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在江州呆了四天,折彥質非常熱情地招待了他。()折郡王的熱情不僅體現在個人交情方面,更多的則是對北伐的積極。這并不奇怪,折彥質一直是積極抗戰派,從太上皇趙桓在位時就一直是這樣。以至于趙桓在位后期立場動搖,任用耿南仲打擊抗戰派時,他寧愿放棄中央高位,自請到地方,也不愿意同流。從這一點上來說,徐衛是很敬佩他的,無論順境逆境,都能堅持自己信念的人,值得尊敬。
在與徐衛會面期間,他不只一次地稱贊了當今天子,說趙諶是大有為之君,社稷得其主也。這不禁讓徐衛也想盡快見見這位新君,看看他到底有為到什么地步。
十月二十七,徐衛夫婦如期抵達杭州。在向有司報備了之后,住進館驛。當天,趙諶就派內侍來傳詔,說徐太尉一路辛苦,不用急著朝覲,先休息好。讓徐衛意外的是,趙官家還讓內侍給他送來晚飯。沒錯,就是晚飯,在接到徐衛抵達行朝的時候,趙諶正準備用膳,他當即就命內侍將御膳撤去一半,送到館驛。
第二天,趙諶得知張九月抱恙,又派御醫前來診治,還賜下名貴藥材。到了第四天,他才傳下旨意,命徐衛入禁中朝覲,而張九月也按制度進宮朝見皇后。
在內侍引領下,徐子昂行走于禁中。老實說,這杭州的行宮比起鎮江府來,規模縮小了許多。他知道,營造宮室的錢朝廷還是不缺的。趙諶登基有年,至今沒有擴建,看來這個年輕皇帝倒還有些追求。不過話說回來,太上皇趙桓也不貪圖享樂,但這并不代表他就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不久,至一處所在,怎么看這也不該是皇帝召見外臣的正式宮殿。徐衛瞥見一塊橫匾,上書“勤政堂”三字。盡管紫金虎是個武臣,對書法這些東西沒什么見解,可他還是發現,“勤政堂”三個字并不雄渾,也不蒼勁,但字形瘦直挺拔,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而且非常工整,怎么看怎么眼熟。很像他前一世經常看到用到的“仿宋體”。
“太尉稍待。”引路的內侍恭敬地一禮后,進入堂去。徐衛常年在地方上,他對穿著一身隆重的朝服很不習慣。腦袋上舒服的幞頭不見了,代之以倒扣木桶一般的獬豸冠。身上披的是肥大的羅袍裙,束大帶,系蔽膝,那方心曲領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娃娃們佩帶的如玉金鎖。手里還得捧塊笏板,腰上掛的笏囊里,還插著幾塊。以備皇帝有訓示時,作筆記用。
正當他在那兒一會兒扯扯領子,一會兒甩甩袖子時,內侍出來傳詔:“宣,太尉徐衛覲見!”
沒奈何,頂著一身行頭,徐衛快步進入“勤政堂”,入內之后,到中間的隔斷時,內侍提醒了一聲,他遂立在原地,推金山,倒玉柱,朗聲喚道:“臣衛,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趙諶正坐在椅上,他面前的御案上,稍嫌凌亂地擺放許多的奏本上書之類。而且他手里還提著筆,只不過遍觀他筆下的那些本子,好像沒有一個字是新寫的。
徐衛一拜,他就放下筆,抬起頭,正色道:“徐卿平身,賜座。”
“謝陛下!”徐衛鏗鏘有力的語氣很符合皇帝對他的想象。等他坐定以后,趙諶細細打量,不由得大喜!
不過是看清楚徐衛長什么模樣,趙諶在喜什么?在徐衛之前,他已經召見過折彥質、何灌、趙鼎三位軍中統帥。都是威風凜凜,儀表不俗之輩。但現在看到徐衛,發現他比自己想象中年輕得多,行為舉止雖然也中規中矩,但比起折何趙等臣來說,卻少了一分暮氣。
這種形象和氣質,也正契合趙諶年輕氣盛,銳意進取的風格,他因此而喜。
“賢卿真是好相貌!”趙諶由衷夸贊道。
徐衛一怔,自己受皇帝召見次數不算太少。但從沒有哪一次,皇帝夸起相貌來,這開場白是個什么意思?
“臣,臣……謝陛下夸獎。”徐衛還真不知道舍此之外,能怎么回答他。
趙諶笑道:“朕初登位時,就聽聞賢卿‘紫金之虎’的渾名。當時朕還想,能得此威名者,必然虎背熊腰,滿面虬髯,身長八尺,鐵塔一般!”
徐衛執板一禮:“倒叫陛下失望了。”
“不不不,甚好!甚好!朕只是沒想到,賢卿如此……卿今年有幾?”趙諶興致勃勃,好像對徐衛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臣今年三十有四。”徐衛答道。
“好!正當壯年!”趙諶一擊御案道。徐衛真暈了,不是,你到底在高興什么?
“賢卿總西師之雄,在關中連挫金軍銳氣。此番更是一舉光復全陜,以至于金人與我朝議和之前,必先提出督促西軍勒兵。女真畏卿如虎,此言非虛也!”趙諶毫不吝惜溢美之辭。
徐衛謙虛地表示道:“金人所畏者,非臣,乃畏陛下之銳氣,朝廷之朝氣。”
趙諶眼睛一亮,追問道:“卿此言從何說起?”
“金人崛起,不過數十年光陰,然其殘暴愚昧之本性今已暴露無遺。內弊叢生,爭斗不息,數十載之國家,已現遲暮之氣。而陛下銳意進取,便國家朝廷面目一新,朝氣蓬勃。金人以遲暮之氣,安得不畏陛下之銳氣?不畏我朝之朝氣?”有時候,武臣拍起馬屁來,比文臣更管用。因為在人們的刻板印象里,武臣都是些耿直實在的人。
這話聽在趙諶耳里,如久旱而逢甘露,全身上下的毛孔,沒一個不打開,沒一個不舒坦。不過趙諶并沒有得意忘形,他克制住自己的喜悅,認真道:“朕作得遠遠不夠,若有朝一日,能恢復舊疆,驅逐北夷,方值一喜。”
徐衛抬起頭來,看著趙諶那張有些削瘦,但卻英氣勃勃的面龐,正色道:“臣堅信那一天已經不遠。”
“徐卿認為朕能成就中興之業?”趙諶問道。
“臣愿以軍旅事陛下,為達中興光復之目的,拼此一生。”徐衛面對這位雄心勃勃,又還有點稚嫩的皇帝,投其所好。
趙諶直視著這位西軍統帥,嘆道:“誠若如此,濟朕莫大之業者,非卿而誰?”
客套話說完,趙諶轉入正題,他在垂詢了折彥質何灌之后,很想聽聽徐衛對于大宋今后對金戰略有什么想法,畢竟徐衛是跟女真人交手最多的統帥,他一定有獨到的見解。
不說這邊君臣二人商議軍國大政,同在禁中,張九月正以二品命婦的身份朝拜皇后。趙諶被擁立登基之時,還沒有娶親,在他即位幾年后,大臣們商議,請皇帝娶了已故張叔夜的孫女,張仲雄的女兒,是為張皇后。
宋代君王經常娶武臣之女為妻,這幾乎成了一個傳統。因張皇后之故,她的伯父,丟失襄陽的張伯奮得以恢復原有待遇,她的父親張仲雄因為戰創而致殘,如今也是廣賜田宅,安逸富足。
張九月出身在行伍之家,沒讀過多少書,也不是名門閨秀,但自從嫁了徐衛以后,便成為命婦,規矩體統什么的,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此次入朝之前,她就已經用心學習了禮儀。所以,朝見張皇后時,并未有什么不周不到的地方,這男人的話題繞不開家國天下,后妃命婦雖然場面上也要講幾句,但那終究不是女人關心的事情,很快就轉到家庭上面來。
“太尉帥西軍,逐北夷,天下聞名。本宮聽人說,你也是巾幗英雌,將家之女?”在暖閣里,儀態雍容的張皇后向張九月問道。
九月知道皇后也出身于將家,遂答道:“稱不得將家,妾之先父陣亡于征方臘途中,只是一統兵官。”
張皇后聽罷,朝旁邊陪同的命婦中看了一眼,又問道:“荊湖宣撫何太保,是你的姨父?”
“正是。”張九月堅守不問不答,規規矩矩。
張皇后突然一笑:“這么說起來,她該是你的表妹?”
這話聽得張九月一時不明就里,只聽一個聲音道:“回皇后,夫人確系臣妾表姐。”
說話的婦人,約有三十來歲,花釵冠遮掩下,半露傾城之容。在場的,除了皇后以外,都是王妃命婦,而此婦一開口,大有艷壓群芳之勢。其面容之姣好,讓左右命婦盡皆失色。朱唇微啟之時,雙目流波轉動,雖已不是豆蔻年華,但其風韻足以令人傾倒。
張九月本來規矩坐著,目不斜視,皇后問一句她答一句。但此時聽到這話,忍不住抬起頭來尋聲看去。
這一看,直看得她心頭一跳,面露慌色,趕緊低下頭去。她看到的不是旁人,正是她多年不見的表妹,何灌之女,何書瑩!
想當年,九月在何府,受姨母。當時她覺得表妹是個美麗,善良,知書達禮的閨秀。可后來跟徐衛成婚后才發現,原來何書瑩的心機遠非她母親可比。只是,時過境遷,張九月隨夫入陜,跟何家沒什么聯系,也就把這個表妹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