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君前留對

盡管徐衛對于表姨妹的怪異舉動有些猜測,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吸引到正事上去了。徐紹作為陜西的最高軍政長官,剛一抵達行在,即被召入禁中,參加由皇帝親自主持的詳議司。著重討論代理宰相趙鼎提出的方略。

雖然身為外臣,但執掌大宋最精銳軍隊,而且以宰執的身份宣撫地方,徐紹的意見分量自然不同。總體上,他支持趙鼎的政綱,只是受限于外官身份,他側重對陜西事務盡行了闡述。政治上,陜西除淪陷區外,大致穩定。經濟上,自給無虞,但因為面對強敵,必須依靠四川。自四川宣撫使徐處仁上任后,對陜西大力支持,尤其是在物資錢糧上。軍事上,西軍目前的三個招討司,節制武裝力量十六萬,再加上宣撫處置司直屬軍隊,西軍總兵力在二十萬左右。

徐紹認為,單從兵力上講,西軍已經足夠了,不必再擴充行伍,造成財力上的負擔。陜西應該作的,是任用得力干將,加強訓練,廣積糧草軍械,以待時變。對于趙鼎進一步放寬武職限制的建議,他也持保留意見,但僅僅是針對陜西地區。

因為西軍有自身的傳統,朝廷限制武臣的政策,比如“更戍法”,也就是部隊經常調動,以使將不知兵,兵不識將。在陜西早就行不通,淪為一紙空文。而且西軍將領長久任同一職務,甚至“父死子替,兄終弟及”,實在不需要再怎么放寬了。

此外,他著重上報了陜西的改革情況。得益于徐衛等大將的支持,他在陜西的革新推行順利,并沒有引起大的抵觸。只時時間尚短,成效還有待檢驗。

徐紹甚至自信地表示,不論北夷如何兇悍,也休想覬覦全陜,遑論四川?只要假以時日,陜西上下必能收復失地,驅逐北夷出境

趙桓聽了這些,很是欣慰,大力褒獎了徐紹的勞苦功高,并表示,他對陜西寄予重望,今后也將在政策上善加扶持,務求使得八百里秦川成為牽制和反攻的一處戰略要地。

宮城,宣德門。

徐衛在宮門前翻身下馬,紫色公服,御仙花金帶,頂上的幞頭伸出兩根長長的帽翅,手里捧著笏板,這身行頭,徐衛已經很久不穿用了。

“招討相公,請。”一名機巧的內侍躬身請道。

“有勞。”徐衛隨口一句,即隨他往宮里而去。抵達鎮江府已經好幾天,直到現在皇帝才召見。雖說他是趙桓一手提拔起來的武臣,但武臣畢竟是武臣,在宋代的政治氛圍下,自然不可能跟徐紹相提并論。因此,直到詳議司把事情議出結果來之后,天子才想起了自己著力栽培的將才。

皇宮,徐衛沒有少進。這鎮江府的行宮與東京舊都比起來,雖然規模稍,但格局大體相同。這讓紫金虎無端地揣測著,宮殿修得這么好,看來是不想還故都了?

皇帝召見外臣,多在日常處理政事的垂拱殿。但今番召見徐衛,卻在講武殿。這是天子校閱三軍的所在。召見的場所,就能猜出今日君前奏對的內容。

“來了。”講武殿前,已經早早等候著數名官員,當然,他們不是在等徐衛。說這話的,是何薊,如今官拜御營司左軍統制,他的麾下,是當年童貫一手創建的常捷精銳,在保衛朝廷南遷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此話一出,在場官員都向講武殿下望去。這幾年,徐衛在陜西干得風生水起,這些呆在天了身邊的武臣們也有所耳聞。而且在場的,多少都和徐衛有些交情。何灌就立即笑道:“當日,有人反對徐九建節,本官還不以為然。今日一見,果真是……”

旁邊的樞密使折彥質馬上接口問道:“哦?何少保此言何意?”

“樞相看看他那張臉,他若是建了節,那外頭帶兵的將領們還有什么想頭?”何灌笑道。他的意思是說,徐衛太年輕。

折仲古也屬朝中少壯派的代表人物,剛到不惑之年,但跟徐衛比起來,還真得感嘆一聲歲月不饒人。因此點頭道:“確實,年少有為。”

在場的,還有西軍老一輩的姚古,以及張叔夜的兩個兒子。不管跟徐衛識與不識,都客氣地夸了幾句。正說著,徐衛上得前來,一臉笑意,作著四方揖道:“見過諸位長官,同僚。”

他如今正三品武職,軍階比在場的部分人還高,因此大家客氣地還禮。何灌在公作為長官,于私,又是長輩,因此道:“徐招討遠歸辛苦,近年捷報頻傳,可喜可賀。”

“少保過獎,盡忠職守罷了。”徐衛看到他,就想起何書瑩,心里怎么著都有點別扭。只是表面上,仍要裝作無事一般。

“何過太謙?”折彥質笑問道。

看到他,徐衛才有些久別重逢的感覺。私誼就不提了,單說當年杞縣劫糧之時,折彥質親率部隊來救,光這個情,徐衛就欠大了。何況,對方如今已然是高高在上,掌務的西府腦,樞密相公。

展顏一笑,執禮道:“卑職據實而言。”

“哈哈,徐招討在陜西作得好大事”一個雄渾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徐衛定睛一看,此人約在六旬左右,既高且壯,須雖半白,但其威猛本色不改。何灌適時介紹道:“這位是姚太尉。”

姚?聽到這個姓,徐衛執禮道:“莫非熙河舊帥?今陜西西路姚招討之尊?”

姚古又是一陣笑聲,還禮道:“正是常聽犬子提及,言徐招討所部,為西軍虎狼之師。從征伊始,每逢北夷,未嘗一敗了不得”

對方漏點澎湃的夸獎使得徐衛連連搖手道:“太尉實在過譽了。”

此時,張伯奮,張仲熊兩兄弟又來見禮,他二人是張叔夜子嗣,如今統領著御營司右軍,就駐在鎮江府。徐衛剛剛踏入仕途時,張叔夜傾力幫助,是對徐九有恩之人。面對他的兒子,徐九懷著一份敬意,俯道:“令尊在世時,勇赴國難,披肝瀝膽,實在叫人欽佩。”

眾武臣說了好一陣,都是探討和女真人作戰事宜。徐衛本來是最有言權的,莫說是在場,就是整個宋軍當中,誰的對金作戰經驗有他豐富?只是徐紹一再提醒他,在鎮江行在,記住謹言慎行,不能因為是擁兵在外的武臣,又立了許多戰功,便飛揚跋扈,趾高氣揚,那是取禍之道。

于是能不說就盡量不說,一直挨到內侍都知錢成從講武殿里出來,宣眾大臣入內面圣。

入得殿內,只見官家高居御座之上。這一群都是武臣,風風火火地行至殿中,大禮參拜,高呼萬歲。

“都平身吧。”趙桓伸手虛托道。待一班武臣們起來,他笑道:“今日召眾卿來,別他無事。只是常與執宰議事,難得與卿等一會。這文武之道,不可偏廢,尤其是國難當頭,金寇猙獰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往下打量,看到徐衛站在折彥質、何灌、姚古之后。

“近日朝議,都說參知政事趙鼎方略,想必卿等也有所耳聞。你們都是帶兵的,仲古雖為文階,也出身行伍之家。朕想問問,趙鼎之策,能強兵否?”趙桓問道。

群臣異口同聲,都說能。武臣不干預政事,宰相呈述的治國方略,他們本能地回避,不去評論。

皇帝顯然明白這一點,揮手道:“但說無妨,畢竟術業有專攻,文吏們再高瞻遠矚,也不如你們了解情況。何灌,你說。”

何灌也是從底層一步一步干上來,經驗豐富,當即出班答道:“官家,宋金開戰伊始,北夷迅占據兩河。究其原由,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軍備荒廢。統兵之官多畏死,執戈之士也同樣。如今軍中,除西軍外,多為近年招募組建之新軍,可謂破而后立。臣認為,趙相之策,確可強兵。”

趙桓點點頭,又問:“姚古,你意下如何?”

姚古原為熙河帥,算是西軍老資格了,出班道:“陛下,兵強與否,不在數目多寡。今各地皆招募勇壯,充實行伍。但還需選賢擇能,付以兵柄,并有針對地作出訓練。和女真人作戰,不同于剿匪,也不同于征討黨項。臣認為,要遏制女真,必須要有一支敢于野地爭雄的精銳之師。”姚古在宋金之戰爆后,其統軍作戰的成績差強人意,但這幾句話還算是真知灼見。你老龜縮在城池里等別人來打,總歸是被動,敢于野戰爭鋒,才是取勝之道。

“卿不愧是西軍宿將。”趙桓贊道。

此時折彥質出班,向天子奏道:“陛下,若論野地爭雄,這殿上便有一人。近年來,與北夷搏殺于關中,未曾敗績,何不問他?”

此話一出,眾人都知是誰,趙桓面露笑意,喚道:“子昂,折樞密如此推崇,還不出班奏來?”

徐衛依言出班,未及說話,便聽上頭皇帝道:“嗯,果是在西陲數載,愈加威武。記得是去歲還是幾時,有司根據戰報統計,說近年來,折于西軍手下的金軍將領,數以百計。而這其中,級別最高的,大多折在你徐衛手里。紫金虎,說說吧。”

“陛下,姚太尉所說,確系金玉良言。與北夷作戰,若局限于城池攻防,總是被動。若要遏制其攻勢,進而有所轉變,就必須重視野戰。”徐衛道。

趙桓在御座上動動身子,招呼道:“你細細說,自靖康末到隆興以來,數你打得最多。你給朕和殿上長官同僚說說,在你看來,金軍如何?”

“金軍,剽悍、敢戰、頑強之師。更兼其馬軍之利,朝千里,暮至眼前。每戰,其統兵之官,必身先士卒之前。若戰局利,則窮追猛打,若戰局逆,仍毫不退卻,拼死反擊,罕見潰退。”

這一席話出來,趙桓默然無語,便連同殿之臣也面面相覷。象你這般說,金軍豈非不可戰勝?

良久,皇帝問道:“似此這般,如之奈何?”

徐衛從容答道:“金軍雖驍勇,終究血肉之軀。北夷所依仗者,一是馬軍之疾,二是嗜戰之性。其騎兵之利,也有局限,一是地形限制,二來,我軍憑借精良器械,足可與之周旋。至于嗜戰之性,敢戰之心,我軍士兵也不缺乏。反倒是將領們,少了點決死勇氣。臣始終認為,將有必死之心,士無貪生之念,有了這一點,戰術素養不如人,可以訓練;武器裝備不如人,可以制造。若沒有這一點,哪怕是雄師百萬,個個穿步人甲,人人持大陌刀,也無濟于事。”

徐衛這席話,聽著有點玄,甚至有點片面,好像沒有切中要害。但若有心,仔細琢磨,便可以現,徐子昂其實另有所指。不錯,將不惜死,士不貪生。但問題是,將為什么要惜死?

宋金開戰以來,女真人迅摧垮兩河防務,攪亂中原,便是陜西,也丟了鄜延等地區。這里面,不光是金軍勇猛無敵,所向披靡。還有相當部分,是因為宋軍主動投降。投降當然是將領們作的決定,他們為什么這么做?是寡廉鮮恥,是非不分嗎?非也,大是大非,誰都懂,關鍵是在不在乎?

顯然,投降的那些宋將是不在乎這個的。至于他們為什么不在乎,那就得反過來問,他們為什么要在乎?宋軍的各級統兵將領,絕大多數都是兩條途徑上來的。一是從士兵作起,二是靠家族門蔭,也就是所謂的將門之后。

他們作官,拿俸祿,打仗是他們的職業。既然是職業,跟誰打不是打?什么?軍人的榮譽感?保家衛國的赤子心?算了吧,宋軍的將領們先大多數沒讀過什么書,讀書的也不屑去作武臣。其次,他們沒榮譽感。從他們作官開始,就受到牽制、監視、懷疑、揣測,束手束腳,難以作為。大宋以文制武的基本國策決定了,武臣的地位不可能跟文臣相比。大宋立國以來,就有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的傳統,可沒說不殺武人吶。

既然這樣,危難之時,或絕境之地,他反水投降,也就不難理解了。

不過,包括皇帝在內,在場所有人對徐衛之言的理解,都流于表面,還一個勁兒地夸,好說得好精辟一語中的

徐衛心里暗笑。前些天在東京,岳飛跟他說,文官不貪財,武臣不惜死,天下就太平了。可岳鵬舉光想到文官貪財,武臣惜死,他卻沒想過,為什么會這樣。

在講武殿上,一眾大臣多多少少都說了些意見,但都有一種默契,不牽扯到核心問題。說了大半天,估計皇帝也聽乏了,便命眾臣退去,只命徐衛留對。

所謂“留對”,便是皇帝要單獨咨詢某位大臣,或是臣下主動提出來還有未盡之言。

眾臣走后,趙桓也下得殿來:“南方這氣候跟中原不同,悶,隨朕走走。”

君臣二人出了講武殿,那前面便是供天子檢閱三軍的演武廣場。此時太陽正旺,照得演武場一片泛白。他兩個便順著檐下走廊,閑庭信步。

“子昂啊,這南方比陜西如何?”趙桓在前面隨口問道。

“圣上,陜西苦咸之地,哪比得上江南水鄉,風景如畫?臣這幾天到城中逛了逛,直感南北兩重天。”徐衛嘴上不吝惜贊美之詞。可他卻深深地明白,越是安逸的溫柔鄉,越容易消磨掉人的斗志。陜西雖是西陲,可那里,才是真正的英雄地,風云地,成就大業之所在。

“嗯,等將來狼煙湮滅,戰事不起之時,朕在此地賜你華宅田產,逍遙過活。”趙桓這句話或許沒有其他意思,只是隨口說說。但聽在徐衛耳里,卻另有一番深意。

皇帝的意思是說,如果將來不打仗了,用不著你了。當然你就也沒有理由再握著兵權在外,皇恩浩蕩,在這溫柔鄉給你華宅田產,金銀美色,讓你安享榮華富貴。

若是其他人,聽了這話,只怕樂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可徐衛不這么想,先,真到了那時候,你會不會這么作,還得兩說。其次,就算真是這樣,有什么意思?男人就要有點追求,聲色犬馬,榮華富貴誰都想,可那是你賜予的,我只有使用權,你隨時可以收回去。而且,還沒有七十年的年限。

我如果想要富貴的生活,我吃撐了來當兵打仗?兄弟以前干什么的?管你什么北宋滅亡,我呆在南方不行嗎?南方經濟繁榮,憑兄弟這手賭術,錦衣玉食還是不成問題吧?

這還國難當頭,你都想到將來不打仗了,要學你祖先杯酒釋兵權。看來,盡管趙桓即位以來,一直推行改革,大力提高武臣地位,放寬武臣限制,但在其骨子里,祖宗家法對他的影響可謂根深蒂固

“怎么不說話?不滿意?”趙桓好一陣沒聽到回應,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直視著徐衛。

后者驚覺失態,不好皇帝問這個問題時,自己遲疑了,若答得不對,禍事不

好在徐衛從前跑江湖,憑的就是反應快,嘆了口氣,沉聲道:“臣不敢。只是在想,臣本是鄉間一浪蕩子。成年之前,橫行鄉里,為所欲為。鄉人呼臣為大蟲,視為一害。后朝廷詔令招募勇壯剿賊,臣其實也是本著一顆不安分的心,率眾起事,如起哄一般。真正讓臣如撥云霧而見青天的,正是陛下。若非陛下栽培提拔,臣何德何能敢居帥位?歷年來,官家對臣的榮寵,前所未有。可臣慚愧,未能替君分憂今北夷仍據兩河,侵凌中原,臣身為武臣,率堂堂之師,不能掃清賊寇,恢復故土,已是大罪。可陛下非但不怪,反替臣考慮得如此周到,叫臣情何以堪?心中愧疚,一時無言,請陛下恕罪。”

趙桓聞言一笑,也嘆了口氣,撫慰道:“子昂勿憂,如你當年所說,事在人為。唉,若在外帶兵之將,都如你這般,北夷何至如此猖狂?”語畢,復往前行,邊走邊道。

“說實話,朕當初栽培提拔你,也沒料到,你竟有如此本事。數年之間,各地皆傳戰敗,每當此時,朕便盼著你的捷報。你也確實沒讓朕失望。朕記得,你往河東鎮撫時,就允許過你,只要彈壓住局勢,就讓你建節。此次陜西三司設立,其他兩個招討使都為兩鎮節度使,獨你只授上護軍。想必你也有些情緒,但朕告訴你,關非朕食言。而是為了維護你,年不過而立即建節,這在武臣中是沒有的事情,若給你開此先例,朕不是舍不得,是怕引人猜忌。再熬兩年吧。”

徐衛立即回道:“不敢有瞞官家,臣為武人,自然期盼建節之榮耀。但臣也知道,那是靠資歷和戰功堆起來的。臣雖然打了些仗,但于局勢又有何益?再者,建不建節,不在于臣工,而在于人主。”

趙桓再次停步,看了徐衛許久,伸出手去,在他臂膀上拍了拍:“子昂雖為武臣,卻如此明理,殊為不易。你要再說下去,真讓朕覺得不授你節度使實在過意不去。”

徐衛頓拜道:“臣斷不敢作此想法。”

趙桓笑了笑,也不再前往,就在那欄桿之旁站下,隨口道:“朕抽調西軍赴行在時,其實很想調你回來。畢竟,你是朕所親擢。但考慮到陜西的局勢和你的前程,還是放棄了。今后相當長一段時期,你恐怕都要在陜西,協助徐紹抵御北夷。唉,本來打算把你往陜西制置使上培養,替朕執掌西軍。只是為方便行事,設了‘陜西宣撫處置使’,集權一身。不過,你好好干,朕會替你考慮的。”

徐衛再三拜謝,樣子作足。趙桓很是滿意,又夸獎鼓勵了他幾句,回過頭來,憑欄而望,由衷地嘆道:“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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