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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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相徐良的官邸一大早就忙活開了,天還沒亮,府中管事就召集了所有下人開始布置。迎賓的、管轎馬的、安排宴席的、廚房幫工的、前方寫禮的、聽候吩咐的,樁樁件件都務求詳細。正發號司令時,大官人徐翰又特意來囑咐了一回,今天是大日子,凡是出席的都是朝廷勛貴,千萬千萬不能大意。
你道今天是什么了不得的節日?對于旁人來說,今天不算甚,但于徐良卻是個非常重要且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為今天,是他五十歲的壽誕。便是放在尋常人家,逢十壽慶,親朋好友都要齊聚一堂祝壽,何況是當朝宰相?
安排完畢,下人各司其職,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相公五十大壽,說不得朝中在職官員,退休的在杭勛貴,以及杭州士紳名流都要給面子來吃杯酒,像徐府這種人家,是出不得差錯的。據管事說,今天席開四十桌,還備了十六桌,只怕到時桌席不夠。徐府上下,一片忙碌,而徐良也早早換上了嶄新的衣冠,親自過問各項事宜。
“相公,快出去,四老爺帶夫人、官人、姑娘們到了。”管事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
徐六聽了這話,囑咐兒子幾句,趕緊和夫人出去迎接。剛出廳堂,徐四一家已經到了中庭,徐六加快腳步,拱起雙手作揖道:“四哥,四嫂,快里邊請!”
徐勝因為女兒在宮中的境遇,近來心緒一直不佳,但堂弟五十大壽,他還是攜全家出席,上前一把執住徐六的手,懇切道:“五十知天命,愿賢弟福澤綿綿,強健安康。”
徐六近來的日子也不好過,堂兄帶著家人第一個到,讓他很感動,握著徐四的手緊了又緊:“哥哥有心了。”
徐王氏一直身體不太好,如今蒼老許多,女兒在宮中的事又讓她憂心不已,但還是展開笑顏道:“六弟,嫂子沒讀過甚么書,只愿你長命百命,添福添壽。”
“多謝四嫂,你看你身體都不大好,還親自來,叫弟這心中委實不安吶。”徐六道。他妻子也上前來拉了堂嫂的手再三致謝。
徐四回過頭,對眾兒女道:“還不快給你們六叔拜壽。”
徐六連連擺手:“都是自家人,這就免了罷!”
“六弟這話怎么說的?就因為是自家人,這才不能免!”徐四笑道。他的長子在外作官,次子徐亮上得前來,對堂叔一揖:“六叔,請登堂上座,容侄輩孫輩們磕頭拜壽。”
徐六笑容滿面,還推托道:“真要如此么?”
“要的要的!”徐王氏笑道。當下,一家人遂登了堂,徐六坐于那大紅壽燭之前,徐亮帶了頭,侄男侄女們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頭,再后,便是侄孫輩們,中間還有剛學會走路的,也給按在墊子上磕頭。徐六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叫人拿果品給娃娃們吃。
完事后,女眷和孩子們都下去,徐六本想請四哥和侄子也進去奉茶,徐四卻說一家人不必見外,便和次子徐亮留下來幫忙張羅。隨后,中書政事堂里徐良的下屬們也陸續到了,免不了要堂上拜壽,奉上壽禮,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這可忙壞了在大門口迎賓和安置轎馬的仆人們,他們因為身份的緣故,許多貴客并不認識,所以需要大官人徐翰在門口親自主持。
“大官人,這來的是……”一名仆人向徐翰說道。這徐大官人轉頭望去,但見兩人,都騎著馬,風風火火過來。那年長的,約有五十歲上下,年輕的,也有三十好幾,只是看著有些眼熟,卻并不認得。
但來者是客,他迎上前去,等對方都下馬后:“貴客光臨,恕晚輩見識淺薄,招呼不周,快快里面請。”
那兩人對視一眼,都笑起來。年輕的看著徐翰,大模大樣道:“長青,你不認識我?”
聽他叫出了自己的表字,徐翰又打量幾眼,確實認不出來,又怕得罪了客人,因此再作了一個揖,只顧陪笑。那人也不為難他,笑道:“我奉父命,前來恭祝叔父五十大壽!”
他喚壽星為“叔父”,徐翰扣在耳里一想,即稱叔父,那便是我這一輩的本家兄弟。四叔家的兄弟都到了,九叔家的兄弟還小,那便是……我親伯父的兒子!而伯父家的大堂兄徐勇肯定是走不開的,如此一來!
“哎呀!二哥!這,這恕小弟眼拙!給兄長賠不是了!”徐翰一揖到底,大聲說道。
這人便是徐五的第二個兒子,名叫徐煥的,論起來,他跟徐翰是真正的堂兄弟。只因徐五一直在陜西任職,平素里來往得少,上次徐老太君去世,徐良回來奔喪,也只帶了長子徐勇,因此不怪徐翰不認得。
徐煥攙起了他,笑道:“你得罪我不打緊,但若得罪他,你就吃罪不起了!”
徐翰看向旁邊那人,從年紀看,應該是自己的長輩,他怕唐突,不停地給堂兄作揖道:“萬望哥哥幫襯著,不要叫小弟再失禮。”
“哈哈,罷了,快過來行禮,這是徐家你我這一輩的長兄。大伯的長子,徐嚴哥哥!”徐煥介紹道。
徐翰吃了一驚!他只聽父母說過,有位大伯父叫徐原,是伯祖的長子,生前是陜西涇原路的經略安撫使,官拜太尉的,早些年已經去世了。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叫徐嚴,次子叫徐成,便是現任的涇原大帥!
因此上前恭恭敬敬地拜道:“弟徐翰請兄長安,本是自家兄弟,一向有失親近,請兄長饒恕則個!”
“賢弟不必多禮,此番我一是代表母親大人和兄弟徐成,二是代表九叔九嬸及家人,前來給六叔拜壽。賢弟快前頭引路,我們還等著給六叔磕頭呢!”徐嚴笑道。他當初因為不受堂叔徐衛待見,被免了職,讓弟弟徐成接了涇原帥位。太原王為怕他兄弟二人都在涇原,容易生事,因此另外給他派了差使,調離涇原路。近年來,他一直掛著閑職,所以這回徐衛專門派他作代表來江南給徐良祝壽。
徐翰不敢怠慢,親自引了兩位兄長入內,老遠便道:“爹,大伯家的大哥哥,伯父家的二哥哥從陜西來拜壽了!”
堂上徐良正和徐勝說著話,一聽這句,都感意外!再看時,兩位侄兒已經進來!徐嚴徐煥他倒是都認識,只是多年不見,容貌有些變化。尤其是徐嚴,年紀竟比徐六還大些。但畢竟輩分在那里,也得端端正正跪在徐六面前,磕頭拜壽。
徐良受了禮,親自扶起他們,問了大堂嫂安,又問了親兄長安,因為徐嚴代表著徐九,所以免不得還要問老九情況。兩位侄兒的出現,著實讓他感動,到底是一家人,陜西江南相隔何止千里,但五哥九弟有這份心,實在令人動容。
時間漸漸過去,徐府越加熱鬧,朝中與徐良親近的大臣大多已經到了。首相折彥質和參知政事范同,雖然跟徐良不對路,但面子上總還要過得去,因此徐良也下帖子請了他們。只是到了這會兒,還不見人影。
“相公,麟王與范參政遣人送來了賀禮,并再三抱歉,因為公務繁忙,今天不能親自前來,請相公體諒。”管事進來稟報了一聲。
徐良心知沒空那是借口,只是不愿出席罷了。不來也就算了,他并不介意,他介意的,便是皇帝如何表示。一般來說,位列宰執的大臣過壽,皇帝都要派遣內侍賜些內府奇珍,說不得還要御筆親書題幾個字。以徐良在朝中的地位,賓客們都十分好奇,今天官家會賜些什么。
時間漸到中午,還不見有內侍到來,徐六心里覺得有些不妥。但轉念一想,自己的生日,皇帝無論如何不可能沒有表示,可能是要等到開席前吧。
大門口,徐翰還在迎賓,但此時只有稀稀落落幾個賓客到來,而且并非朝中官員,都是杭州城里的士紳名流。府中管事湊在他跟前,顧左右無人,小聲道:“大官人,快到中午了,四十桌席,只坐了三十二桌,備的十六桌,還上么?”
管事剛要走,他又喚回來:“回來,這事別叫父親大人知道。”
“曉得!”管事應了一聲,匆匆進去了。徐翰皺起了眉頭,眼看著快到時辰,賓客來的不如預期就罷了,怎么官家還不派遣內侍前來?宰執大臣過壽是有規矩的,天子內侍不到就不能開席!
又等一陣,已經不見有賓客來。倒是一個叫花子見這邊熱鬧,肯定是辦喜事,在門前繞來繞去,八成是想討點殘羹剩飯吃。徐翰覺得晦氣,從身邊取了幾個錢吩咐下人打發那花子去了。
再等片刻,里面已經人聲鼎沸,徐翰站不住,囑咐下人之后,便進了大門。到堂上時,只見父親大人已經坐了主位,正與李參政和四伯徐勝有說有笑。腳下一遲,心里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
然而此時,徐良已經看到了他,一招手,示意他過去。徐翰匆匆上前,俯下身去,徐六面色不改,在兒子耳邊輕語道:“不等了,吩咐開席,再等下去,只能是自己不自在。”
徐翰明白父親的意思,低低道:“是。”隨后,傳下令去。
到了這個時刻,徐良心知肚明,該來的賓客有些沒來,皇帝的賞賜怕是也等不到了,與其干耗著自己丟臉,不如趁早開了席,吃喝一陣都散了去。心里這么想著,他站起身來,環視四方一周,朗聲道:“諸位,靜一靜!”
以他為中心,賓客們嘈雜的聲浪逐漸下去,最后一片肅靜。徐良臉上仍舊保持著笑意,先作個四方揖,大聲道:“諸位前輩、同僚、親戚、友朋,今日是徐某五十生辰,母難之期。按說,徐某三年孝期方過,不該如此鋪張。但我自入仕,多少年來,承受諸位提攜、照拂、周全,心中甚是感激。因此,也想借這機會,對諸位表示謝意。來,這頭一杯,我敬諸位,多謝大家盛情光臨!”說罷,舉起了杯。
堂內堂外,院內院外,所有賓客齊齊起身,端了酒杯,七嘴八舌都說著祝壽的話,氣氛倒也十分熱烈。
一杯酒下肚,徐良請眾賓客坐下,又道:“在座的,很多都曾經與徐某共事,深知我的為人。我今天五十,知天命。國家不幸,多事之秋,然良有幸,逢此變世,得以施展抱負!這二三十年來,若說功勞,我不敢托大。但有一句話,我卻是敢說!良,不管是居廟堂之高,又或是居江湖之遠!這顆心!”說到此處,徐良情緒有些激動,拍著自己的胸口,嘭嘭作響!
“無時無刻不在思量著家國天下!不在思量著收復河山!不在思量著中興大宋!我如今位列宰執,富貴已極,個人,已無所求!唯愿王師北上,復祖宗舊業!而后天下太平,四海安寧,誠如此,死而無憾!”
徐良神情肅穆,一口氣說完這一段,有些喘息,他嘆了幾嘆,才繼續道:“當然,為了這個目的,我苦心經營,嘔心瀝血,有時也不免操之過急,也就難免有不周不到,甚至有得罪之處!所以,這第二杯酒,我要敬諸位,請諸位不必褒揚徐某功德,但請原諒徐某過失!”語畢,自顧舉杯,一飲而盡!
這一次,賓客們有些詫異,不知徐相為何在大喜的日子說出這話來。但眾人還是相顧著站起身來,頌揚徐良幾句,喝下酒。
徐良淺笑一聲,端起第三杯,坐在他旁邊的李若樸知他性格,唯恐他再說出什么不妥的言語來,急忙喚道:“徐相!大喜的日子!賓主盡歡才好!”
徐良看他一眼,又低頭沉默片刻,而后舉杯道:“第三杯,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四海升平,圣上萬歲!”
這話喜慶!眾賓客再次起來,高聲重復著他四句話,滿堂盡飲!
“罷!諸位都請自便,倘若招呼不周之處,還請見諒!”徐良笑著說完這話,坐了下去。賓客們也紛紛落座,但各人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徐相大喜的日子沒來由說這么些話,已是讓人意外!再者,到這個時刻,席已開了,還不見有宮中內侍到來,難道官家竟打破慣例?這意味著什么?在場許多都是朝中官員,大家心知肚明!于是乎,有嘆息的,有不忿的,當然也免不了有幸災樂禍的,只是大家都不明說罷了。總之一場宴席,足可看全世間百態!
就在徐府舉行壽宴之際,中書三省都堂的官員們正在午休,此刻不必辦公。麟王折彥質坐在自己的簽房里,正捧著一杯茶,怔怔出神。近來,他和徐良之間爭斗十分激烈,糾纏于李若樸代表天子巡邊一中。
李若樸以年老體弱為由,請求皇帝和朝廷改派他人,而折彥質堅持由他出朝。為這事,徐良私下里還來跟他打過招呼,但他不予理會。昨日,圣上已經親自表態,要李若樸出朝巡邊。
今天,徐六過五十大壽。邀請了他,他當然不打算出席,只派人送去了賀禮。而且這份賀禮十分寒酸,他叫人在街市上買了一幅尋常百姓家常掛的壽星畫像送去。據說范同更絕,叫人送了壽面兩掛……
此時,他隱隱覺得這樣不太好,雖說政見不合,但人家五十大壽,都能放下身段,不顧恩怨下帖子請你,你也應該有些風范,不該如此刻薄。
正思量間,范同在外敲了敲門,折彥質請他進來以后,范參政笑道:“大王可知到此刻,圣上都沒有派內侍前往徐府?”
“哦?竟有這事?”麟王也有些吃驚。按說不該啊,徐良是尚書右仆射兼平章軍國重事,朝廷的次相,而且事三朝,有大功,又擁立了官家登基,不管于公于私,官家在他五十大壽之際,也應該有所表示才對!
“還能有假?看樣子,徐良這大壽,也過得不自在!”范同頗有些興高采烈的味道在。
折彥質不知想什么,沒有應他的話,范同還在自顧言道:“先前,徐婕妤在宮中冒犯了官家和皇后,受到處分,徐良又不肯上表自白,還裝作無事一般!官家要派李若樸出朝巡邊,他又極力阻止,你想想,這不等于要逼官家親自去么?官家能不生氣?這一回啊,我看他還能得意到幾時!”
折彥質沉默不言,把手中茶杯放在案上,靠著椅背,搭著扶手,好似渾身不得勁。又咂巴著嘴,嘖嘖連聲,好似十分焦躁。范同見了,疑惑道:“大王怎么了?”
“沒事,想是上了年紀,近來勞累。范參政且去,我打個盹。”折彥質道。
范同打量他兩眼,也不多說,徑直去了。折彥質閉上眼睛,長嘆一聲。官家今天的行事,確實不妥,徐六大壽,官家不顧慣例,有意冷落。這于大臣而言,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情!徐六受此打擊,不知作何反應?官家的態度,已經釋放出不同尋常的訊息,想必徐六是體會得到的!
一念到此,麟王猛然睜開眼睛,而后從椅子上一彈起身,急急朝外走去。那三省都堂的官員們見首相匆匆忙忙的模樣,都心說這是出什么事了?
方才出中書大門,迎面碰上沈擇,尖聲道:“可巧了,官家正遣小人來宣召大王。”
勤政堂里,趙謹仿佛也有些坐立不安,背負著雙手在堂中走來走去,時而低下頭作沉思狀,時而又抬起頭直搖。今日是徐良五十壽誕,按例他應該派內侍賞賜。但因為近來一連串事件,再加上徐良與折彥質一道,搞出了往東京遷移戶口、休整皇城、巡視邊防這些事,讓他很不快。
皇帝召折彥質入朝為相,就是為了掣肘徐良。他最怕的是什么?就是折彥質和徐良聯合起來,那就大事不妙了。自打折彥質入朝以后,事情倒也按著他預想的發展,兩位宰相明爭暗斗。
但漸漸的,皇帝也發現,這兩位宰相也不時有共同之處。尤其是近來,先是在太原王接收了金國城池和降軍一事上,兩人態度一致,讓自己有想法也說不出口;再就是這回,兩人居然共同促成東京和巡邊之事。這就讓皇帝坐不住了,我是讓你倆互相牽制,互相爭斗,你倆要是聯了手,讓朕怎么整?于是乎,趙謹便拿徐六做壽這件事情發揮,不遣內侍,不作賞賜,借以警告徐良。但現在一想,好像又覺得不太妥當,且不說徐良的資歷和功勞,單說他到底是擁立自己登位的功臣,也不應該在他大喜之日如此作派。
“官家,麟王到了。”沈擇入內稟報道。
“宣。”趙謹到御座前道。
折彥質進得堂來,行了禮,口中道:“不知陛下宣召微臣何事?”
趙謹欲言又止,后道:“今日,是徐卿五十華誕,請了折卿么?”
“回陛下……徐相,給臣下了請帖。”折彥質如實回答道。
“那折卿怎么……”趙謹又問。
折彥質不好明說,只道:“因中書有些公務積壓,又十分要緊,因此,因此不便。”
“哦……”趙謹隨口一句,便沒了下文。
折彥質等了片刻,不見皇帝發話,心里琢磨著是不是該勸勸天子,不能如此無視朝廷宰相,因為這實在稱得上是一種侮辱。但這個念頭只在腦中轉了轉,便打消了去,我何苦替徐良說話?
正出神時,聽皇帝道:“按慣例,朕是不是應該派內侍去賀他大壽,并賞賜褒獎?”
心知皇帝是明知故問,便麟王還是道:“確有此例,天子遣近侍賀大臣之壽,以彰顯天子仁德及關愛臣下之意,徐良又是朝廷次相,按理……”
“按理,朕應該如此?”趙謹問道。
折彥質因為低著頭,看不到皇帝臉色的變化,遲疑了一下,回道:“臣認為,當是如此。”這句話出去,好半天沒見皇帝下文,他正疑惑時,皇帝已道:“朕召卿來,是想與卿再說說西邊的事。朕近日思量,總覺得我朝既明確表示不介入金遼戰事,但又接收土地和降兵,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等折彥質和趙謹說完話,徐府里的宴席也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一些,徐良也沒有再陪同,讓長子徐翰代勞了。他則和幾個私交甚好的同僚,以及徐四進了書齋品茶。今天這場壽宴,談不上不歡而散,倒也絕對不是賓主盡歡。
受此影響,眾人興致都不太高,坐在徐良布置講究的書齋,也沒人說話。李若樸見如此氛圍,先開口道:“徐相是經過過大風浪,大波折的,不必介懷這些事。”
徐六喝了不少,但還算清醒,聞言笑道:“人生在世,不如意十常。我雖一路走來,分外順遂,但也想到過這一天。只是……”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壯志未酬,不免遺憾。
李若樸對這話感同身受,苦笑道:“在場沒有外人,下官說句實在話。其實我們都知道,當今天子仁慈,不愿大動干戈,朝中一些人又極力迎合官家這種態度,叫人無奈啊。”
徐良似乎不愿意再多說什么,只是想著自己的事。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漸漸覺得無趣,便都先后告辭而去。最后,只剩下徐六、徐四,以及李若樸。徐勝本想安慰堂弟幾句,但他生性內斂厚重,又不知如何開口,只能悶著。書齋里落針可聞,漸漸僵了。
后來,還是李若樸打破了僵尸,他向徐良看了好幾眼,似乎有什么話想說,卻又拿不定主意,一度要起身,好似要告辭,卻又起不來。糾結了半晌,方才開口道:“徐相,有件事,下官本不當今日說。但是,今日不說,明日總還是要說的,不如今日說了干凈。”
徐良似乎想出神了,并沒有反應。
李若樸不以為意,繼續道:“徐相是知道的,我已到了致仕年紀,早前就向相公說過,打算歸隱泉林,過幾天清靜日子。相公盛情挽留,下官與相公有志一同,也就再撐些時日。前些時候,朝中大臣彈劾,我又動了這心思,但一則相公慰留,二則官家下詔,沒奈何,只能厚著臉皮占著位置。現在,官家命我去巡邊,朝中那些人又極力勸進,相信徐相也看得出來,他們不是真想讓我去巡邊,而是逼我退休。”
徐良聽到這里,仍舊沒有絲毫表示。李若樸有些猶豫,但還是將心一橫,說破道:“下官年過古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便是去巡邊,也是有心無力了。這一生在宦海中浮沉,身心俱疲,實不愿再周旋下去。不瞞相公說,我明日便打算上表請辭,想必官家會同意。今日提前稟報相公,萬請諒解下官難處。”李若樸是如今宰執之中,徐良唯一的臂膀,他一去,朱悼又病著,徐良在中書愈加孤立了。
等了一陣,見徐良還是不說話,李若樸有些急了:“相公,非是下官……”
“你不必說了。”徐良舉起手道。
李若樸見狀,低下頭暗嘆一聲。他不怪徐良,任他是誰,在壽誕當日發生這樣的事情,心情也不會好。再坐下去也是沒趣,他起身對徐良一揖:“下官就不打擾了。”
徐良此時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對方花白的須發,滿是褶子的面龐,還有那雙渾濁的眼睛,佝僂的身子,心下由是不忍,低聲道:“李參政與我共事多年,傾力相助,徐良怎會不知強人所難?你要致仕,我不阻攔。本想上奏替公求升一級再致仕,但想來,只能自討沒趣。這一節,請李參政原諒。”一般功臣致仕,皇帝都要加官一級,讓他以高于原級別的待遇退休,享受全俸,徐良如今處境尷尬,想幫這忙,也是有心無力。
李若樸聞聽此言,有些激動,大聲道:“相公不必為下官謀,只望相公自己多多珍重。罷,告,告辭了。”
徐良聞言起身:“我送參政。”哪知此時酒勁上來,剛起身腦袋一暈,一個趔趄跌坐下去。
徐勝見狀,道:“我替你送李參政吧。”語畢,伸手作請,李若樸心中五味雜陳,只得在徐良陪同下出門而去。
萬念俱灰有些過頭,但用心灰意冷來形容徐良現在的心情還是比較貼切的。誠如他方才所說,他這一路走過來,可謂“順遂”。自從在陜西任上回到中樞以后,前輩捧著,同僚供著,一路平步青云,坐到當朝宰相,權傾一時。真應了那句話,物極必反,當登上權力的頂峰之后,難免要走下坡。
以他的年紀,本該泰然處之。奈何,就因為一路太順,現在才會如此失落。既不甘心驅逐北夷,恢復故土的壯志未酬,也不甘心超然的權勢地位就此放棄。但接連的打擊,讓他身心疲倦,尤其是今日……
徐勝輕步踏入書齋,坐回原位以后,思之再三,勸道:“六弟,為兄雖然一介武臣,但畢竟在官場上廝混幾十年。有些事情還是看得明白,你因為在這位置,樹大招風,所以人家想讓你下去。事情到了這一步,與其……不如自己求去的好。”
徐六聞言嘆道:“哥哥,你以為事情到了這一步,我還能在朝廷里呆下去么?這里就你我兄弟二人,實話與你說,早我就看出來了,今上沒有銳意進取之心,往常我獨相朝中,還能左右于他。現如今,折彥質起來,秦檜之流又煽風點火,陛下也不是當年言聽計從。去年我就動了心思,老九再三地勸,說局勢還會變化,只要我留在朝中,不愁沒有守得云開那一日。現在看來,是守不下去了。官家如此待我,只差沒有挑明。我縱使不顧斯文臉面,三省都堂也坐不下去了。”
“我擔心的是,我一旦去職,這次相的位置,不是范同,就是秦檜。范同原是劉延慶的幕僚,如今聽誰的,我就不明說了。秦檜此人……娘的,我是真悔當初沒聽老九的,重用了這廝!他若登臺執政,必定事事仰承上意,由著官家性子來。我只擔心,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局面,只怕是要毀在這些人手里!”
“現在,想起老九的見識,我是膽戰心驚!金主完顏亮不比完顏亶,從他曲意奉承,極力示好我就看得出來,此人志向不小,早早晚晚,他要出這口氣的。還有契丹人,在夏境屯兵,雖說是為了東征復國,但倘若我朝有變,他們能不聞風而動?我們兩代人浴血奮戰,嘔心瀝血造就的局面……”
徐良說到這里,竟哽咽著說不下去,只顧搖頭擺手而已。
“罷了罷了,都說無欲則剛,你都五十的人了,事情已經到這一步,就不必再有不甘。索性遂了那些人的心愿,過清靜日子去吧。以你的功勞和聲望,朝廷必然是要厚待禮遇的。”徐勝勸慰道。
“四哥,哪有那么簡單啊。”徐良苦笑道。“你以為他們搞掉我就行了?你以為我們徐家憑什么這么風光?一是因為我在朝為相,二是因為老九在外為將!他坐鎮川陜多年,手里握著幾十萬西軍的兵權,從女真到契丹,再到朝廷,誰不忌憚他三分?那才是我們徐家的基石!搞掉我才是開始,接下來必然要把主意打到老九頭上!我因為是文臣,相位罷就也就罷了,沒甚妨害!老九是什么人?如果動他,他手下那些大帥會是什么反應?他一手再造的西軍會是什么反應?朝廷能不考慮這個?我最怕的,就是那些人不動則已,一動,必然下毒手!”
徐勝聽得膽戰心跳,尤其是這最后一句,嚇得他霍然起身:“老九征戰幾十年,撐住了半壁江山吶!朝廷怎么能如此對待功臣!”
“四哥,老九若是文階也就罷了,可惜他少了一個進士出身。”徐良道。
徐勝慌了,他最在意的,便是這個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母親死得早,是他和徐王氏一手把這個弟弟帶大。倘若徐九有危險,他作親哥哥的,能不著急?跌坐下去,失聲道:“這可如何是好?”朝政的詭詐和兇險,讓這位武臣失了分寸。
徐良沉思片刻,說道:“我一旦去職,老九必然震動。到時候,朝廷若是動到他頭上,我怕他一時動怒,作出出格的勾當來!”
“你什么意思?”徐勝聽話中有話,追問道。
徐良起身坐到他身旁,低聲道:“老九到陜西多少年了?”
“二十年了。”徐四答道。
“沒錯,這二十年他就一直沒有挪過窩。我雖在朝中,卻也知道,二十年來,他在川陜經營,行政、軍事、財賦無所不預!四川還好些,整個陜西,從帥司、漕司、憲司,再到各府州縣,凡是要害的地方都是他安排的人。還有河東,幾乎所有河東部隊,統兵的都是他的老部下!老實說,大宋開國兩百年,沒有一個人能在地方上取得如此之大的權力和勢力。是時勢造就,也就是他自己經營,還有父親和我在朝中的遮掩。你想想,他有如此之重的權力,如此之強的實力!雖然一直隱忍不發,小心行事,但一旦這些東西有失去的可能,我怕他鋌而走險!”
徐六這話已經講明了,就是一句,害怕徐衛造反!
徐勝震心得無以復加!他原本是了解這個弟弟的,反正就是渾人一個。但自從他十幾歲時大病一場后,整個人都轉了性,變得捉摸不透!徐六這猜測,并非完全沒有可能!倘若老九走到了這一步,那真是萬劫不復了!
一剎那,直感手腳冰涼,背后寒意陡起!搖頭道:“不成,不成,總得想想辦法才好!”
“四哥,你和老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我知道,他對你,對四嫂是極其尊重的。所謂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希望,你能勸勸九弟,讓人激流勇退!現在他如果自己退下來,朝廷念著他的舊功,必然不會過于為難他。倘若不然,莫說是他,我們整個徐家,都將陷入險地!”徐良沉聲說道。
徐四到底是戰將,慌亂之后,定住心神,想了好大一陣,方才道:“談何容易?老九只怕沒有那么容易放棄眼前的一切!”
“不管如何,你總要去勸勸才知道。我估計很快就得被迫辭職,四哥,你得快些,盡快修書給他,闡明利害關系!千萬不要叫他走上不歸路!他若真起反意,一則不會成功,二來,我們徐家也將萬劫不復!先人的英名,也將掃蕩殆盡!”徐六這話,直接打垮了徐四!
次日,皇帝不知何故,沒有上朝。聚集的朝臣們當然就散去,各回本司理事。
徐六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仍舊到中書坐堂辦公。昨天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因此他一進三省都堂,就感覺到了異樣,同僚下屬們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到自己的簽房,他坐在公案后,桌上仍舊擺著等他處理的公文。他坐在那里半晌,也沒去翻動一本,好半天,才執起了筆。不管如何,善始善終吧。
正批復山東一件公文時,范同的聲音在外響起:“徐相。”
“進來。”徐六沒有抬頭。
范同走到他案前,看著埋首案間的徐六,嘴角一揚,露出一絲自得的笑容,口中道:“下官來回徐相一聲,方才,圣上已經發來了上諭。宋金有約在先,不介入金遼戰事,太原郡王接收金國土地城池和降軍,于理不合。圣上下詔,命太原王交還寧邊州和金肅軍,以及遣返所有金軍降部。”
徐六手中的筆是再也寫不下去,停了片刻,放下筆,抬起頭,直視著范同。
“徐相不必如此看我,這是圣上和首相商議后決定的,并且,要由徐相你親筆簽發省札,加急送到興元府。”范同笑道。
徐良將雙手緩緩抽離桌面,放到腿上,使勁地握著,盡量不讓怒火爆發出來。所謂“欺人太甚”,莫過于此!昨天那般行事,今天還下這樣的詔命,甚至要我親筆簽發省札給老九!有這么干的么?
罷罷罷,不就是逼我辭職么?遂你們心愿就是!一念至此,他反倒放開了,笑道:“范參政,這省札,我就不簽了。”
“咦!徐相這是何意?莫非要抗拒詔命?”范同佯裝驚訝地問道。
“我有幾個膽子,敢抗旨?只是,這道省札,要么你就去請麟王簽發……”
不等他說完,范同搖頭道:“那不行!必須由徐相親筆簽發!”
徐良輕笑一聲:“何必呢?凡事留點余地比較好。”
“余地?哈哈!”范同大笑,似乎覺得這話非常可笑。
“我是說,這首省札,還是等圣上任命了新的次相,再由他簽發!搞不好,就是你哦。”徐良笑道。
范同臉上的笑容一時凝結,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問道:“徐相此話何意?新任次相?你是要……”
“滿意了?”徐良笑問道。
范同笑不出來,盯著徐良看半天,確認他不是在說笑。一時臉上陰晴不定,最后還是退出了簽房去。等他走后,徐良咬牙切齒,漲得一張臉通紅!幾乎背過氣去!好容易平復心情,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取了空白奏本出來,就準備寫辭呈。但是,剛寫一個抬頭,他就沒再下筆。
我為什么要這么灰溜溜地走?這江山,是我保全的,皇帝,是我擁立的,他今日要逼我出朝,我就得當面跟他說清楚!決不夾著尾巴滾出朝廷!想到這里,將筆一扔!起身便往禁中去!
他前腳一走,范同后腳就跑出簽房中,盯著他背影想了片刻,又匆匆奔進折彥質的簽房,也不敲門,一進去就道:“折相,徐良怕是去面君請辭了!”
“什么?”折彥質正批公文,聽了這句話,手中毛筆在公文中劃出好長一道墨痕來!
“方才我去見他,告知要他親自簽發省札,命太原王交還土地降軍。他就對我說,這要么請麟王簽發,要么就等新任次相來簽!當時我就覺得他想請辭,現在看來,八成是了!”范同疾聲道。
折彥質棄了筆,心頭也是猶豫再三。徐良若是真請辭,圣上會不會準?萬一準了,自己是不可能獨相的,次相的位置誰來接?范同?秦檜?還是旁人?
就在他思考的時刻,徐良已經走向了勤政堂。此時他才發現,一旦決定了,不糾結,心頭反而如釋重負,沒有那么多的猶豫和不舍!就如四哥說的那樣,無欲則剛!此番遂了你們的心愿,老子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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