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一百一十九章 誘敵深入

還有何憂?何太尉在說笑?你忘了女真人之所以縱橫天下。靠的是什么?說得膚淺點,靠的就是其騎兵無與倫比的機動性,來去如風,快逾閃電!金軍如果再來,必然會采用上回兩路分進的戰略。一路取太原,一路出燕云。官家把東京四面幾十萬軍隊都散了去,表面上來看,既在救太原,又在黃河以北密集布防。好像萬無一失,可這世上本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你把東京城剝得光溜溜,連根紗都不沾,金軍兩路無論哪一方突破宋軍防線,都可直抵東京城下。這事好有一比,暗室中的油燈,能照亮滿堂,惟獨照不到自己腳下。

官家把西北顧及了,也把東面想到了,可怎么就忘了東京這茬?歷史上,金軍兩次攻宋,采取的都是千里奔襲,直取心窩的打法。因為女真人深知。他們剛剛滅遼,國內局勢還沒有穩定,如果逐步推進,中原王朝地大人多,打到猴年馬月?所以,他們借著騎兵優勢,千里突進,一刀斬首!

面對女真鐵騎,宋軍有著先天的弱勢,唯一能彌補的,就是仗著人多,地大,城固。密集布防,堅壁清野。這樣,就算開戰之初讓他們占些便宜,但時間一長,女真人孤軍深入,后勤補給就會出問題。如此一來,想不退兵也不成。

當徐衛將這番顧慮說出時,何灌也隱約感覺到似乎的確有些不妥。但金軍無論哪一路想要殺到東京來,都必須經過黃河。西路有大宋精銳的西軍,料想問題不大。東邊一線的各處要地都有重兵把守,黃河浮橋南岸,還有種師道在鎮守滑州。你徐衛七千雜牌都能守住黃河,何況種公?

徐衛卻不以為然,縱觀古今中外,沒有哪條防線稱得上萬無一失。黃河之長何止千里?誰敢保證沒有半點疏漏?不過。折家軍,姚平仲,種師中已經率軍去救援太原,如果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如今氣候炎熱,圍困太原的完顏銀術可確有可能暫退。太原之圍如果解除,金軍再南侵,其西路軍又將重蹈覆轍,被牽制在太原一線。那么,最大的威脅仍在東路軍。若金東路軍想速戰速決,還是會一門心思想著直取東京。但經歷上次奪取浮橋失敗的挫折后,這回肯定會另辟蹊徑,極有可能繞開宋軍重兵防守的黃河浮橋,尋找合適地點,以舟船渡河。宋軍的戰術歷來保守,長于依托堅固城池防守,不擅野戰。可能會出現金軍在黃河以北從容尋找渡口,而大宋河北之軍堅守不出的狀況。

一旦金軍出現在河南地區,黃河天險不復存在,野戰不可避免。但種師道上陣一生。實戰經驗無人可比,金軍想一擊而潰,恐怕沒有那么容易。想到這一層面,遂向何灌問道:“官家給了種公多少兵馬?”

何灌一陣干咳,無言以對。在徐衛追問下才有些惋惜地說道:“這話別外傳,官家認為種師道年老,不復往昔之勇,是以不肯重用。雖派其出鎮滑州,其實并無兵馬隨行。”

徐衛心頭一沉,什么?又不給一兵一卒?這么說來,滑州兵力,就是大哥徐原那點部隊?朝廷是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決定抗金,那就要不惜一切代價!上下一心,舉國同力!如今雖然表面上對金強硬,卻將李綱所陳之策打了折扣再實行。你打折扣就罷了,至少也在有限的條件下做最大的合理部署才是,怎么最重要的滑州和東京反而不設重兵防御?

見徐衛憂心,何灌寬慰道:“無妨,上回被金軍打到河北,很大的原因在于我方猝不及防。此番已作周全布置,女真人便是三頭六臂也休想威脅帝闕。至于滑州么,已有萬余兵力,且有種公坐鎮,萬無一失!就算他們想繞開浮橋,借舟船渡河,那河北諸鎮都有重兵防守,豈容他安然通過?”

徐衛不再說話了。如果連何灌這種一直對女真保持高度戒備的軍中元老都這般樂觀,那官家和文臣的態度可想而知。

何灌見他這般模樣,細細一思索。徐衛對宋金局勢有深刻而清醒的認識。上次他斷定金軍必然盡速南侵,又推測其進兵路線,都被言中。這次的抗金策略,又是他提出來的,如果他認為不妥,那想必確有隱患。遂問道:“你認為滑州和東京有危險?”

徐衛并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以我們目前實力,御敵于國門之外已經無法辦到。既然如此,就必須保證東京萬無一失。”

何灌半晌無言,確實,東京若有個閃失,大宋承受不起。帶兵之人都知道,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然君失一策,則國破族亡。是得尋個機會,提醒官家才是。

又說一陣,何灌起身告辭,再三囑咐他用心練兵。徐衛應允,一直送出帳去,正要分別時,心中一動,突然問道:“姚平仲和種師中都為制置副使,誰節制誰?”

“哦。這個我倒是想到了。當初官家有意讓姚平仲獨當一面,但我觀此人……”姚家正受官家倚重,有些話,身為武臣,還是不要亂說的好。“但我向官家奏明,種師中為西軍宿將,臨敵應變非姚平仲可比。官家遂以種師中節制姚平仲。”聽到這話,徐衛稍稍放心。種家兩兄弟都為宋軍名將,既有膽氣,又富韜略,應該沒有問題。

送走何灌之后。徐衛立在帳前思量局勢,一時竟入神。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喚醒。定睛一看,卻是張憲立在面前。心頭不由一喜,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王彥張憲都為歷史上有名的勇悍之將。如今都投身靖綏營,大大緩解營中缺少統兵官的局面。

“徐指揮使,不知對于在下加入鄉勇營一事……”張憲抱拳問道。

徐衛一怔,笑道:“你能加入靖綏營,我求之不得,這樣,就在營中作個都頭如何?”徐衛這營中的都頭可不比他處,禁軍都頭管個百十來個已經封頂,靖綏營的都頭,卻管著好幾千人馬!

張憲聽聞,臉上竟露出一絲慚愧的笑容:“指揮使,張憲知道,家父與何太尉私交頗厚。但你不必看何太尉情面而收留于我。”頓了頓,四周一望,瞧見那巡邏士卒手中長槍,心頭一動,補充道“帶兵之人,既要有臨敵決斷之智,又要有身先士卒之勇。請徐指揮使看我手段之后,再作決定如何?”

他這話與徐衛平日教導軍官的相思不謀不合。而且,他不想依靠關系,而想憑真本事出頭,這樣的人,值得看重。徐衛將手一揮,大聲道:“不必。”

“這是為何?”張憲疑惑道。

“因為你是張憲!”

靖康元年五月末,六月初,金國使臣王訥離開東京。宋廷拒絕割讓三鎮之地,拒絕大宋天子尊金帝為伯父。只答應賠款,數額也只有女真人提出的三成不到。同時,考慮到宋金戰力的懸殊,以及局勢的艱難。趙桓同意從今以后,凡兩國文書,使節稱呼等方面,在女真國號之前加“大”字,稱為“大金國”。

王訥在離開之前,當著趙桓的面威脅說,“不日復來者,必非王訥也!”意思就是說,用不了多久再來大宋的,就不是我王訥了!而是女真精銳,虎狼之軍!

金使走后,大宋新任的執宰們都圍繞著備戰這一中心,運轉著行政。何灌上奏,言東京滑州,為咽喉之地,不得不防。請求朝廷加派兵力,以防不測。趙桓雖然也表示了贊同,但此時,他的眼睛盯著太原,并未引起重視。何灌再三勸說,朝廷才下詔給鄧南道兵馬都總管張叔夜,命其戒備,一旦東京有險,隨時準備開拔。

滄、衛、孟、滑等州,各自駐進大軍。加固城池,修繕戰備。因上番金軍二太子斡離不從燕山到河北,來去之時,都大肆破壞,劫掠。這幾州的百姓南逃者甚眾,往往十余里不見人煙。各州守將,按照朝廷指示,一切物資,能轉移的全部轉移,不能轉移的就地毀壞。此舉,遭到朝中文臣極力反對,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等人累次上書,奏請停止這種“害民禍國”之舉,執宰李綱等人嚴辭駁斥,趙桓也不予理會。

此事之后,朝中一段時期以內,保持著相當的“和諧”。主和派們知道,官家如今重用李綱等人,又接連提拔任用熟悉軍務的武臣,是想一振萎靡之勢。他們清楚,官家剛剛登基,雄心勃勃,以為憑著一腔熱血就可以左右局勢,這個時候說什么他也聽不進去。所以,主和派大臣們集體收聲,但他們不是改變了主張政見,而是等著看太原是否解圍。

六月,姚平仲,種師中兩部計馬步軍七萬有余逼近壽陽,遙震太原。壽陽為金軍所占,有守兵兩千余人。見宋軍援至,十分輕視,出城迎敵。姚平仲請纓出戰,種師中許之,只兩陣,敗金軍,克壽陽,一時士氣大振!而此時,折可求也奉詔率西軍兩萬從汾州出發,馳援太原。

姚平仲向種師中請求,獨自率軍取榆次,然后三軍合進,太原之圍便可解除。種師中權衡之后,認為此舉可行,且符合朝廷分兵進擊,穩扎穩打,不求速勝,但求威懾的方針。遂同意他的請求,但再三告誡,種、姚、折三軍之間,務必同進同退。姚平仲應充,率軍直撲榆次縣而去。

官軍攻克壽陽的消息傳回東京,不止官家趙桓歡喜非常,李綱等執宰也受到鼓舞。對于解救太原,朝廷上下十分重視,趙桓派人許諾,只要太原之圍得以解除,就拜姚平仲為節度使!

六月十三,姚平仲所部進抵榆次城下。不等休整,便下令全力攻城,金軍守衛十分頑強,小小縣城半日竟不能克。下令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攻,午飯之前,必破之!是夜,金軍劫營,互有死傷。姚平仲十分惱火,六月十四一早,他傾盡全力,只一個半時辰,金軍不敵,棄城逃跑。姚平仲整頓部隊,一面單獨向朝廷報捷,一面準備推進。此時,折可求兵至文水縣,遇金軍騎兵,下令停止前進,結寨防御。種師中駐壽陽,三支西軍已對太原之敵形成三面合圍之勢。

壽陽縣城內,已被金軍糟蹋得面目全非。城中未及逃離的百姓,男子絕大多數被處死,婦女亦不免遭到,種師中帶兵入城后,全城百姓僅剩八百余老弱婦孺。老百姓見官軍收復壽陽,紛紛哭訴淪陷之痛。言金兵進城之初,便大肆屠城,強擄婦人至城西寺廟,肆意侮辱。知縣等官員,在金兵入城之前就已殉國。

種師中一面安撫百姓,一面派人到榆次傳令姚平仲,緊守城池,不可妄動。又遣人向西,尋找折可求部。

榆次為太原南大門,距離太原五十里不到。姚平仲攻占之后,積極準備,意圖一舉擊潰金軍,盡早解除圍困。當他把這個意思向種師中傳達之后,受到嚴厲警告。種師中勒令他沒有軍令,不得推進尺寸之土!眼下已是六月,氣候十分火熱,北軍不習氣候,正欲與我速速決戰。若我軍圍而不打,并加以騷擾,待其士氣低落之際再行進攻,事半功倍。種師中甚至還親筆寫信給他,說太原為兵家必爭之地,榆次則為太原必爭之所,金軍理應重兵防守,即便淪陷,也該極力搶回才是。如今你輕易攻陷榆次,又不見金軍復來,小心有詐!

姚平仲十分不服,姚家種家都為西陲大族,今番進軍解救太原,官家是看你老,才命我受你節制。如今我已占據榆次,眨眼之間便可進抵太原。你卻命我按兵不動,分明是怕我姚家壓過你種家風頭!至于什么金軍有詐之說,實屬荒唐!彼見我三軍合圍之勢,無懈可擊,豈敢來搶?

此后,圍困太原的完顏銀術可不斷派出騎兵挑釁,姚平仲憤怒不已,部下也數次求戰。無奈種師中連番嚴令其不得輕動,否則軍法從事!

六月,宋軍近十萬馬步軍,只與金軍零星交手,互有勝負。時炎天暑熱,金軍士卒難以忍受,完顏銀術可見宋軍三支部隊互為依托,不像以往那般急欲交戰,數次挑釁失敗之后,心生退意。而此時,宋軍三支部隊都以取得聯系,約定七月之初,進兵太原!

六月二十四,種師中探聽得知,圍困太原之敵已經收縮防御,似乎有撤兵跡象。部下都建議他聯絡姚平仲,傾力一擊!種師中不為所動,約束部屬,命人再探。

壽陽縣衙,被種師中臨時充作帥府,這日,他正聚集帳下將校,商議軍務。種師中比其兄種師道少八歲,年六十七,與其兄的油盡燈枯之態不同。他雖也年高,卻是長須及胸,目光凌厲,身形縱然削瘦,但精神矍鑠。全副披掛整齊,高坐于上。

正與帳下將官商議進兵之期,忽聽堂外一人疾步奔進,因為太過慌亂,一腳踹在門檻上,摔倒在地。不及爬起,已高聲呼道:“經略相公!姚平仲進兵了!”

種師中須發皆動,拍案而起:“幾時進的兵!”聲如奔雷,顯然極其憤慨!帳下部將相顧失色,不是約定三軍同進同退,姚平仲這是……搶功!

“今日一早!”那人爬將起來,跪地報道。

種師中矗立案后,神色冷峻,一言不發。帳下部將紛紛痛斥姚平仲不遵號令,擅自行動,已經觸犯軍法,應該從嚴從重處理!種師中仍舊沉默,事情已經發生,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姚平仲這一進兵,完全攪亂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的策略。現在,他恐怕已經與金軍交戰。這樣一來,等同于裹脅自己和折可求兩軍。若是進兵,便要與女真人硬碰硬,是勝是敗尚是未知之數。若坐視不理,姚平仲必敗無疑。

“這豎子!壞國家大事!”良久,種師中厲聲喝道。本來,金軍士氣已經低迷,他又與折可求約定進兵時期。到時三軍同進,圍殲太原之敵,大事可定矣。不料,姚平仲來這么一手,完全陷宋軍于被動之中!

“樞密相公?救是不救?”片刻之后,一戰將小心問道。

沉痛地閉上眼睛,種師中無言以對。能不救么?姚平仲若是為金軍所敗,士氣此消彼漲,這數十日合圍之功便毀于一旦!

正當下令部隊開拔,前往救援姚平仲時,外面士卒慌忙來報:“金軍殺到城下!”

大熱的天,種師中這位沙場老將陡然感覺一陣寒意從脊背升起。姚平仲貪功冒進,金軍應當集中優勢兵力,圍殲姚部才是。如今突然兵臨壽陽城下……

“經略相公!金軍忽至,不知其虛實,眼下天色已暗,當下令緊守才是。”部將紛紛建議道。

壞了!姚平仲中了女真人誘敵深入之計!自己再三告誡他,榆次輕易攻取,必然有詐。如今果不其然!壽陽城下的金兵,不是為了攻城,而是為了牽制我部,使我不敢前往接應!想清楚這一點,種師中毫不猶豫,當即下令道:“發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