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倒不覺得啊。(下.載,樓ww.XaZAilOU.Cm)”徐衛看向王彥笑道。
“是啊,一轉眼的工夫。”王彥也點頭道。
徐衛嗟嘆一番,對剛鐸廝道:“你想家么?”
想也不想,剛鐸廝回答道:“有幸效命太尉麾下,早晚聽王安撫教誨,小人不想家。”
徐衛聞言搖頭道:“你到我麾下十年,旁的沒學會,倒把這場面話學得一套一套。我本是河北人氏,在這川陜二十年,風土人情相差也無幾,且河北至今讓女真人占著,我都還時常思念,你怎么就不想家?”
剛鐸廝無言以對,因為他們這些人是怕極了徐衛。對他們來說,大宋皇帝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好比天上的神仙一樣,只知道有這么一個存在。而徐太尉卻是實實在在操縱著局勢的大人物,是沿邊各族的共主,不管你黨項、吐蕃、回鶻等等諸羌,如今誰不懾服?誰敢捋他虎須?自從當年自己父子兄弟被彈壓下去之后,徐太尉就一手委任官職,一手多方控制,已經十幾年沒人敢生事了。
王彥此時道:“相公問你話,你就照實回答,不必有什么顧忌。”
剛鐸廝仍舊不敢隨便開口,只是沉默,徐衛見狀:“罷了,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我聽說你父年初時去了,你身為長子,沒什么想法么?”
“回太尉,小人……一切但聽太尉安排。”剛鐸廝俯首道。
“你父親當年雖然跟我有什么沖突,但十幾年來也是因為他,西涼吐蕃十幾年一直保持安定,功勞還是有的。他如今故去,有司自會按照制度,所有撫恤追贈之事一切從優。但是,他留下來這都巡檢使的位置,我考慮再三,還是你回去接任的好。現在雖說有熙河經略司管著,但番漢畢竟有別,你們吐蕃人的事還是由吐蕃人管。”徐衛道。
剛鐸廝萬沒料到今日太尉召見,竟是為了這事?心下由緊張轉為狂喜!如果此事能成,非但脫了這牢寵,自己更成為者龍兩族的首領,數千帳部眾的領袖!
心頭一喜,當即起身下拜:“小人謝太尉栽培!”
“別急著謝,我這個人向來喜歡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父子當年犯邊,本是死罪。我從番漢大局出發,不但免了你們的罪過,還委以重任。我圖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回去以后,但敢違我號令,我容不了你!”徐衛指著他告誡道。
剛鐸廝又拜一次:“者龍兩族自是唯太尉馬首是瞻,絕不敢有二心!”
徐衛手一抬,示意他起來,又對其他人說道:“你們蘇尾族、揭家族、悖家族、歸娘族四家,多年來遵守節制教化,我很滿意。你們四人也可以回去,告訴你們的父兄,有我徐衛在,我定會照拂你們族人,大家都相安。尤其是蘇尾九族,李顯忠跟我有些淵源,如今又是神武左軍的大將,你回去告訴你兄長,邊境上番民之事,我很少插手,只要不涉及原則性的問題,叫他好自為之。”
李顯忠,原名李世輔,他們家從唐代起,就一直世襲“蘇尾九族巡檢使”,蘇尾是黨項大族,當年他父子二年逼不得已,隨時任鄜延帥的張深降了金。但他李家父子心系故國,一直圖謀回歸。事泄,李家幾遭滅門之禍,只有李顯忠率二十余騎逃亡西夏,得夏主重用,后來在徐衛協助下,回歸大宋。
那四人都喜出望外,紛紛感謝徐衛恩德,拜辭太尉之后,自然是歡天喜地的回去準備,返回故鄉。
十月下旬,皇帝的御札,親筆信,以及政府的省札先后送到興元府。準徐衛辭去一切實職,并送來了豐厚的賞賜。紫金虎照單全收,跟劉光世象征性地交割了公務,一切妥當之后,正式卸任。
劉光世雖然心頭暗爽,但表面上還是對徐衛十分尊敬推崇,當徐衛最后一次出現在宣撫司,臨別之際,他親自送出門,又親手把徐衛扶上轎子,并再三表示說,一定遵循徐衛的既定方針,振興川陜,和好番漢。徐衛還裝模作樣的說了幾句臨別贈語,無非就是提醒劉光世,川陜之民受戰爭之苦已久,如今首要的便是與民休養云云。
劉光世表示接受,但話里話外,都在探聽徐衛去職之后,有何打算。紫金虎也不瞞他,直言陜西不相宜,還是四川比較適合休養過日子。劉光世一聽這話,心里有了底。朝廷特意交待他盯著徐衛,盡量阻止他遷居陜西,如今既說要去四川“養老”,那就沒事了。
你道徐衛要辭職,為什么以“傷病”為由?這是有考慮的,唯以“傷病”作為借口,朝廷才沒有辦法把他調去江南。我這手也不好使,腿也不利索,你們好意思讓我山高路遙,車馬顛簸么?沒有這道理。
交割公務之后,徐衛歸家,很快就變賣了房產田地。你既然作出了辭職養病,遷居四川的樣子,那就得演得真一些。這些,劉光世都看在眼里,甚至徐衛有幾十頃最好的良田,還是他讓人買下的。自然,這一條是絕計不會上報朝廷。
但是這,就引出一個問題。徐衛辭職,體制內的人知道這消息,然外頭的人并不知道。他也有意低調處理,不愿聲張。但是,堂堂川陜長官,賣房子賣田地,所為何事?消息很快傳出去,興元府士紳百姓都在議論,懷疑徐宣撫是不是要走了?難道是榮升,要回中央去作宰執?此時,他們斷斷不會想到,徐衛是辭官。
后來,事情還是泄露了出去。興元百姓都知道,徐宣撫去職了!變賣房產田地,就是準備離開!這一下可不得了!
徐衛的威望不用說,川陜得以保全實賴他力,這一點老百姓心中是有數的。但如果只是有威望,百姓只會畏他,不一定會打心底尊重。自從最艱難的時期過去以后,徐衛就一直著力恢復川陜秩序,與民休養,尤其是近些年,幾乎沒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一門心思謀發展。老百姓心中有桿秤,是感念他的。
再者,徐衛在川陜執政這么多年,除了應付戰爭之外,斷斷沒有害民擾民之舉,還頗多建樹,說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為過。說百姓純樸也好,愚蠢也罷,對這種“好官”,那絕對是感激涕零的。
一旦知道徐宣撫去職,坊間人言洶洶,老百姓都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呀?這十幾二十年宣撫相公一直坐鎮川陜,怎么突然間就要去職?受民間傳說影響,興元百姓頭一個反應,就是朝中出奸臣了。有奸臣他就得害忠臣,徐宣撫八成也是這樣。
如此一來,更為徐衛平添了幾分悲情的色彩,百姓不斷念叨他的好,紛紛打聽他辭職之后,又變賣房地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幾時走?咱們旁的作不了,去送送總是應該。這事傳到徐衛耳朵里,他立即命令府中上下人等,不得泄露行蹤。
如果說他離開興元之日,搞得興元府舉城來送,還整出揮淚而別的場面來,沒什么好處。傳到有些人耳朵里,也只會招人忌恨,所以他決定,悄悄地走。早在皇帝的批準下來之前,他就已經派了府中可靠的人,去梓州作前期準備。
選擇梓州作為“養病”定居的所在,是基于幾點考慮。首先,梓州在四川,亦即后世之四川三臺、射洪、鹽亭一帶,離陜西較遠,不會讓人覺得他雖然辭職,卻還是在影響陜西局勢;其次,現任梓州知州是他自己人,這會省去不少麻煩;最后,梓州是個寶地,當年徐衛曾經到過這里參加軍事會議,對該地的印象十分良好。
他也考慮過成都,但成都是四川首府,人多,勢力雜,也不清靜。反不如梓州這個山明水秀,恍如世外桃源般的所在,更適合“歸隱”。
他的下人到了梓州,有官府的協助,一切都好辦。很快便在該州射洪縣城購置了房產,據說位于涪江岸邊,金華山下,山上就是唐代文豪陳子昂的讀書臺舊址。準備停當,徐衛便欲舉家遷往梓州。
這一日,已是冬月底,再過一月,就是春節。在興元府呆了這么多年,說沒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府中的女眷們頗有些不舍,再加上徐衛辭職,內情家人并不清楚,不免有些傷感。
仆人們正在緊張地搬遷行李家俬,徐衛身著便服坐在廳上,安靜地喝著茶。此刻,他已經不再是手握大權的川陜長官,亦不再是威風八面的西軍統帥,只是帶著太尉頭銜的閑官一名。想想朝廷還真干得出來,我他媽都退隱了,也不說升一級“養老”,忒沒點敬老尊賢的意思了。
“太尉,行李已經全部裝車,隨時可以走了。”府中管事,是張九月昔年一個仆婦范干娘的兒子,行事很踏實,徐衛家中事很多都借重他。此人與徐衛年紀相仿,頂著徐府管事的頭銜,興元城誰不高看他一眼?但徐衛欣賞的就是此人低調踏實。
“好,去請夫人吧。”徐衛點頭道。
范管事應一聲,卻沒走,道:“太尉,小人們在外頭裝車,街市上百姓瞧了真切。起初不以為意,但此刻,外頭已經聚集不少人。恐怕,要快些走,遲了,場面就大了。”
徐衛一聽,茶也不喝了:“這是正理,快,請夫人她們速來。”
范管事領命而去,到了后堂,只見夫人,祝姨娘,兩位姑娘都聚在一處,此情此景,難免傷心,向來性情柔弱的二姑娘徐妠還抹著眼淚,獨獨不見衙內徐虎。范管事過去問了,都說不知道,這可急壞了他。吩咐人滿府上下地找,也不見人影。這個小祖宗,這種時候怎么還亂跑?人上哪去了?沒奈何,先請了夫人姑娘們出去。
“不見了?什么時候見到過他?”徐衛皺眉問道。
“哎呀,這,都忙著收拾打點,也沒誰注意他,一不留神,不知跑哪處去了。”祝季蘭回答道。
張九月也有些急了:“不然,派人四處去找吧。”
“這使不得,一找,耽誤時刻不說,還容易聲張。”范管事道。
徐衛有些生氣,道:“罷,你們先登車,我……”話沒說完,就聽外頭喊道“衙內回來了”眾人望去,只見徐虎一陣風地跑進來,大聲道“都齊備了,走罷!外頭好些人!”
祝季蘭暗道,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你爹辭了職,要搬離興元府,你還跟過年似的高興個什么勁?慌忙上前拉了他道:“這什么時候你還亂跑?看把你父親急得,還不快去認錯!”
徐虎一怔,上前來俯首道:“父親。”
“跑哪去了?”徐衛冷聲問道。
“回父親,今日便要走了,兒總得跟興元的弟兄友人們告個別。方才從馬大哥府上出來,他們一家都想來送,我只推說父親大人不想張揚,好意心領了,請他們珍重,這才脫了身。”徐虎回答道。
“哼,你小子這才多大,怎地?還朋友滿興元了?”徐衛嘴上雖這么說著,但心里卻著實高興。兒子年紀不大,但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了,這是件好事情。而且徐虎的朋友,徐衛大概知道一些。雖然都是官宦子弟,但并非整日地斗雞遛狗,惹事生非之徒,都是跟他從小一處頑耍的發小。
當下,一家人齊了,便出門登車。誰知,出大門一看,外頭早已經人頭攢動!把兩位姑娘駭得不敢露面。徐衛上前一瞧,只見這整條街,人街頭到街尾,擠滿了人。一看到他露面,人潮頓時洶涌起來!
“范大,請夫人姑娘們登車先走。徐虎,你跟我坐一輛。”徐衛疾聲吩咐道。
當下,丫頭仆婦們便簇擁女眷上車,手忙腳亂的,好在百姓也不生事,由得她們車馬先走了。徐衛和徐虎兩父子立在臺階上,感覺這場面,如果沒半點表示也說不過去。徐衛不想發聲,便離了兒子的攙扶,站定,拱起手,作個四方揖。
這個動作,直接引發了百姓的熱情,一時之間,人聲鼎沸!百姓終究還是念著他的好!徐衛不敢逗留,便在兒子攙扶下登了車,那周遭百姓都涌過來,跟著他的車跑,口中說的,無非也就是一路順風,多多保重之類的話。
徐家的隊伍一路出了興元南門,百姓還追著不放,直到了出城,徐虎掀起簾子朝后望,都還看到許多百姓堵在城門口眺望。
放下簾子,這小伙子嘆道:“百姓感念父親恩德,所謂公道自在人心,想來就是這樣了。”
徐衛的身體隨著車輛的顛簸而晃動著,笑道:“你懂什么?百姓此時送別情意,自然發自內心。但過了今日,人家日子照樣過,興許過完了年,也就忘了我這個人了。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離了誰,日子都得過。”
徐虎聽了,也不說話,悶著想了半天,才道:“爹,我聽人議論說,是劉光世搶了父親大人的位置。”
“我不讓,他也搶不去,沒這回事。”徐衛閉著眼睛道。
“那父親為何要辭職?”徐虎不解地問道。
徐衛仍舊沒有睜眼,笑道:“兒子,有時候,形勢所迫,硬拼或許拼得過,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事實在不劃算。既然硬闖有可能會撞得頭破血流,那不如退一步,以退為進。”
“這進一步多難啊,憑什么要退?”徐虎卻有自己的道理。
徐衛睜開眼睛,看著幼子,笑道:“這話倒有些名堂,這作人作事,得講究策略。尤其是這官場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是非分明,這里頭就是一潭渾水,想要摸魚,那就得睜大眼睛看清楚了再下手,機會不是隨時都有的。一旦下錯了手,你不但摸不著魚,還有可能跌進水里,這潭水,可深著呢。”
徐虎畢竟年紀還小,閱歷也有限,對這話似懂非懂,遂不作聲。徐衛見狀,拍拍他手:“別急,你還小,將來肯定是要作官的,你也沒別的選擇。等你作了官,你就明白為父這番話的道理。”
徐虎應了一聲,嘆道:“若說起作官,兒子還是情愿跟父親一樣,上陣殺敵來得痛快。父親總叫我讀書,但大丈夫應該像衛霍那樣,提大軍縱橫四方,追亡逐北,建立不世之功業,又豈能窮一生于筆硯之間,作個尋章摘句的腐儒?”
在這時代,兒子在老子面前說這樣的話,還算少見的。徐衛卻敢不惱,道:“你是因為生成了我的兒子,所以有這種想法。且不說讀書對你將來的仕途有多少幫助,單就一點,讀書可以明理,可以陶冶一個人的性情,可以培養一個人的思維,簡單點說,讀書能讓你更聰明,更智慧。披堅執銳,提大軍縱橫天下,當然痛快,但有勇無謀,終究是一介莽夫。記住老子的話,你會少走許多彎路。”
徐衛看他神情,并非真的信服了,撫著兒子的頭笑道:“算了,我現在說給你聽,你未必聽得進去。有些事,不撞南墻,是不會回頭的,對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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