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三百七十四章 種師中的囑托

十一月初二,經杳。金軍大部都凡撤剩下一支,已經后退到了產河邊上的萬年縣。這讓虎捷將領們大惑不解,既然要退,為何又留下一支?粘罕該不是以為,留區區一支兵馬就能牽制住永興軍路帥司所轄的八萬馬步軍?那他也太天真了吧?

這一天,徐衛將金軍撤退的消息上報了宣撫司李綱。長安數十萬百姓聞訊,奔走呼告,欣喜欲狂!在長達三個月的圍困強攻之后,北夷終于還是對城堅器利的長安無可奈何!激動的百姓把本來準備過年用的鞭炮焰火提前放響,又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糧食以及珍藏的臘肉拿出來煮上,好生慶賀一番!家境殷實的小沒有忘記是誰保全了他們的身家性命。紛紛買酒置食慰勞守城將士。胡茂昌聯合一大批商人,集資十萬貫。又收集了許多的物資送到營中,表示感謝。

李綱也很欣慰,決定于初二晚間。就在宣撫司設宴,請諸司官員相慶。他早早地通知了帥司,讓徐衛以及有功之將務必赴宴。長安城一時之間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甚至有人想組織力量去把龍首渠挖通。喝了幾個月又苦又咸的井水,實在受夠了!現在還是能喝上一碗清水。給瓊漿玉液都不換!

長安之圍終于解除了,無論官民。盡皆歡喜!

帥司花廳中,徐衛正和代表宣撫司前來的王庶談笑風生。他是替李綱前來邀請徐衛今晚赴宴的,話已經傳到了,可能是王判太過興奮,舍不得走。非留下來吃盞茶,這一聊,就聊了半個時辰。

“宣相說了,他平素里不喝酒。但今晚,必須陪徐經略喝個痛快!一醉方休!本官當時就提醒宣撫相公,我說人家徐經略那是行伍世家出身,又是帶兵大將,宣相的酒量和人家相比,恐怕沒把紫金虎灌倒。自己先鉆桌子了。大帥猜猜,宣相說什么?”王庶喜形于色。

徐衛興致也高,想了想,問道:“宣相是不是說,鉆桌底先睡一覺,起來接著喝?”

“哈哈!還真讓經略相公猜著了!宣相正是此言,敢情他是想鬧介。通宵!本官與宣相共事數年,可從來沒見他如此模樣!”王庶大笑。

“罷罷罷,舍命陪君子!不過。我可得把軍中酒量最好的那幾介。撮鳥帶上,要真讓宣相蔣翻了,也有人頂著。”徐衛一本正經地說道。

花廳上笑聲不斷,氣氛正深時。一名士兵在外稟報道:“大帥,有一隊人馬自東而來,稱是東京留守司派員,吳磷統制已經驗明了身份。請示是否放行?”

眼下金軍雖然已經撤走,但長安城的戒嚴還沒有結束,不允許進出。徐衛聽罷,既然是留守司派員。又驗明了身份,哪有不放行的道理?便下令放對方進城。

王庶站起身幕,拱手道:“徐經略。可說定了,晚間一定要到。”“雷打不動,風雨無阻!王判盡管放心!請宣相將他那“劍南燒春。都搬出來,我負責解決”。徐衛朗聲道。

王庶隨后告辭離開,他一走,徐衛也沒有閑著。吩咐親兵,將胡茂昌送來的瓜果菜蔬,弄上半車,再去采買一些隨禮的物品,誰也沒帶。就讓幾名士兵趕著車,跟他出帥府而去。

行走于長安城中,但見百姓們跟過年一般熱鬧。隨處可見大人歡笑。小孩嬉鬧。路上,有幾個頑童甚至將炮仗扔到了徐衛馬前,把那匹徐原當初跟他交換的寶馬驚了一跳,險些將他摔下去。

孩童的家長一見,駭得不行。他們認出來騎馬的是誰,抓了孩子按在大腿上一頓屁股。又拖著給徐衛賠罪。挺大的人,怎么可能跟娃娃一般見識?

穿街走巷,最后停在一處府邸之前。這里,正是太尉種師中的住處。這三個月以來,徐衛不止一次想來探望這位軍中前輩。但一來軍務纏身,二來見了也不知說什么好。要是種太尉問一句,女真人退了么?怎么回答?

那種府門人一聽是帥司徐經略到了,飛快報入府中,又請徐衛花廳待茶。

“經略相公,我家太尉正在更衣,請大帥稍坐。”徐衛正要喝茶時。一名仆人前來報道。

徐衛一聽,這怎么行?種太尉抱病在身,而且這冬月天寒,老人家最是難過,豈能讓種太尉輕動?遂命仆人引路,親自去臥塌拜見。

至房外,那仆人朝里面喊了一句:“太尉,徐經略到了。”

“是子昂么?”屋里傳來一個聲音。讓徐衛聽了,當時心里一緊。這聲音怎么沒有半點生氣?趕緊跨過門檻,進屋一看,紫金虎愣

當初在定戎大戰時,寶刀不老。威風不減的種師中,竟病成了這副模樣!幾個月不見,他不知瘦了多少斤,臉頰往里四陷,顴骨突出,眼眶也掉了進去!頭發散亂,雙目無神。他正站在床前,一名老仆替他穿衣。可徐衛分明看見,種太尉兩只腳不停地抖,顯然是站著也吃力!

急忙上前幾步匯道!“太尉折煞卑職了!快請歇息!”※

種師中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揮手摒開老仆,緩緩地坐在床洞上。嘆道:“老夫聽說了,金軍已退!好你個徐子昂,確實有你父親當年的風范!”

徐衛聽到這句話,正郁悶時,又聽太尉道:“不!你今時今日,已經無愧你父!徐彰當年跟我一起打過仗,先父敗八萬夏軍于無定川時。他為先鋒。當時,老夫跟他爭,差點沒在節堂上動起手來。你父親當時口氣橫得不行,說要教我怎么打仗!哈哈!結果仗一打完,他就請我吃酒,還送了一把敵酋佩刀。唉,想起來,就跟昨天似的。我們這些老家伙,都完了,所幸,還有你這樣的后生晚輩。好,好哇把兩萬部隊交到你手里,老夫可以閉眼了!”

徐衛聽得心頭發酸,故意說道:“以先父性情,那一役。種太尉想必也是斬將奪旗,立了大功。先父可不是輕易服軟之人。”

種師中笑得須發皆動:“不錯!那一戰,老夫率精騎貫穿敵陣!直接導致夏軍潰敗!否則,以你老子的脾氣。才不會鳥我!哈哈!”

這男人,又尤其是軍人,說起自己從前為國效力時的風光,都是意猶未盡。因為他們把這當成至高的榮耀!可徐衛卻擔心他的身體,再者。天氣這么冷,種太尉又重病在身。怎么房里連個火盆都沒有?想必是物資緊缺所至。

當下,便吩咐那隨侍在旁的老仆道:“我帶來了一些炭,你去燒個火爐是”

老仆顯然非常高興,小跑著出了房去,不多時便端著火爐進來,整個房間頓時一片暖和。種師中不再堅持。合衣躺在床上,背靠著枕頭與徐衛說話。他先是詳細詢問了作戰經過,當聽到金人得到宋軍器械制作方法,動用大批攻城利器前來進攻時,怒得大罵張深!說虧得這廝當初還在種家麾下效過力,竟是如此鮮廉寡恥之輩!這等背國求榮的叛徒,天必收他!

聽到王稟以跳樓遏制金軍鵝車,他又非常自豪,夸贊說,王稟確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對于守城戰術的研究非常深,可以倚辦大事!

聽徐衛說用火器克制金軍時,他又表示懷疑,哪有火器這么大的威力?你說的那還是火器么?分明就是炸雷嘛!

徐衛陪他聊了許久,老太尉一直保持著高昂的興致。徐九甚至覺的。對方連臉色都有些好轉。

“對了,徐九,粘罕就算攻城不下。他完全可以繼續圍而不攻。長安城里,軍民數十萬,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又何必急于撤退?”種師中突然問道,到底是沙場老將,什么都瞞不過他。

“據晚輩估計,或許是涇原徐經略出兵襲擊延安,粘罕這才撤的兵。”徐衛猜測道。雖然現在情況不明,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種師中聽罷,點了點頭:“確有可能。”停頓一陣之后,他搖頭嘆息“西軍與黨項人以有青唐諸羌廝殺上百年,論戰力,大宋首屈一指。只可惜,悍兵易驕,諸路大帥互不統屬,無論李宣撫還是何少保。都無法鎮住群雄,統一指揮。否則,豈容女真人撒野?忘了問你,你現在正式的差遣是什么?”

“權永興軍路經略安撫司公事。”徐衛回答道。

種師中思索片復,沉聲道:“金軍雖然暫退,但陜西局勢的舊險惡。有了廊延這個立足點,金人隨時都可以揮師關中。

長安地處平原,野戰于我不利。你的處境仍舊被動。之前,我曾建議李宣撫,讓你執掌秦鳳帥印。秦鳳路轄秦隴諸州,領鳳翔一府,自古為強兵之地,且地勢險阻,民風刻悍。老夫曾任秦鳳帥,不夸張地說,秦鳳擁有當世最好的兵源!秦隴之士,有漢風唐韻,重義輕生數百年來不曾稍減!除正軍之外,其他不論番兵、強壯、弓箭社、忠義巡社,都有豐富的實戰經驗!可惜,自老夫率軍勤王,援汴京,救太原,秦鳳兵戰死異鄉無數。現任秦鳳帥趙點,有名無實。不足以成事。老夫是希望有生之年,借著在秦鳳的些許名望,扶你上馬送一程。無奈,李宣撫最終仍舊決定堅守長安。”

“太尉為軍中元老,西軍諸將都盼望太尉重新出山,主持大局。晚非算得老幾?”徐衛答道。

種師中聞言苦笑:“似老夫這般芶延殘喘,還有幾日活頭?能不能撐過這個嚴冬,尚是未知之數。我征戰一生,殺人如麻,早看輕了生死。只是可恨,未能履行先兄遺愿。逐北夷出國境!”

語至此處,老太尉情緒有些激動:“徐九,我種家自青澗筑城時起。幾代戍守西陲。可傳至眼下。竟無后繼之人。你父親早年追隨先父征戰,曾得先父親解鎧甲相贈。論起來,徐家和種家淵源極深,先兄辭世之際,有書信予我,贊你有膽略,性忠勇!子昂,老夫將兩萬部曲交付予你,便是希望你能繼續我等未競之事。老夫大去之期不遠,臨死得你親來探”足可瞑目。這段時日,你是唯一一個跨進我府門之人乒

徐衛不是個會輕易感動的人小可此時,他心里卻五味雜陳。當初第一次見到種師道,對方那種蔣諄教導,殷殷期盼,就讓他很受鼓舞。去世之前寫來的那封信,他隨身攜帶,時常拜讀,可謂獲益良多。

而今,種師中非但在定戎戰役期間馳援徐家兄弟,更在進入長安之后,將自己的部隊交給他指揮。甚至還想著把他扶上秦鳳帥位送一程。這番悄義,叫他如何應對?

徐衛婉辭了種師中的留飯,他不忍心看到一個縱橫疆場一生的名將臥病在床的樣子。從種府出來,他心里堵得慌,什么興致都沒有。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便決定回家去。

誰知沒走多遠,便撞上杜飛虎帶著兵馬前來。一問,說是李宣撫緊急相召。這倒怪了,宴會不是在晚上么?這么急找我作甚?當下,便調轉馬頭。直奔宣撫司而去。

一到那里,徐衛就碰到了轉運司的張彬。后者還打趣地問道:“怎么?徐大帥等不及要喝慶功酒了?”

徐衛興致不高,只是笑了笑。兩人齊頭并進,往衙內而去。網繞過照壁,就發現前頭萬俟自正走著,張彬正待打個招呼,身后又響起了一個聲音:“徐知府!張判”。回頭看去,卻是京兆府的司錄官。

徐衛突然覺得事情不對頭,李宣撫緊急召我,已屬特殊。自己是帥司長官,沒重大軍情。這么急找我作甚?而現在。他連漕司、憲司、京兆府的官員都召來了,這么的陣仗,所為何事?若是有軍情,自己沒理由不知道吧?

旁邊的同僚談論著什么,他完全沒在意,就這么走進了宣撫司的大堂。一進去,赫然發現,濟濟一堂啊。宣撫司、提刑司、轉運司、提舉常平司、京兆府,再加上自己這個經略安撫司,全齊了!

明顯,這些人都不知道李宣撫緊急相召的目的,正竊竊私語,互相談論。一見他進來,許多官員都圍上前去。有人問道:“徐經略,怎么回事?是不是女真人又回頭了?”

徐衛搖搖頭,并沒有說話。這讓陜西的各部官員更加疑惑,宣撫相公這么急,幾乎把所有司職的官員都召來了,除了軍情之外,還能有其他什么事?提前擺宴?這也不像啊,哪有在公堂之上設宴的?再說,酒菜呢?

“宣相來了。”正七嘴八舌議論時,有人小聲說道。

嘈雜之聲立止,李綱從堂下轉出,跟他一起出來的,還有個年在四十左右的官員。從他穿著的綠色官服來看,這人的品級并不高,但可以確定,他并不是陜西諸司的人。徐衛知道,此人怕就是早前入城的東京留守司派員。

李綱和這人都是滿面肅容,到達大堂之后,李綱自坐上首,那人卻立于案旁,垂首不語。抬起頭,環視現場所有官員一圈。李綱嘴唇一動,卻沒說出話來。他甚至沒有讓眾官就座。很久一段時間,整個堂上都處于一種壓抑的氣氛中,所有官員都是滿頭霧水,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良久,李綱站起身來,他雙手撐著案桌上面,象是有些吃力。徐衛發現他神情有異,似乎心不在焉。正疑惑時,又見他落座回去聲說了一句什么。那立在公案旁的官員點了點頭。隨即往前一步,拱手行了個禮:“諸位大人,下官受東京留守司之命,充任宣諭使。”

宣諭使也是宋朝名目繁多的“使”之一,掌考察地方,宣諭上意之職。

“日前,東京留守司已經接獲鎮江行在的詔命。宋金已達成和議,宣告休兵。”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什么玩意?達成和議?真的假的?我們咋不知道呢?可驚訝之后,官員們也有些慶幸,和議好,和議好,既然休兵了。那就不打仗了,太平是緊要!

徐衛不著痕跡地往前兩步,站在最前頭,歪著腦袋直盯著那位宣諭使。凌厲的目光看得對方有些慌了。

“此來陜西,便是傳達東京留守司命令。既然宋金和議已經達到。便須止戈息武。入城之前,下官已經去過金營,大金國相粘罕已將部隊撤趙

他才說到此處,徐衛冷冷問道:“撤到何處?”

那宣諭使被他盯得渾身發毛。強作鎮定道:“已退往同州

“為何不退過黃河?”徐衛又問道。他這個問題,引起了一片附和聲,是啊,既然休兵罷戰,為何不退出陜西?

那宣諭使一時竟不敢回答,因為他看到紫金虎那右手緊緊握著刀柄。他雖然明知徐衛不可能給他一刀,可還是懸著一顆心。早就聽說過徐九的威名。留守相公這位侄子。這幾年來東征西伐,打下好大的名聲。連女真人都忌憚他幾分。他聽了不急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