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六十九章 密謀

九月走在前頭,手里提著的木桶里裝著滿滿一桶衣物,這讓徐衛更加疑惑了。可這又是人家家務事,不好貿然去問,便一聲不響地跟在后頭,觀察起這何灌府邸來。都說宋代官員的待遇很高,看來此話不假。何灌為三衙長官之一,位雖高,權不重,但這座府邸卻非常氣派。宋代經濟空前繁榮,所以建筑風格一改唐代以來的雄渾,變得纖巧秀麗,注重裝飾。這何府雖不甚廣,但說是園林式建筑一點也不為過。府中廣植樹木花草,多設假山盆栽,后院里居然還一處池塘,上架木橋涼亭。九月就在池塘邊停住,放下木桶,挽起衣袖準備洗滌。

不時經過的丫頭仆婦,見到徐衛都多看兩眼,甚至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也不知說些什么。偶爾幾人說完悄悄話,還掩嘴偷笑,互相打鬧。那何書瑩的貼身丫環端著一個木盆過來,放在九月身邊說道:“先洗這個,趁日頭好,早些晾曬。”說罷,盯了徐衛一眼,甩頭就走。

九月應了一聲,便把所有衣物集中在木桶里,拿那大木盆在池塘里舀水。徐衛見她甚是吃力,伸手去幫,九月連忙擋住,笑道:“可不敢讓徐官人動手,您不如到涼亭里坐坐吧。”

徐衛一聽,失笑道:“坐涼亭里干嘛?看這滿塘枯敗的荷葉?還是下水去摸兩截藕?”

九月蹲在地上,一邊用力搓洗著床單,一面笑道:“若是早幾個月,這塘里荷花盛開,那才好看哩。”說罷,騰出一只手來,將耳邊亂發輕輕撥至耳后,仍舊滿面笑容。

徐衛不禁問道:“你有什么開心的事說出來聽聽?”

“嗯?徐官人為何有此一說?”九月嘴里說著話,手里的活卻沒有停。

“從我見到你開始,你就一直在笑,那肯定是有極歡喜的事情。”徐衛說道。

九月搓洗床單的手稍停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強了:“不笑還能干什么?”

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可徐衛聽在耳里沒來由地生出一股辛酸來。不笑還能干什么?言外之意就是,我難道哭么?聯想到她雖是何書瑩表姐,卻要干這些下人的活,府里的丫頭也沒拿她當貴人看待,心里疑惑更甚。

“我聽她們叫你九月?”徐衛試探著問道。

“嗯,張九月。”說話間,又換了一盆水,手腳非常麻利,顯然是早已經習慣了這些粗活。

“九月?難道因為你生在九月,所以就取了這個名?”徐衛打趣道。

沒想到,張九月點了點頭:“我出生時,正是九月,母親便替我取了這名。”

徐衛一怔,這替后輩取名向來是男子的權利,難道她的父親……個人隱私,也不便唐突,徐衛遂問道:“那這么說,這個月就是你的生辰?”

張九月終于不再笑了,低著頭只顧用力地搓洗著衣物,不時拿手臂在額頭上抹去汗水。或者是因為搓衣服那只手太過疲憊,她的身子漸漸有些傾斜。徐衛便再也看不到她的臉。

“徐官人還是在這后園逛逛吧,別人要是看到,會笑話你的。”良久,張九月輕聲說道。

“笑我?這有什么好笑的?”徐衛不解地說道。同時,他發覺九月的聲音有些異樣,便繞到前頭去一看終究。對方聽到腳步聲,頭埋得更低了。

正要開口詢問,一徐府下人匆匆而來,對他拱手道:“徐副使,我家太尉請您到書房一敘。”

“好,勞煩前頭帶路。”徐衛點點頭道,那人便轉身走開。

“徐官人快些去吧,謝謝。”張九月感覺到徐衛沒走,低聲說道。

“謝我什么?”徐衛問道,張九月卻不再回答。那頭仆人一再催促,徐衛這才轉身離開。聽到背后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張九月終于停了下來,將頭稍轉,略一遲疑還是轉回去,埋頭苦干。

在徐衛的印象里,古代官員的書房應該是掛著些名人字畫,前代墨寶,還放上幾件不知真假的古玩,最好再設一香爐,裊裊冒著青煙,非如此,不足以顯示出主人的風雅。可何灌這書房,更像是個演武廳。

卻也有個書架放滿書籍,前面也有張文案,置有文房四寶。可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遍布書房的兵器,尤其令人側目的,便是那架上的一張鐵胎弓。看著那張長四尺有余的強弓,不禁讓人猜測,要何等的神力方能拉開這硬弓?

何灌坐在文案后,頭靠在椅背上,雙目緊閉似已沉睡。徐衛進來剛站定,就聽他說道:“坐。”

徐衛也不多話,依言坐下,兩人都是沉默不語。好一陣之后,何太尉像是被驚醒一般突然坐正了身子,一拳砸在文案上,沉聲道:“徐衛,我想過了,這個時候才去上奏。且不說官家能否采納,就是安排下來也已經遲了。這條路走不通的,必須另辟蹊徑!”

徐衛頻頻點頭,到底是一代名將,靜下心來立即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干系。

“既然從全局著手已不可能,就只能在局部想些辦法。根據你的推測,金軍會兩路攻宋,那咱們是否可以在太原和燕云做些文章?”何灌此時已不復方才六神無主的模樣,沉著,冷靜,不見絲毫慌亂。從他話里可以聽得出來,已經沒把徐衛當成外人。

“太尉之言切中要害。”徐衛贊道。

何灌搖了搖頭,起身從文案后走出,到徐衛身邊坐下,探出身子道:“雖然有這么個構想,但具體如何實施,仍舊沒有頭緒。據我分析,太原當無大妨,但燕云……”

你擔心燕云就對了!郭藥師這個反復無常之人是絕對靠不住的!一旦金軍打過來,他不但自己投降,還會裹挾駐守燕山府的數萬宋軍一同倒戈!而女真鐵騎,正是有了熟知大宋內情的郭藥師作向導,才移師直撲東京!

但自己是因為預先知道歷史走向,其他人對郭藥師的看法,恐怕還是把他當作棄暗投明,認祖歸宗的英雄!

“太尉,燕云之地,有郭藥師這等猛將鎮守,您還擔心什么?”徐衛故意拿話試探。

何灌斜眼瞥了一下徐衛,突然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你心里真這么想的?”

好家伙!到底是吃鹽比我吃米多,居然讓你看出來了!徐衛震驚之余,暗暗提醒自己,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比別人聰明,這世上沒有誰是傻子。

既然把寶押在了何灌身上,要是對他有所保留,豈能取信于人?但話也不能全說,自己現在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在沒有雄厚實力以前,必須謹言慎行。

“那我就直說了。”徐衛肅然道。

“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而已。”何灌點頭撫慰道。

“郭藥師是原遼國舊將,迫于無奈歸降大宋,相信這點太尉心中有數。”徐衛說到此處,見何灌表示認同,才繼續說下去。“對他的忠誠,我不作評論。僅敘述其發跡經過,供太尉參考。遼國未亡之前,渤海之地發生叛亂。遼軍統帥招募遼東饑民為軍,號為‘怨軍’,郭藥師為將領之一。但怨軍成立以后,非但作戰不力,反而接連發生軍變。郭藥師在這段時期,一再反復,立于不倒之地。后遼國受宋金夾擊,行將滅亡,契丹人擔心以郭藥師為首的漢軍作亂,有心圖之。這時候,郭藥師得到消息,才鼓動部下投宋。”

何灌聽罷,久久不語。當初郭藥師以涿易二州歸宋,童太師奉天子詔任其為燕山守將,不但節制所部常勝軍,還兼管數萬宋軍。當時自己就向太師建議說,以前西軍的折克行歸順朝廷,朝廷另置一兵馬司,專門統率漢軍。至于折克行,只不過允許他名義上一同管轄。現在郭藥師來投,也只能讓他節制常勝軍,而漢軍必須由宋將統率。但童太師一意孤行,不予理會。郭藥師這個人,變數太大,實在讓人難以放心。

“徐衛,假設,假設金軍攻燕山,而郭藥師懷有異心,后果……”良久,何灌目視徐衛問道。

“不堪設想!郭藥師知道我軍虛實,對河北地區的布防了若指掌。他一旦有變,金軍就可直撲黃河!”徐衛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神色凝重。

何灌臉色一變,切齒道:“禍根!此人執掌燕山兵權,實為朝廷大患!”但郭藥師自降宋以來,官家對他恩寵日隆,這廝表面上也十分乖巧,面圣必號泣曰“臣在虜,聞趙皇如在天上!”哄得官家十分歡喜,如今已官拜節度使,同知燕山府。想動他,沒有那么容易。

“太尉,郭藥師此人變數雖大,但只要他手上沒有兵權,就不至于掀起大風浪來。”徐衛適時提醒道。沒辦法,不把郭藥師拉下來,燕云之地必然失守,燕云一丟,大宋基本玩完。在河北平原上跟女真鐵騎打yezhan,以目前宋軍戰力來講,那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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