛瑾就腹誹:你丫的漢朝沒專利權,隨便一個人看到好點子就抄,白漂……但他也無可奈何。
沒想到,擔架問世后救的第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居然是受傷力竭昏迷的張飛。
……
張飛受傷昏迷,劉備的情況其實也沒好到哪里去,他雖然沒受傷,可也是實打實兩天兩夜瘋狂行軍趕路,只在船上休息了一陣。
徹底肅清城內殘敵,控制住局面后,天色已是次日黎明。
劉備根本來不及享受勝利的喜悅,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回到剛占領的府衙大睡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
劉備睡得很沉,精神卻不敢放松,最后稍微聽到了一點響動,就立刻驚醒了。
劉備揉著眼睛,看左右并無人服侍,又回到府衙前堂,才見諸葛瑾翹著二郎腿,坐在府君的位置上搖著蒲扇,面前散亂丟著幾張紙和木牘,也不整理。
看到劉備醒了,諸葛瑾無奈地伸伸懶腰:“將軍未醒,這些緊急但不重要的細務,他們便找我稟報,推也推不掉。
清晨卯時,劉勛終于率潰軍趕到了廣陵,為求穩妥,北門的守軍鼓噪吶喊,亂箭將其射走,沒問題吧?”
劉備連忙表示:“處理得很好,這等緊急軍情,我和益德都未醒,打跑已是最穩妥了。劉勛這等廢物,想走便走,咱不強留,能拿下廣陵已是萬千之幸。
昨夜是我失禮了,先生本是事外之人,被牽扯其中,對我軍已有如此再造之恩,備卻沒能及時為先生慶功感謝……”
諸葛瑾也沒在乎這些細節,又把那幾張亂紙和木牘朝劉備一推:
“這是隨軍糧官午前剛剛清點出來的廣陵府庫存余,因為不是很緊急,他們也沒敢打擾將軍,非要求我越俎代庖先看一眼……”
劉備又立刻表態:“這有什么越俎代庖的,先生對我軍如此大恩,想看什么都是可以的,反而是備一再勞煩先生……”
畢竟至今為止,諸葛瑾還是“客”的身份,他是被卷入到這一系列事情中的。
這一切前前后后,總共只經過了十二天而已——今天剛好是諸葛瑾穿越的第十二天。
劉備此前也沒強行留他塞給他官職,當時劉備覺得自己朝不保夕,壓根不敢奢望拖諸葛瑾下水,只是給川資聊表心意。
所以劉備是發自內心覺得應該對對方客氣一點,這不是他的下屬,而是客人、恩人。
內心感慨了一番后,劉備手頭倒也不慢,就接過諸葛瑾推過來的賬目掃了幾眼,
他不耐煩看細節,直接大略看個結果。而當那串總的數字映入眼簾時,劉備剛剛好轉一些的心情,竟又忍不住沉了下去。
“怎么廣陵府庫的存糧,竟只剩下這點?我們原本還計劃拿下廣陵,或許能夠我軍吃三五個月呢!
現在剩下這點,最多也就吃一兩個月吧?嗯,如果不打仗的時候,可以省著點吃,差不多兩個月。這比預期少了一半都不止!”
諸葛瑾面無表情地把另一張劉備忽視了的紙往前推,那張紙上有一些拷問袁軍俘虜得來的供詞,只是剛才劉備急于看結論,所以忽視了。
諸葛瑾只能提綱挈領幫劉備梳理、解說:“將軍昏睡之時,我問了幾個俘虜——說來也是僥幸,這幾個俘虜還不是在城內被俘的,而是昨天傍晚我冒了些險,在邗溝的長江河口位置,讓子仲家的商船,突襲劫道、搶奪敵船,才俘虜回來的。
昨天下午至少有數百艘船通過運河駛離了廣陵縣,只恨我當時手頭只有子仲給的三百水手和親衛,假扮成白衣商旅無力攔截,一開始只能遠遁。
最后等敵軍船隊差不多過盡了,當時天色也徹底暗了,我才突然殺了個回馬槍,趁敵不備,虜獲了最末尾掉隊的兩三條船。船上果然運的都是軍糧,
敵船上的軍官招供,說他們原是淝水賊張多的部下,兩個月前剛得廬江名士劉曄牽線,投靠的劉勛,幫著劉勛負責水運、護航。
其他的細節,這些小嘍啰也不知道,拷問不出來,畢竟被俘者地位最高者也不過一屯長——但是,我卻能推測出,這個讓張多提前撤退保存實力,并且回運軍糧的舉措,肯定是那個劉曄所為。”
諸葛瑾抓獲的俘虜,是有招供“劉曄當時在廣陵城內”這個消息的,他們只是沒法知道具體的主意是不是劉曄出的,不知道決策過程。
但對諸葛瑾這種先知而言,有這點情報,就夠他推測腦補全了,他篤定昨天下午敵軍突然變招,從反抗變為保守止損,肯定是劉曄的想法。
劉備聽了諸葛瑾的介紹,則是再次目瞪口呆。
既有為敵軍中居然有智謀之士,為他又使了絆子而懊惱。
也為諸葛瑾的神機妙算,竟能一看到敵軍運輸船隊就想到那么多、并且大膽求證抓了幾條船來問話、最后還能從那么一丁點蛛絲馬跡里逆推還原出真相,而感到深深的震驚。
子瑜不僅謀略不凡,連洞察力也是敏銳得驚人,推理、揣摩細節五不是上上之能。
“竟是如此么……唉,沒想到,廣陵雖然奪下了,最后還是沒徹底解決問題。”劉備不由頹喪,昨夜最初的狂喜也消散了一些。
諸葛瑾拍了拍他肩膀:“將軍不必頹廢,凡事有利也有弊。劉曄此舉,對我軍也算是利弊參半。”
劉備也是一時郁悶,沒來得及想深,聽了諸葛瑾的話,他立刻正色拱手請教:“備一時郁悶,神思恍惚,竟不能明其中道理,還請先生明示、為我解惑!”
諸葛瑾指著那幾張紙,好整以暇地說:“劉曄明哲保身,知道及時止損,對我軍最大的弊,就是讓劉勛軍的存糧被搶運走了相當一部分,最后陳蘭那把火又燒了大約兩成的庫存。
如今我軍掌握的庫存,只有原始庫存的四成左右,至少比原計劃少撐了兩個多月,這就是最大的弊。
但是,劉曄讓張多避戰,不出全力,這在正面戰場上對我軍是有利的,我估算過,如果當時袁軍那四五千人全力死磕,再加上后來陸續趕到的兩千敵軍潰兵,加起來那就是七千人。
如果他們當時選擇了奮力拼殺,益德武藝高強,或許能幸免,但他帶來的一千騎兵,絕對會消耗殆盡。將軍的援軍也要多付出至少千余傷亡,才能慘勝拿下廣陵。
現在等于是雙方都保留了更多兵力,將軍少死傷了兩三千人就奪了城,這是‘存人失糧’,而劉曄賭的是將軍沒法立刻得到足夠補給渡過難關,才想用絕糧和士氣崩潰贏得將來的最終翻盤。
如果將軍有辦法解決軍糧問題,并且解決下邳郡士兵思鄉、家屬扣于呂布之手的問題,那么將軍就能轉危為安,甚至比劉曄死命抵抗到底的情況、取得更好的發展。
一切全看將軍的應對之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