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偏廳里,果是備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
/這三個人,都是出生入死過來的,也沒那么多窮講究。上了桌,二話不說,先吃一碗,然后大塊朵頤。王彥索性連仆人也撤了去,只留他三人在廳上。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彥終究還是忍不住,道:“兩位,咱們這些人,都是幾十年追隨徐宣撫從尸山血海中滾出來的!咱們多少弟兄浴血疆場,才有今天的局面!他劉光世憑什么敢對咱們抖威風?就憑他是皇親?我去他娘地!他那一套,在別處好使,在這陜西地上卻不中用!”
馬擴將手里一塊大骨扔在桌上,拍拍手,道:“這種小人得志的事,難道還少?沒聽過好人不長命,小人活千年么?徐宣撫那么大的功勞,那么大的名聲,不也避著他們去?就因為他劉光世的特殊背景,所以,他可以從一路帥守直接作到川陜長官。”
“那就拿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為所欲為?看著他攪屎棍一樣,壞了宣撫相公多年經營的成果?”王彥又有些怒了。
張慶在碗邊抿了一口酒,咂巴著嘴道:“才兄,不是我說你。當初宣撫相公臨走之前是怎么跟你說的?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所以讓你忍辱負重嘛!這才到哪兒,你就公然跟他對抗起來。你讓他下不來臺,對你又有什么好處?你還不知道吧?跟你置的氣,結果撒在曹大身上,替你挨了二十軍棍!”
“這馬參謀跟我說了。娘的!他這哪是打曹大?這簡直是在打宣撫相公!曹大是追隨宣撫相公多年的老人,結果被尋個由頭挨這一頓!這口鳥氣,如何咽得下?”王彥嘆道。
張慶拿著筷敲著碗邊道:“這口氣,你不咽也得咽!劉光世把環慶軍弄到興元府周邊來,你以為他要干什么?”
王彥聽了,疑惑道:“不就是舍不得他環慶兵權么?恨不能別在褲腰帶上!”
“此其一。”張慶道。“其二,他想吞并你的部隊。”
王彥一蹦三尺高!大聲道:“什么?他想吞并我的部隊?”
“你能小點聲嗎?”張慶皺眉道。“就你這嗓門,街外都聽到了。”
王彥哪里還坐得下?將桌面拍得嘭嘭作響,杯盤碗盞也叮咚作響,怒不可遏道:“我是真沒看出來,他還有如此野心!不得了,不得了!這是要變天了!這是要大亂了!老跟他翻臉!我要去四川,請了宣撫相公回來!”
馬擴看著暴跳如雷的他,道:“越說越不著調。你要兵變吶?還請宣撫相公回來?”
王彥腦袋一熱,脫口道:“就是兵……”后頭的話,他終究是還有顧慮,沒有說出來。
“你坐下,慢慢聽我說。”張慶招手道。王彥本來已經喝紅的臉,這會兒有些青了,緩緩落座下去,竟不言不語。
“充兄,我今日想了想,劉光世在堂上所說什么改編、整頓、撤司,其實全是障眼法。他就是想通過這么搞來搞去,最終,兩興安撫司沒了,部隊合作一處了,直接歸他節制了。他繞這么多彎,就是繞來繞去,把咱們都繞進去。整頓是假,其志在并軍!”張慶分析道。
馬擴此時擺出了正形,道:“有理。但是,劉光世想吞并兩興軍,關鍵還在王安撫身上。部隊是才兄帶了多年的,只要才兄在,他就難以得逞。
/我估計,他要通過整編改組,把王安撫排除在外。說不定,要弄到宣撫司來,搞明升暗降這一套。”
張慶搖了搖頭:“不會,他沒有這么大膽,或者說,沒有這么大魄力。如此明目張膽地這么搞,陜西其他大帥怎么看?朝廷也不會同意他這么作,畢竟,萬一整出事來,那非同小可。”
這兩個你來我往,說好大一陣,王彥只是埋頭吃酒,大碗大碗,一聲也不言語。張慶看著不對,提醒道:“才兄,宣撫相公跟你說的話,可萬萬不能忘了。”
王彥怒極反靜,將滿滿一碗酒,喝得半滴也不剩,將碗往桌上一頓,長嘆一聲:“自我當年在東京求門路,遇上宣撫相公以來,老弟兄們南征北戰,東征西討,雖然是拋頭灑血,也終究快意恩仇!何曾有這等鳥氣受?依著我的性……罷!他若真要吞并兩興軍,我大不了扔給他,也學相公那般,歸隱泉林去!”
張慶臉色一暗,正經道:“萬萬不可!你這樣他是求之不得!宣撫相公辭職,那是不想將川陜攪得一團亂,將來不好收拾。也是以退為進,靜待時機!你若是辭職,三萬精兵可就歸了他姓劉的!宣撫相公當日告訴你,千難萬難,讓你盯住了這三萬弟兄。你可不能使性來!”
“那我怎么辦?他真撤了我的職,讓我去作馬夫,我也去么?他若把我弄到宣撫司,給個空銜,我也干么?老不受這鳥氣!”王彥橫勁上來,誰的勸也不聽了。
“撤職?他憑什么撤你職?你只記住一條,只要你在軍中,弟兄們便都望著你。你若不在了,他們就沒有主心骨。權宜忍耐一時,看他能蹦噠多久。咱們還守不到撥開云霧見青天?你等著吧,照他們這么搞下去,北邊早早晚晚是要出事的。到時候,他收不了場,還不得你我來?”張慶勸道。
王彥也不知聽進去沒有,悶著頭不說話。
馬擴此時道:“怕只怕,吞并兩興軍只是第一步啊。接下來,不知道他還要耍什么把戲。”
張慶竟是默認了。劉光世不比其他朝廷派員,他是將門弟,武臣出身,最看重的,就是軍隊。可以沒有地盤,但是不能沒有隊伍。所以,他即使主政川陜,也要把環慶軍帶在身邊。如此還嫌不夠,要拿兩興軍開刀。
為什么選兩興安撫司?因為這是陜西諸路里,兵力最少,實力最弱,影響最小的一支。這是在撿軟杮捏,先吞了兩興軍,再看下一步。左右,只要他在西軍統帥這個位置上,行事就會方便許多。想必,他的目標,就是將徐家軍,變成劉家軍。
不出張慶馬擴等人所料,很快,劉光世就露出其“志在并軍”的面目了。他借朝廷之手,撤銷了兩興安撫司建制。將原兩興軍和原環慶軍合并一處,又不另置一司管轄,而是直接隸屬于川陜宣撫司,也就是說,直接對他負責。
為了掩人耳目,或者說掩耳盜鈴,他給這支部隊弄了一個番號。西軍的官方名稱,不是“神武右軍”么?這支七萬人的部隊,番號便是“神武右副軍”。合軍之后,重中之重,便是人事安排。
他也確實不敢太過激,沒有將王彥排除在外。而且還任命王彥為神武右副軍都統制。什么是都統制,方面大員之下,真正總管軍中事務的將領,喚作都統制。看這個安排,好像王彥不止沒有被剝奪兵權,反而還多節制四萬部隊。
但別急,王彥作了都統制。劉光世又將這七萬人的部隊,分作三軍,每軍設一“統制”,這才是真正掌管本軍事務的軍事主官。三位統制官直接對他負責,還有王彥這個“都統制”什么事情?可能是為了安撫王彥及其他徐衛舊部的情緒,他還奏請朝廷,將王彥加官一級。
王彥接到任命當天,就想撂挑不干,沒有這么糊弄人的!你委我為都統制,結果我屁事不頂!我連個機構都沒有,光禿禿一個禿尾巴雞!三個統制都是你的人,事情都管完了,還有我什么鳥事?與其在這里現眼,不如我自己走罷!
張慶等人好說歹說,又把徐衛搬出來,這才勸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要是一撂挑,咱們就被動了,兩興軍就真完蛋了!
歷史這個東西,總是驚人地相似。你一旦內耗,那么同時,外患就肯定在滋生!就在劉光世費盡心機,吞并兩興軍的同時。邊境上,出事了。
以前,徐衛“在位”時,邊境貿易是非常繁榮的。不管是西夏時代,還是契丹入主之后,陜西與夏境的貿易往來一直不曾中斷。即使是宋遼聯軍伐夏之后,邊境貿易也只是受到較大影響而已。但是,在雙方共同努力之下,榷場互市很快就恢復了相當水平。
那么,陜西跟夏境之間的貿易,到底是賣些什么東西?是不是還在籠統的,凡中國所出,必絲綢、瓷器、茶?凡外國所入,必珠寶、香料、地毯?
其實不然,宋夏之間的貿易。西夏輸出的,主要是青白鹽,馬匹,牲口等。其中,以青白鹽為最大宗。所謂青白鹽,就是出自西夏境內烏白二池的食鹽。陜西關隴地區是不產鹽的,吃鹽主要依靠西夏的青白鹽輸入。所以,輸出食鹽,曾經給西夏帶來了豐厚的經濟利益,如今契丹人入主夏境,同樣,也依靠出口青白鹽來獲利。
此外,就是馬匹和牲口。昔年宋夏交惡時,西夏曾經嚴厲禁止馬匹夫牲口的出口和走私,規定“一等牛、駱駝、馬不論大小,敢私相販敵者,主犯斬,從犯當得無期、長期徒刑。有官當以官品當”
因為宋朝缺馬,馬匹屬于戰略物資。西夏從軍事角度出發,禁絕馬匹出口是有道理的。但是夏亡之后,契丹人入主,他們跟大宋有共同的敵人,再加上徐衛的緣故,所以并不禁止馬匹出口。所以,邊境主馬匹貿易很活躍,每年向陜西輸出的馬匹,動輒數以千計萬計。
這么看起來,好像錢都讓外人掙走了。陜西盡在買,沒有賣。這當然不是,陜西輸出茶、布帛、瓷器、酒曲等物。其中茶為最大宗,唐代以來,茶是流行于社會的新興商品。西北諸夷以食肉飲酪為生活習性,對茶的需要特別大,也特別重。你漢人可以不十天半月不吃茶,甚至一輩不喝茶也沒事,但他們不行。沒茶日就難過。
當初,宋夏因為戰爭,或者交惡,禁絕貿易。西夏茶價漲瘋,一斤茶,換一頭羊。徐衛主政,川茶大宗輸往夏境,獲利頗豐。
由此可以看出,陜西跟夏境之間的貿易,是互相依賴,不存在什么傾銷。你輸出的鹽,我必需,我輸出的茶,你也必需。另外,夏境輸出的產品,基本上屬于“原材料”性質,而陜西輸出的產品,則屬于“高附加值”。
陜西輸出的一匹絹,在邊境榷場上,論品質,價格當在一貫到兩貫上下。但到了夏境,可以賣到四貫以上,無論契丹黨項,都爭相購買。你說這貴?當年宋夏禁止邊貿貿易時,一匹絹漲到十多貫,還不是有人買?
當然,也不是什么東西都能賣。徐衛就曾經親自簽發命令,嚴禁貴重金屬出口!不是說黃金白銀才叫貴重金屬,銅鐵亦在此列。這是大宋朝廷的慣例,因為西夏缺乏礦源,所以缺乏金屬。曾經,從宋境流出的銅錢,鐵錢,到了夷人手里,“悉銷鑄為器”,拿去造兵器了。
陜西與夏境之間的貿易,并不是只有專業的商人才在參與。幾乎邊境上的所有“邊民”,都涉及其中。倒騰一匹馬,幾袋鹽,再不然就幾斤茶,幾斤曲,然后換糧食布帛等生活必須器。商人賺的是利,他們賺的是口糧。
受惠于徐衛主政期間的邊貿繁榮,邊境上的夷民們日還是過得去的。要不然,也不會有那么多的部族首領將兒送到徐衛麾下作人質,以示忠心。
但是現在,大宋朝廷一紙禁令,關閉了所有榷場,禁止了邊境貿易。其他人還不說,邊民們怎么辦?他們本來就是靠倒騰這些貨品獲利過活的,現在不讓作買賣了,讓他們吃西北風去?
既然官方不準,那么暗地里,走私就出現了。其中,尤以涇原邊境上最為嚴重。國境兩邊都是黨項人,沒有語言障礙,你帶茶和布曲出來,我就帶鹽,毛皮,牲口。童叟無欺,銀貨兩訖。
可是官府察覺之后,不能不聞不問啊。劉光世三令五申,封閉邊境,禁絕貿易,嚴查走私。涇原帥徐成,秉持他的意思,給邊境守軍下了嚴令,揪出一批典型來,殺雞警猴。你說官府真要逮你,你能逃得過他們的耳目?
威州邊境上,從夏境鳴沙過來的一伙武裝走私匪徒,帶了上千斤鹽,一百多匹馬,四百多張毛皮,正跟威州這邊出去的邊民團伙,交換茶和布帛。哪知,盯了許久的官兵從天而降!騎兵殺過來!
夏境的武裝匪徒自侍有器械在手,又舍不得貨物,竟應戰。一個回合沒完,就被殺散,逃之夭夭。威州這邊出來的宋籍邊民沒來得及逃的,全部被抓,貨物查抄。結果回去一清點,不止走私數額特別巨大,而且其中還夾帶了違禁品,嚴禁出口的銅錢和鐵錢。
事情報到徐成處,徐少帥大手一揮,嚴懲不怠。就這么一回,被處死的邊民便有四十多人。消息傳出,邊境夷民聞風喪膽,苦主哭告無門。徐成也不知怎么想的,還派人到各部族大肆宣揚,這都是現在主政川陜劉宣判的鈞旨,誰敢走私,絕不輕饒!數額到一定數目,便有徒刑相待,若涉及違禁器,定斬不饒!
這么一宣傳,誰還敢明目張膽地大肆走私。膽小的,洗手不干,膽大的,也不敢再結伙作伴,只是偷偷的一兩人,兩三人,夾帶少許貨物,不過換些日常生活所必須的物資,養家活口罷了。
但是,在高壓之下,民怨總是積累得非常迅速。邊境諸夷都在風傳,徐宣撫相公已經拋棄川陜,不管我們了。現在上臺這個劉宣撫,哪顧我們邊民的死活?這日是沒法過了!
于是,邊區是非不斷。先是偷盜,搶劫等犯罪陡增!夏境的夷人沒有茶,消化不良,沒有曲,喝不了酒,便來宋境的部落村莊偷盜搶劫。而宋境的夷民沒有鹽吃,沒有糧吃,眼看冬天要到了,沒有衣料,他們肯定沒法去搶夏境的同族,便轉頭來搶來偷宋境的漢人。
起初,地方官府只當這是治安事件。可后來成群結隊的,就不是治安事件能說得過去。直到某一天之內,接連發生兩場夷人與夷人之間,夷人與漢人之間的械斗之后,地方官府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諸羌牧獵為生,天性兇悍自不必說,而秦隴漢兒,有漢唐遺風,重義輕生,民風剽悍。你好好到我家里,我就算只剩一口吃的,說不定也分你一半。你敢來搶,我去你娘地!
事態如果持續惡化下去,那么,就將從偷盜搶劫,演變為騷亂、民變、暴動!又因為涉及到多民族,情況尤其復雜!搞不好就要整個你死我活!
消息報到徐成處,徐少帥冷笑一聲,下令,如實上報興元府,川陜宣撫司,請此事的始作俑者,劉宣判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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