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津園,是東京四園苑之“太皇趙估在位時。非但青書畫,尤喜花石園林,因此才搞出了“花石綱”惹得東南之地民變四起。趙桓即位以后,與其父大相徑庭。音律、書畫、園林、藝伎一無所好。
不過,今年陜西河東大旱,京城也是酷暑難耐。這一日,官家在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也就是并相耿南仲的陪同下,駕臨御津園消暑。
皇帝一身黃紗袍,并未戴冠,坐于涼亭之中,三五內侍伺候左右,耿南仲就坐在官家對面,正捧起一塊西瓜遞上。趙桓單手接過,卻是眉宇不展,悶悶不樂,伸到嘴邊一口也沒咬,又放了下來,問道:“陜西可有新本到?”
“回陛下,暫時沒有。”耿南仲回答道。
趙桓又將那塊西瓜伸到嘴邊。還是沒咬,又問:“那徐衛呢?。
耿南仲聽皇帝問起這個”頓了頓,坐正身子道:“官家,臣正要稟報此事。命其起復的第:道詔書送達大名府后,徐衛仍舊不奉詔,堅持要為父守孝三年。”
趙桓聽罷,這塊瓜是吃不下去了。放于桌上,輕嘆了口氣道:“往日,徐九總是率軍馳騁于前。不避險阻。此次正是河東局勢多變之時,他卻三詔不起
耿南仲沒從皇帝的話里聽出怒意。想了想,接口道:“這雙親亡故。對子女而言不啻天崩地裂。想是那徐衛自小事父至孝,因此徐少保一旦身故,他悲痛過度,也是情有可原的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幫著徐衛在說,沒想到,趙桓一聽,眉頭擰得更緊”多道:“希道想是不知,那徐衛自幼頑劣不堪,專好尋釁滋事。架鷹遛狗,何來打小至孝一說?聯聽說,他還是宣和六七年的時候才幡然醒悟,從戎報國
耿南仲作疑惑狀:“那臣就不解了。難道,”
趙桓見他話說一半而停,追問道:“難道甚么?直說無妨
“這,請官家恕臣直言。想那徐衛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已經做得些許大事,官居四品。年輕人嘛,可能難免有些驕縱跋扈,他這會不會是在”要挾朝廷?”耿南仲一邊觀察著上意,一面試探說道。
果然,皇帝一聽這話,霍然起身。耿南仲也慌忙而起,見官家轉過身去,嘴角閃過一抹笑意,轉瞬即逝。此時,那隨侍于皇帝左右的內侍中有一人,姓錢名成,遠遠望見一位重臣闊步而來,適時地說道:“稟官家,折樞密到了。”
趙桓回頭望去,果見折彥質匆匆而來,至涼亭正欲行大禮,他卻一甩衣袖。直接問道:“仲古,你來得正好,徐衛三詔不起,依你之見。是何原由?”
折彥質聽皇帝這口氣頗為不悅。先不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耿南仲,這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此事委實不值得陛下生氣。”
趙桓哼一聲:“聯一手栽培提拔他,如今到了用他之際,他卻百般遷延,這分明就是在要挾聯,聯如何不氣?”
折彥質心里一驚,是誰把這事上升到如此高度?不用說。肯定是耿相干的好事。人家徐少保剛剛去世。你就迫不及待地搞這手?
片刻之后,折仲古淡然一笑。以極輕松的口氣道:“陛下息怒,依臣看來,徐衛三詔不起,并非有意要挾朝廷,不過是在耍孩童性子罷了
耿南仲聽到這句話差點沒跳起來,折仲古啊折仲古,我知道你跟徐衛一起打過仗,私交也不錯。可你要維護他,好歹尋摸個合適的由頭。徐衛多大?二十好幾了,堂堂四品知軍,他還是孩子?你說笑是吧?
趙桓大概也覺得折彥質這話說的忒不靠譜,質疑道:“他使性子?這話從何說起?”
“官家容稟,臣最近道聽途說。聽到一件傳聞折彥質不慌不忙。娓娓道來。“說是李宣撫設了陜西第六路后,以原涇原路經略安撫副使曲端作為帥守。這曲端一到任。大概是心急著要整軍備戰,因為一些誤會,襲擊了撤入河中府的平陽義軍。徐衛呢,又是河東義軍總管,因此事與曲端鬧得有些不痛快
“后來,陜西方面著手籌劃進兵河東,官家也知道,徐衛這廝向來是克盡職守,河東局勢他也比較清楚。因此就向陜西宣撫司出謀劃策。據說后來他的建議沒被采納。而是用了曲端之策。徐衛沒說什么。還是奉命集結部隊。哪知此時噩耗傳來,他趕回大名奔喪。現在河東兵敗,又值他父喪之際,恐怕心里有些情緒,臣猜想,這恐怕就是他三詔不起的原因。”
耿南仲仔細聽完之后,臉上陰晴不定,瞧向官家,卻發現皇帝臉上居然有笑意!
“聯時常跟左右說,徐衛少年老成,辦事穩重,現在看來,他居然也有使性子,耍脾氣的時候,哈哈趙桓笑著,一面坐了下來。
折彥質趕緊跟進,笑道:“年輕人嘛,難免有時想不通。”
臘亙拿起一塊瓜,咬了一口。點頭道:“不錯,河東兵敗…泄入汞又去世,想也難過。”
這君臣兩個說說笑笑,倒把耿南仲晾在一旁了,到底耐不住寂寞,忍受不了被無視的感覺,遂上前言道:“官家,縱使如此,可他三詔不起總是個難事。臣認為,莫如降了詔書,嚴厲斥責他,并明白無誤地表示,若再不奉詔,便撤了他的差遣!”
皇帝還沒表態,折彥質馬上接過話頭:“耿相言之有理,對于這種年輕武臣,嚴厲是必須的。陛下莫如恩威并重,一面斥責,一面安撫。臣料徐九到底是全忠勇之臣,不會分不清輕重緩急。”
趙桓聞言,微微點頭,也沒有明確表態。一陣之后。便命擺駕回城。
皇帝前腳一走。折彥質正要出亭跟上,卻聽耿南仲在背后笑道:“徐九若知今日之事,必然對折樞密感恩戴德,沒齒不忘。”
折彥質停住腳步,回身一揖,笑問道:“耿相有何指教?”
“不敢當!萬不敢當!折樞密三言兩語。將徐衛要挾朝廷說成是孩童使性,非但熄了官家一腔怒火。還給徐九爭取到了甜頭。這等手段。本相也是自嘆不如。”耿南仲不陰不陽地說道,臉上那些疙瘩隨著他表情的變化,一起一伏,讓人看的蛋疼。要換趙估還在位,就他這副尊容,估計得發配到嶺南吃萏枝去。
折彥質又是一揖:“耿相說哪里話,仲古不過是就事論事。”耿南仲深深看他兩眼,拂袖而去。
隆興元年七月,整個河東亂成一片,李植暫時沒有受到金國的處置。但是完顏委宿摔軍之前,嚴厲地警告他,把心思放在攻取河東全境上。否則嚴懲不怠。女真人大概明白,河東不但是李植的老巢,而且一開始就是他在占領,現在手底下也有好幾萬人馬,如果非要把他怎么樣。河東你還要不要了?萬一他狗急跳墻,又重回南朝懷抱呢?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完顏要宿在太原,有人向他秘密稟報。陜西方面派出過要員至此。勸說李植反戈,但被他拒絕了。這事讓完顏妾宿很高興,相較于高世由。李植是主動投降,而高世由是在兵臨城下之際,多少有些被逼無奈的味道在。現在李植對大金國又是這般地“忠心”辦了他實在不發算。
而李植經歷這一段“驚心動魄”啥念頭也只能先收起來,傾巢而出進攻河東南部的義軍。李猛輕取平陽府后,與李植兩路大軍會師于昭德城下。
昭德府,大概位于后世的山西長治一帶,這里是盆地,四面前是山。馬擴早料到李軍必然南下。于是將境內的糧食搶收完畢,全部運入城中。李軍來勢洶洶,陜西方面徐衛又不在,估計沒人搭理義軍,遂收縮兵力,大軍屯于昭德城中。還有一部分把守壺關,阻擋李軍襲擊澤州。
因為這里四面環山,如果久攻不下,你想撤回去不說,如果想還平陽府,就得按原路繞出盆地,如果想襲擊澤州,除了奪取壺關之外,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去山里鉆。馬擴打的主意,就是把李軍拖在此地。一直拖到他糧盡退兵為止。
河東狼煙四起,陜西也不好過。三路西軍撤回之后,將功罰過是首要之務。劉光世率先逃跑,導致大軍潰敗,李綱一怒之下,免了他的嘟延副帥之職,降官三等留用。環慶帥王似,廊延帥張深,遷延不前。貽誤軍機,受到了李綱嚴厲斥責。
這些處分,若是局外人肯定看得一頭水霧。為將者。臨陣脫逃,累及三軍,撤職降官就行了?這該是砍腦殼的大罪才對!還有貽誤軍機。僅僅是口頭批評?怎么著也該撤職查辦吧?
不要忘了,這是大宋。歷代帝王,雖然對武臣嚴加防范,可防的是什么?防他們造反,防他們坐大。劉光世臨陣脫逃,這總不是實力強大的象征吧?而且他又是高級將領,整個兩宋時期,基本沒有高級武臣因作戰不力而被處以極刑的例子。至多就是免了差遣,俸祿照拿。
還有,這里是陜西,西軍的地盤。李綱之所以處置劉光世,而不敢動王似張深,原因就在于。劉家從前在童貫分化西軍的時候,投靠了童貫,在陜西六路里基本屬于討人嫌的角色。所以,處分他,大家不會有意見。
當然,吃了敗仗,光是處罰帶兵的將領還不行,上頭得有人出來對朝廷負責。李綱在七月上表自貶。主動承擔后果,趙桓并沒有追究他的責任,反倒勉勵了一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綱雖然指揮不動六路西軍,可他在民政方面的成績那是有目共睹的,宣撫使這個位置,必須由他來坐。
可換到何灌這里,就有些郁悶了。他之所以積極地促成進兵河東一事,原因就在于想揚威立名。鎮住六路帥臣。可仗還沒打,張深和王似兩個就給他下馬威,一調不理會,二調才收拾,三調才啟口,喜他兩路到了河東。人家金軍和李軍都會師了。何灌墨兌刪北身經百戰的名將,可他在河東任職的時間遠比在陜西長,如今擔任六路制置使,誰服?
何灌自己大概也清楚這一點,因此上表請求朝廷免去他的職務。而且,還算厚道,自請免職的同時,他不忘推薦繼任者。誰?種家將的代表,種師道的弟弟,種師中。現在整個陜西地面上,除了這位老帥。沒人鎮得住。
可他的奏本到了東京,趙桓壓根沒理會。估計這位大宋天子,是想用自己的心腹親信掌控六路西軍。哪怕何灌資歷不足以服眾,趕鴨子上架也得硬上!
這天是七月二十八,天氣還沒有轉涼的趨勢。徐衛當日在徐家莊被一班父老鄉親圍著,哭訴李軍的暴行,回來之后,就派人送了筆錢過去,算是盡份心意,支持家鄉重建。其實,夏津縣現在主事的官員早就在忙活這事。徐家莊這地方了不的。當朝樞密使、山東徐少保,陜西涇原帥,,都出自此處,誰敢不把徐家莊當回事?
點上三柱清香,恭恭敬敬地香爐,一身素服的徐衛端端正正站在香案前,輕聲道:“爹,朝廷連下了三道詔書,兒都沒奉詔。估摸著,下個。月應該會回陜西了。咱們歷來講究個落葉歸根,只是大名府現在不太平,官家又有明詔,兒打算等朝廷詔書再來,就親自護送爹去東京。請爹放心,早早晚晚,我一定讓您歸葬故里。我若做不到,就不配當你徐彰的兒子!”
語畢,又規矩規矩三叩首,這才起身折返房中用晚飯。這里是佛寺。他又在守孝期,自然飯菜皆素。不見葷腥。可徐衛發現,這樣的日子倒也過得,每日早晚三柱香。吃素讀書,閉門謝客,反而覺得充實。也有更多的時間思考自己的前景。
筷子剛提起來,一片黃瓜還沒入嘴。就聽到外頭人聲嘈雜,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里聒噪?片刻之后,一片腳步聲急促而來,徐衛放下筷子,還沒起身,就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喝道:“天子明詔!徐衛聽宣!”
站起身來,徐衛遲疑了片剪。
這聲音怎么聽著像是內侍?心里一動。趕緊出了房門,只見外頭院中。一行人已經站定。七八個打燈籠,穿緋衣的內侍,簇擁著一人。這人雙手捧著詔書,正要宣讀。
“制曰:孝悅為綱常,本人倫之大事,故少保徐彰之逝,聯亦惜之。然父子之情縱深,卻是私恩。軍國之政雖瑣,乃為公義,今陜西疲敝,河東大震,李逆以殘暴不仁之師,戮我之民,掠我之地,此值家國多事之秋,凡持忠義者,無不疾首。權知定成軍徐衛,數有大功于朝廷,聯亦深明,然用人之際,三詔不起,何也?今擢徐衛為“武鄉縣開國伯侍衛親軍馬軍司副都指揮使”充慈、修、澤、平陽、隆德招討使,兼同節陜華兵馬,詔書到日,盼卿幡然而起,總成就道,建不世之勛,助中興之業,如此,則聯心甚慰。隆興元年七月十七。”
那內侍也算是徐衛的老熟人了。就是錢成,宣讀完天子詔書后,遞于徐衛,沒等他說話,先賠笑道:“知軍大人,切莫再說出一個不字來。否則,非但小人無法交差,于知軍也無益處。”看來,徐衛三詔不起。還真就讓某些人有點頭疼了。
徐衛接過詔書握在手里,看了錢成一眼,向西南方向遙拜道:“臣,徐衛,受詔!謝恩!”
錢成一撫胸口,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直嘆道:“哎喲,可算是請動紫金虎了小人離京之時,官家再三囑咐,此去若徐衛再不奉詔,你也不用回來。”
徐衛還不至于笨到那個地步。從前三次傳詔,都是有司官員前來。而這一次,皇帝派了內侍,也就是太監。太監跟官員比起來,好像不算個什么東西,但如果用內侍傳詔。那意義是非同尋常的,因為內侍是隨時伺候在皇帝身邊的親近之人。這道詔書你再敢不奉,對不起,很可能就順著你的意思,你也不用作官了。守你的孝去吧。
“莫非是說國家大義,即便為了故人,徐九安敢不奉詔?”徐衛笑道。
錢成聽了這句話很是受用,嘆道:“招討相公是厚道人吶。”
徐衛聽得一怔,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尊稱為“相公”在宋代。只有高級官員才配“相公”二字。這道詔書一下,錢成馬上改了口。雖然徐衛還沒有時間去細細體會自己新職務的權限,但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應出,此次晉升不同凡響。旁的不說,只說那“招討使”三字。徐衛就不陌生。他太懷念這個三個字了,有了這三個字,他可以帶兵進河中府,繳械抓人,誰也奈何他不得。而且那時候,招討使前面,還有一個“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