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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哥家里住了一晚后,妻妾女兒繼續在徐四府上作客,徐衛自己就開始視察興元府軍民兩政。民政他重點視察流民回鄉事宜,興元府是陜西逃亡百姓首選之地,據統計,在戰爭期間,至少有數十萬人涌進了漢中盆地,部分人從此進入四川。現在陜西極力動員百姓還鄉重建,作為陜西軍政主管,他對此事非常重視。
至于軍事方面,兩興安撫司的軍隊就是原來徐紹一手建立的宣撫司直屬部隊,最鼎盛時,達四萬步騎。但隨著陜西全境光復,四川的門戶已經不需要再重兵防守,所以徐五帶走的部隊就留在了鄜延,成為鄜延軍。徐衛此來,便是檢查剩下部隊的駐防和訓練。
在忙這些的同時,他也一直在考慮綿州方面繞過他調兵這件事情。最開始,他想行文綿州,讓有關人等拿話來說,并借此震懾四川官員。但后來覺得沒有必要。我與其下文責備他們一番,不如干脆一點。
有鑒于此,徐衛以“川陜宣撫處置副使”身份,向綿州本部發出命令,讓主持宣撫司日常事務的官員,馬上把大印送到興元府來。他要正式接管川陜兩地的權力。這件事情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因為現在川陜只有他一個長官。而且,他極有可能很快就會被扶正。
但徐衛這道命令發出去以后,直到他結束在興元府的視察,都還沒有收到消息。興元府到綿州多遠,不到八百里,快馬加鞭不到三天的路程。雖說徐衛的命令沒有用銀牌加急,但也不至于拖到現在?這不禁讓徐九有些惱火……
綿州,川陜宣撫處置司。
自王庶還在綿州時,因已向朝廷奏請退休,所以那段時期他就處于半退隱狀態,本司事務,由參議張浚,參議王次翁等人主持。王庶雖然離開了綿州,但宣撫處置司事務還是處理得井井有條。各幕僚佐官自司其職,倒也相安無事。直到徐衛的命令送抵綿州,這才在宣撫司挑起劇烈爭執。
這日上行,綿州百姓仍和往常一樣,優哉游哉,雖然才是上午,但茶館里已經人滿為患。四川這個地方,因為是盆地,四周阻隔,再加上環境優越,物產豐富,所以造就四川人閑散的作風。不管是這個時代的四川人,還是后世由湖廣填來的四川人。
宣撫處置司里也有一樣,官員們泡上茶,在開始辦公之前,三三兩兩地聚作一處,吹牛閑聊。反正現在也沒甚大事,仗不打了,錢糧也不用愁了,是該放松放松了。
在二堂里,那些主管機宜,書寫文字,干辦公事等佐官都聚首閑談。所說的,無非都是些官場上的新舊事情。正說得起勁時,忽聽門響,眾官扭頭看去,只見一名驛卒,滿頭大汗,胸前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身背信匣,在官員們轉過頭來后,他在堂外俯首抱拳道:“宣撫相公銀牌加急送件。”語畢,取下背上信匣。
一名干辦公事上前接過,折身回來,一邊看那信匣,口中道:“徐太尉銀牌加急,不知何事?”
“還能什么事?就上次那樁。”一名準備差使隨口道。
“按道理來說,現在川陜沒有主管,應當……”這人剛開口,就被同僚打斷。咱們還是別討論這事,幾位長官正為這個爭執呢。
那干辦公事將急件交給主管機宜,后者又拿了往里頭送。張浚因公還沒有到衙門,他遂將這急件送到了參議官王次翁手里。
王次翁,齊州歷城人,也就是后世的山東濟南,進士出身。他本來在別處作官,因為徐處仁為首相時,他作過秘書少監,起草行文很有一手,給徐處仁留下了印象。當徐公任重新出山,任四川宣撫使時,他正落難賦閑,所以徐處仁將他舉為四川宣撫司參謀,后轉參議。
王庶不理政務時,曾經讓張浚主持,但張浚在四川畢竟資歷太淺,很多事情要借重王次翁。所以實際上,現在川陜宣撫司的公務主要是由他和張浚共理。
王次翁年近六十,因為山東人的緣故,身材還算挺拔,也有些威儀。當徐衛的銀牌加急件送到他手里時,他看了一眼,放在案桌上,坐去,繼續筆走龍蛇,似乎沒太當回事。
過了許久,張浚還衙,聽說徐衛有急件送到,這才到了王次翁辦公堂,問道:“王參議,徐宣撫有急件?”
“嗯?哦,有。”王次翁指了指案頭的信匣說道。
張浚走上前拿起一看,那信匣還沒有開封,遂親自啟開,拿出里頭的急件看畢,神情凝重。王次翁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隨口問道:“說什么?”
“還是上次那事,讓綿州本部將宣撫處置司大印,送到秦州。”張浚低聲說道。
聽到這里,王次翁放下筆,沉吟道:“看來,徐宣撫還當了真了。”
“正是,上次他傳令下來,咱們沒辦。此番銀牌加急,恐怕拖延不過。”張浚道。
王次翁想了片刻:“那就給他回個消息,就說這于制度不合。”
張浚搖搖頭:“沒有這么簡單,我曾在徐宣撫帳下短暫效過力,此人作派雷厲風行,他此番銀牌加急傳來命令,已經說明他不太高興了。”
王次翁眉頭一皺,起身道:“德遠啊,這朝廷自有法度在,徐太尉雖然是你我長官,但宣撫處置司的大印豈能說交就交?這一方印,關系到川陜兩地的權柄,怎么能給他?”
“但他如今是本司唯一長官,于情于理,我們都應該上交大印才是。”張浚為難道。
王次翁搖了搖頭,以一種前輩看后生的目光注視著對方,笑道:“德遠此言差矣,雖說于情于理該這樣,但于法則不通。”
“為何不通?”張浚問道。
“你忘了?我不是說過么。徐太尉雖充本司宣撫副使,但朝廷有明令,讓他‘免簽書本司公事,專一措置緣邊戰守’,也就是說他是帶宣撫副使頭銜,但不管宣撫日常事務。”王次翁解釋道。
張浚眉頭擰成一團:“但后來朝廷明詔里,已經沒有強調這一點。只說仍充川陜宣撫副使,而現在本司又只有他一個是長官,豈不就……”
“唉,你怎么就轉不過彎來?進行雖然沒有強調,但也沒有明確指出就他參與本司日常事務吧?”王次翁道。
張浚想了想,還是覺得不靠譜:“可他上次以宣撫副使身份行文川陜兩地,要求各府州軍縣開始辦理流民返鄉的事宜。王宣撫也沒說不合制度吧?”
王次翁笑著搖了搖頭:“王宣撫的性格你還不知道?他是個忠厚之人,實誠君子,不想跟徐衛有沖突,所以縱容了他。可咱們現在既然主管本司,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再說了,又這不是一塊石頭,這可是大印!”
張浚一時無言以對,王次翁見狀,寬慰道:“你不用擔心,你我又不是有什么異心。我們暫時掌管印綬,等到新任宣撫使來,自然就要移交。”
“可徐宣撫極有可能扶正,你應該知道吧?”張浚問道。
王次翁肩膀一聳,顯然有些不以為然,口中卻道:“那就到時候再說,反正現在,是無論如何不能交印給他,除非有杭州行朝的命令。”
張浚思之再三,權衡又權衡,還是道:“王參議,這事我始終覺得……”
“唉,罷了罷了,若徐太尉怪罪下來,我擔著就是,如何?”王次翁像是有些煩了。
張浚臉色微變,解釋道:“我并非這個意思。”
“來,不說這個了。我這正有件事要跟你商量。”王次翁不想在這個問題上過久糾纏,岔開了話題。語畢,拿起桌上剛才寫好的公文,遞到張浚面前。
趁張浚看的時候人,他在一旁道:“兩興安撫司駐漢中,所節部隊也是原來陜西宣撫司的直屬部隊。為了抗金之故,歸給徐太尉節制。但現在戰事已經結束,蜀口不再需要重兵防守。王彥一軍,是不是就應該還給宣撫處置司直接節制?”
張浚覽畢,作難道:“道理上是這樣,但是……”剩下的話他不太好說。你想想,剛剛拒絕交印給徐太尉,現在又提將王彥一軍脫離陜西制置司節制,還給川陜宣撫司,這怕是要引得徐宣撫不快啊。
王次翁終于有些不耐煩了:“德遠啊德遠,我怎么覺得你有些懼怕徐太尉?我們又不是故意和他為難,這都是按制度在辦事。再說了,你我都是科舉正途出身,受天子詔經營地方,徐太尉帥臣而已,你怕他作甚?”
張浚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作色道:“我不是怕他!而是……罷了罷了,就依王參議所說吧。”
就這么地,徐衛以銀牌快馬加急送往四川的命令,仍舊沒有得到執行。綿州方面堅持的理由是,雖然說官家晉升徐衛為“樞密副使”的詔書中,并沒有再強調讓他“免簽書本司公事”,但也確實沒有明確規定他可以參與本司行政。大印事關權柄,所不能輕易交付。
張浚遂以宣撫處置司的名義回復徐衛,委婉地指出,這恐怕跟制度不合。至于王彥一軍劃歸宣撫處置司直轄一事,張浚死活不肯參與,王次翁書生意氣,干脆自己出面,行文興元府。
王彥一接到命令,心知事情要鬧大,派人飛奔秦州,向徐衛請示。
秦州城,徐衛官邸。
在紫金虎那個擺滿各種典籍,但永遠只看史書兵書的書房里,他正埋首案間,一邊看一邊記。那模樣,絕對比前一世上學時認真多了。
幾聲細微的敲門聲響起,徐衛起初沒聽真切,直到對方又響兩下,他才抬起頭。一看,有些意外,笑道:“進來。”
來的,便是他的小妻祝季蘭。嫁到徐府日久,如今她倒也不像原來那般拘謹。因為她漸漸發現,徐衛雖是個武夫,但卻并非狂躁粗魯之輩。肚子里或許沒有多少詩書,但說話作事卻也得體。而府中的女主人張九月,雖然也是大字不識幾個,但卻是個心地善良,沒有心計的好人。男女主人都如此,府中的仆從們也都忠厚踏實。
“你怎么來了?”徐衛笑問道。
“這幾日除了偶爾陪姐姐出門以外,剩下的時間都閑著,聽說太尉書房里典籍眾多,所以,奴家想來借閱幾本。”祝季蘭輕聲道,語氣雖輕,卻不似從前那般緊張惶恐了。
祝季蘭一笑,便道:“太尉不必管奴家。”
選了幾本,大多是些解悶逗樂的雜書,拿在手里,正要出去。但看到徐衛專心致志的模樣,不由得好奇。心想,太尉在家時,除了陪家人以外,很多時間都在書房里。你看他現在埋首案間,好似用心治學一般,不知在看什么書?
她站在徐衛身后,稍稍探出脖子,只見徐衛左手按著一本書,右手在空紙上飛快地寫著。老實說,她覺得太尉的一筆字實在是,不堪入目。且不說筆力,構架什么的,光是工整都談不上。偏生他又一派飄逸的手法,那字寫得是大的大,小的小,滿篇看去,就跟雞爪扒出來似的。再看內容,看到“張義潮”“歸義軍”等字樣,也不知道是史籍還是什么。
徐衛心無旁騖,寫了一陣,突然發現祝季蘭怎么沒動靜。剛一側首,怎料對方在她身后,不禁駭了一跳。若是從前,祝季蘭肯定驚慌失措地告罪,但這次,她卻忍不住想笑。因為在她印象里,徐衛是軍隊統帥,殺人不眨眼的。怎知這樣的人也會被嚇到?
“我說你怎么在我背后半點聲響也沒有?看啥呢?”徐衛苦笑道。
“奴家是在看太尉治何經典,也好學習一二。”祝季蘭道。
“得,你就算了吧。我讀的書,加起來可能還沒你多,還談什么治學?不過我倒是覺得,這幾年戎馬倥傯之間,這筆字長進了不少,你覺得呢?”徐衛抬起剛寫好的稿子問對方道。
祝季蘭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尷尬地笑笑,勉強道:“寫得,還是比較順。”
“順?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寫得快?”徐衛很認真地問道。
“太尉用筆就跟使刀一般,迅捷如風,但……”祝季蘭干笑著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徐衛忽地嘆了口氣:“行了,你也不用勉強,我這筆字,有時候自己都看不太明白。”按說各人寫的字,就算再差,至少自己認識。但徐衛卻有這個困擾。因為他抄的筆記全部都是按照書本上的字體,也就是繁體,再加上寫得潦草,有時候自己都不認識了。
“那太尉可以專門請人教啊。”祝季蘭建議道,但話出口,不得徐衛回答,又自顧道“哦,是了,太尉事務繁忙,根本沒有那個空閑。”
語畢,突然想到一個辦法,自告奮勇道:“對了,不如太尉將寫好的文稿交給奴家,由奴家再謄抄一次,如何?”
“你字比我寫得好?”徐衛問道。
“太尉一看便知。”祝季蘭嫣然一笑。
徐衛不多說,直接起身讓了座,指著剛抄完的那一篇道:“你把這篇謄抄下來我看看。”
祝季蘭應一聲,端正坐姿,鋪平紙張,又將鎮尺壓上,然后取了筆,細細地沾上墨汁,這才一絲不茍地寫了起來。
徐衛在后頭看著,只見筆尖輕顫之際,那一個個娟秀的小字就落在紙上。而且她寫得還不慢,一轉眼就是一行。比起自己的那筆字來,一個是宮里金枝玉葉的帝姬,一個是鄉間撿牛糞的柴禾妞。
看了一陣,嘖嘖稱贊道:“到底是書香門第。”
祝季蘭抿嘴一筆,手中筆卻絲毫未停。徐子看了一陣,身子漸漸下俯,目光漸漸上移,落在她的側面。只見祝季蘭十分專注,所謂認真的女人最美,這個時候的女人,既不矯揉造作,也不扭捏作態。那張粉里透紅的側臉,配上清澈的眼神,倒是讓人心動。
祝季蘭本來心無雜念地寫著,但漸漸的,刀子感覺到有一股熱量越來越近,心中便不那么淡定了。越往后,那感覺趙明顯,最終,她就已經聽到了呼吸聲。顯然,徐衛的頭,就在她的頭上。
心里頭不禁有些慌了,手中的筆也開始不聽使喚,突然,聽得徐衛道:“你這字,有漸漸向我靠攏的趨勢。”
抬起頭來,看了太尉一眼,又趕緊低下去,祝季蘭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寫字最要緊的便是專心,所以……”
話沒說完,徐衛的臉貼了上來:“所以什么?”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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