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保所言極是。”半晌之后,徐衛沉穩地回答道。種師道不禁有些奇怪,軍中后輩年輕武官他見得很多。少年郎或多或少有些血氣方剛,傲氣十足。比如那個姚平仲,就敢在童貫面前說“不愿得賞,愿一見上耳”,賞賜我不要,我要見皇帝。可面前這個后生,立得如此大功,卻不見得意忘形,殊為不易。
一席長談,直到傍晚時分兩人才關上話匣子,種師道著實褒獎勉勵了徐衛一番,囑咐他國難當頭,當思盡忠報國,不可懈怠后,才讓其離去。可方走到帳簾處,他突然瞥見徐衛身上所穿鎧甲頗為陳舊,遍布劃痕,遂叫道:“慢。”
“少保還有何吩咐?”徐衛停步轉身問道。
上得前去,這位軍中元老大將關切道:“身為將領,少不得要身先士卒,于箭矢槍林中沖鋒陷陣,你身上鎧甲如此陳舊不堪,如何能行?”
徐衛聞言卻笑道:“這身鎧甲乃家父所贈,再陳舊也是老父的舔犢之情。”時至今日,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老爺子親手替他披上鎧甲時的情景。
“你父所贈?莫非是……”當年自己的伯父種諤就因為徐彰為悍將,時常沖陣于亂軍之中而親解所穿鎧甲贈之。既然他當成傳家寶給了兒子,想必這副鎧甲便是伯父當年所有。
徐衛笑而不語,種師道微微頷首,正當對方要告辭離去時,他心中一動,此子年紀雖少,但行事沉穩,有膽略,統率鄉兵是大材小用。一念至此,問道:“安頓好此地防務后,我便要進京面圣,你可愿同行?”要知道,當初姚平仲獨自掃平睦州匪患,面見童貫時要求說想見一見皇帝,童貫厭惡其行為張狂,王淵、劉光世等功勞不及的戰將都得到了皇帝召見,惟獨姚平仲例外。此時,他主動提出要帶徐衛進京面圣,可見對這個西軍晚輩著實高看一眼。徐衛心頭一喜,他自然知道這個時候去見皇帝,而且是新皇帝意味著什么。表面不動聲色,對著種師道一拜,這才離去。后者掀起帳簾,注目良久,勝而不驕,見上不卑,更難得如此年輕,難能可貴。
大宋靖康元年正月,金軍東路軍完顏斡離不所部進攻黃河浮橋受阻,在宋軍兩路強援趕到的情況下,撤兵北歸。京畿、兩河制置使種師道著手布置河南河北防務之后,派遣其弟,制置副使種師中坐鎮滑州,自己則往東京朝見新君,隨行人員中,徐衛赫然在列。
正月二十一這天,一行人進入東京地界。自大宋開國百余年來,東京地區可能從來沒有如此“熱鬧”過,入目盡是流民士卒,漫山遍野,難以計數。戰端一開,各府州縣都率軍趕來勤王,河北百姓也拖家帶口,匯聚東京。可士卒們還有軍營可供棲身,而逃難的百姓卻只能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幕天席地。一路過來,見百姓忍饑挨餓,慘狀觸目驚心,卻未見朝廷救濟。縱使如此,他們也不愿去投他處,只因這東京不但有數十萬王師,還有趙官家,這讓百姓們心里很踏實。
徐衛不禁想起《水滸傳中那個無法無天,暴戾成性的阮小五,在劫生辰綱時所唱“酷吏臟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在普通百姓看來,朝綱敗壞,民不聊生,都是奸臣的錯,和皇帝無關,至多也是個受奸臣蒙蔽。他們哪里知道,今天所受的苦楚,與趙官家脫不了干系。
一連走了十余里,遍地的軍營越來越密,數不清的士卒如同蝗災一般。按后世的說法,軍隊是紀律部隊,令行禁止,半分含糊不得。可數十萬軍隊云集于此,亂成一團,讓徐衛見識到了宋軍軍紀之差。一路走來,至少看到數十起士卒爭執斗毆,卻不見軍官出來彈壓。
眼見東京城在望,一行人催動戰馬,疾速奔進。突見前頭一處山崗后,一群百姓驚慌失措,倉皇逃竄,若不是知道金軍已經撤兵,徐衛真要以為女真人兵臨城下了。定眼一看,那追在百姓后頭的,不是金軍,而是宋軍。
種師道勒停戰馬,冷眼旁觀,卻見那禁軍士卒狂追不止,百姓驚叫連連,亡命奔逃。徐衛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強敵入侵,血性男兒都以征戰沙場,殺敵立功為榮,可咱們大宋的王者之師,卻在此禍害百姓為樂。如此精銳之師,叫人無語。可觀那一班西軍戰將,居然習以為常。
半晌之后,種師道才回首對同行的姚平仲說道:“天子腳下豈能如此胡為?”姚平仲打馬前行,喝止亂軍。及至東京城下,只見連營數十里,各地趕到的勤王之師將京師圍得鐵桶一般。再看那東京城,城門緊閉,城頭上也是戒備森嚴。執槍披甲,手持弓弩的士卒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種師道表明身份,城頭士卒歡聲四起。只因金軍南侵以來,所向披靡,東京早已成了驚弓之鳥。無論百姓士兵,均是惶惶不可終日,晝夜盼望驍勇善戰的種公西軍。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東京安上門才洞開,數騎飛馳而出。為首一人年約五旬,須發花白,滿臉皺紋,尤其一雙眼睛布滿血絲,神情極是憔悴。至種師道面前停下,翻身下馬,拱手道:“官家聞種公至,極為欣喜,特遣下官來迎,于講武殿賜見。”話語之間,掩飾不住興奮之色。
種師道亦下馬回禮,問道:“不知大人是?”
“下官兵部侍郎,尚書右丞李綱。”對方回答道。
徐衛又一次意外了,來到北宋,也見了幾位歷史上名頭響亮的人物,卻都與想象中差別巨大。這李綱被后世稱為民族英雄,原想應該是氣宇軒昂,顧盼生威的形象,可如今見到,如果不是穿著一身官袍,與農家老丈何異?不過轉念一想,郭藥師可算形象出眾了,可絲毫不妨礙他賣國求榮,反復無常。
“原來是李伯紀,久仰久仰。”種師道官拜節度使,從二品大員,卻對這位品級比自己低的文官十分客氣,可見文武官員的差別。
李綱謙辭幾句,眼光掃過他身后一班戰將,見個個武威不凡,欣喜道:“今種公來援,東京無憂矣。”自與吳敏逼宮,迫趙佶禪位之后,新君登基,他受到重用,成為朝中主戰派的代表。一時間,在朝野聲威日隆。可他到底是個文官,接連聽到兵敗的消息,又得知金軍已經迫近黃河,旦夕之間便會兵臨城下,如何不急?盼星盼月總算把種師道盼來,又如何不喜?當下便領著一行人直入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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