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閥

第四百四十九章 西軍奮起

徐衛站在他住所樓上的欄桿旁,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仿佛石像一般。徐紹被緊急召入禁中,他雖然不知道所為何事,但憑直覺,他猜測事情小不了。眼看天色將暗,三叔還沒有回來,徐衛不禁暗思,莫非是……

“相公徐宣撫回來了”衛兵奔入院中,朝樓上喊道。

徐衛聞聲而動,大步竄下樓去,風風火火前往徐紹住所。他兩人離得并不遠,就隔著兩條門廊而已,當他跨進院子時發現,三叔的隨從都在著急忙慌地收拾行裝。一看到這架勢,他心里就已經猜到幾分。

問明叔父何在后,他徑直向房里走去。踏進門檻時,看到徐紹正在文案后收拾一些奏章卷宗,遂立于門口,沉聲問道:“三叔?”

徐紹抬起頭來,滿臉凝重,他看著侄兒一時竟不知語從何起。片刻之后,低下頭,繼續手中的動作,嘴里道:“速去打點,明日一早,啟程回陜西。”

徐衛臉色不變,又問道:“女真人?”徐紹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他將一些重要文案收拾好之后,本以為徐衛已經走了,可當他再度抬頭時卻發現,對方仍舊站在門口。

沉重地嘆了一聲,徐紹有些無力地步出案桌,到客位之前,雙手撐著膝蓋緩緩落座,而后道:“坐吧。”

徐衛依言上前坐下,他并沒有去催問,因為看得出來,三叔頂著很大的壓力。

“不幸被你言中,女真人,又來了。”徐紹低聲道。

“經山東,轉兵中原?”徐衛試探著問道。

“不錯,金人知道東京留守司在滑州布置了重兵防守,遂轉道山東。號稱五十萬馬步軍,其志不小。”徐紹道。

“一半都沒有。”徐衛斷定道。不過,以目前中原地區,或者說京畿,河南府一帶的宋軍力量,恐怕也擋不住女真人的攻勢。上回金東路軍兀術就已經劫掠了中原,這回再來,恐怕比上次更容易。

“就算一半都不到,張所也應付不了,中原,命懸一線。”徐紹憂慮道。

徐衛當然知道這一點,東京留守司目前所倚重的,不過韓世忠岳飛等將,但以韓岳現在的實力,不足以跟女真人抗衡。他現在關心的是,朝廷是什么態度?而主持陜西軍政事務的三叔,又是什么態度?

“朝中執宰大臣爭持不下,各說各話,尚未拿出應對之策來。但已有部分人提出,中原危在旦夕,要求西軍出潼關入援。”徐紹此話一出,徐九心就掉起來了。此前,西軍就曾經跟隨當初陜西的長官范致虛出關勤了一回王,損失慘重。這回要再來一次……

三叔,你可千萬別說你點頭贊同了西軍不能胡亂使用,再說,陜西也是一攤子的事,搞不好女真人又兩路出兵,只怕陜西現在也打起來了要把西軍調到中原去了,只怕回頭一看,老窩都讓人端了大宋這支西北軍,可別跟后世那支東北軍一樣,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師啊

“目前還沒有收到陜西方面的奏報,因此官家催我火速回陜,以防有變。”徐紹這話說出來,總算讓徐衛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去。只要三叔沒在皇帝和執宰們面前表態,那事情就好辦得多。

“三叔,那我這就去準備,明天一早……”徐衛作勢欲起。

“老九。”徐紹叫住了他。“我現在擔心,陜西會不會有事?”

徐衛重新坐回去,鄭重道:“這點宣撫相公放心,金軍若仍舊是兩路出兵,最便捷的進兵路線,就是由關中平原直抵長安城下。這一地區,卑職已經作了妥善布置,長安城防自不必說,耀坊諸州亦有重兵。而且長安背后,還有宣撫處置司直屬部隊,足以抵擋。”

“可你現在還在鎮江行在。”徐紹道。

“這點宣相也不必憂慮,就算卑職不在,招討副使吳玠,都統制楊彥可代替卑職指揮,再兼張憲、吳璘等將俱可獨擋一面,最不濟,撐到宣撫相公回去沒有問題。”徐衛寬慰道。

徐紹這才稍稍放心,可接著,他問出了一個讓徐衛擔心的問題:“若金軍兩路進兵,西軍自然要守土抗戰。倘若不是,那西軍入援就責無旁貸,你知道嗎?”

徐衛面無表情,他可以想象得到徐紹頂著來自朝中的多大壓力。但是,把西軍從陜西拉到中原去作戰,絕對不是明智之舉我徐衛是打了幾次勝仗,可那都是在有限規模當中。這次金軍號稱五十萬,水擰干了,二十萬總有,再把那些蝦兵蟹將刨了,真正的金軍精銳十萬不算多吧?

要對付十萬金軍,而且是在中原地區,西軍得出多少兵馬?至少十五萬吧?你還得防著完顏婁宿趁西軍馳援中原之機大舉進攻算算這筆帳,西軍有這個能力么?拋開這些不說,就算西軍真的入援了,打勝,就是解除中原的危機,把金軍逼回去。可萬一來次象歷史上“富平之戰”那樣的大敗中原保不住陜西保不住殘余的西軍恐怕也只能和歷史上一樣,去退守四川。那我們還憑什么跟金軍叫板?

“居家為叔侄,受事為僚屬,宣撫相公但有軍令,卑職必定相從。倘若相公真愿拿西軍作賭,卑職無話可說,唯有聽從節制”徐衛拱手道。他這不是在賭氣,因為他知道,以徐紹的見識,不可能想不通這些道理。

徐紹緊咬著牙關,閉了眼睛,良久,揮了揮手。徐衛起身一拜,大步出房而去。

次日一早,他二人便啟程往陜西回去。猝然之間發生這么大的事,朝廷已經夠亂了,沒有任何人來送。因為中原已經開戰的緣故,所以他們只能往蜀中去,經四川回陜。這條路,哪怕是用最快的速度,也要一個多月才能抵達目的地。

就在他們火帶往陜西趕去的路上,中原地區已經狼煙四起。隆興五年,八月,金國朝廷決定支持完顏兀術,由他任右副元帥,發燕京樞密院轄下兵馬九萬余眾,又征集了一個漢軍萬人隊,一個契丹萬人隊,再加上簽軍五萬,偽韓軍五萬,共計二十一萬人,號稱五十萬,發動了“收取中原,劍指江南”的進攻。

戰爭開始之初,金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全部擊潰了山東境內有限的宋軍。但令人疑惑的是,兀術似乎并沒有沖著東京去的意思,故意放著東京地區不打,而是兵分數路,迅速攻城拔寨,占領中原其他府州。東京留守司的戰略布置,本為就是以京城為重點,哪還有力量兼顧其他?因此,兀術在極短時間之內,就拿下了鄭州、穎昌府、汝州、陳州,對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和東京所在的開封府都形成了夾擊之勢。更嚴重的是,兀術此舉還將東京留守司和鎮江行在分隔開來,擋住了江南北上支援中原的路。

而東京留守張所,在事發之后,反應遲鈍。韓世忠幾次警告他,金軍不來碰東京城,是想把我們留到最后,圍而殲之。必須盡快作出決斷,一是求援,二是突圍馬上放棄東京,率領部隊跳出金軍包圍,往南走,跟江南的御營司部隊會合,這才是上上之策

可張所沒有同意,盡管他從內心也認為韓世忠的意見,在軍事上來說得有道理。但他從政治上考量,不敢也不能放棄東京畢竟,這里是都城錢糧物資雖說轉移走了,可東京城里還有數十萬百姓,還有皇宮宗廟我們拍屁股一走,這些怎么辦?我去了南方,怎么跟官家交待?

正是張所的這種顧忌,直接就宣布了趙鼎“對峙中原”計劃的破產。

九月初四,陜西,秦州。

一支馬軍,旋風一般卷進了城去。經歷了一個多月星夜兼程的趕路,徐紹徐衛叔侄二人終于回到了陜西。此刻,他們最想知道的就是,陜西怎樣了?

正值晌午,吃過午飯的宣撫處置司佐官們三三兩兩回到了衙署,準備繼續打理公事。到了二堂,先泡上杯濃茶,準備刮刮午飯的油膩。在等茶的間歇,坐在位置上瞇著眼打會小盹,實在是愜意不過的事情了。

“快到大堂宣撫相公回來了”這一聲炸雷般的吼,驚醒了一眾悠閑的官員們。怔了片刻,全都跟屁股著了火似的竄將起來,直投大堂而去。

走廊上,只見同僚們蜂擁而往,互相議論著。怎么宣撫相公一回來,面都沒見著就召我等到公堂去?這是出什么事了?

到了公堂上一看,眾人才知事情不小。沒瞧見么?宣撫相公一個,南路徐招討一個,俱是汗流浹背,喘息不止。一個坐在堂上,一個坐在下首,滿面的疲倦之色。

從環慶歸來的宣撫處置司判官王庶,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宣相,你這是……”

徐紹擺了擺手,一把抓起案上的茶杯猛喝一陣,喝罷,顧不得氣喘吁吁,疾聲問道:“陜西可有事”

一話驚滿堂陜西?能有什么事?一切正常啊

“這,并無甚大事。只是上個月,環慶有兵將作亂,但被徐招討在半日之內彈壓下去,并沒有造成……”王庶正據實以報。

哪料徐紹一口打斷他的話:“本官是問金軍金軍可有舉動”

王庶被他的樣子駭了一跳,堂上眾官也面面相覷。金軍哪有什么舉動?

“沒,沒有,宣相,到底怎么了?”王庶一頭霧水。

徐紹這才算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又抓起茶杯,卻發現里面半口也無,重重蓋上之后,整個人虛脫一般,閉上眼睛,背靠著椅子,不再動彈。

眾官見狀,不敢去打擾,紛紛把目光投向徐衛。你跟宣撫相公一同到的行在,該知道是怎么回事吧?王庶走了過去,小聲問道:“子昂,這是何故?”

徐衛此時已經平復過來,看著一張張疑惑的臉,他嘆道:“金軍大舉南犯。”

公堂上頓時炸開了鍋本來飯后睡意綿綿的大人們瞬間被震驚了怎地?又大舉入侵?這可如何是好?唉,國家多事之秋啊

“走的哪一路?陜西有危險么?”

“鎮江行在是什么態度?對陜西可有明令?”

“現在打到哪處了?江南無虞吧?”

眾官七嘴八舌,都沖徐衛去,整個公堂鬧哄哄一片。突然,只聽啪啪兩聲巨響。眾人回頭看去,只見宣撫相公滿臉怒色,手擊在案桌之上。喧鬧的公堂頓時安靜下來。

徐紹畢竟上了年紀,這使勁拍兩下桌子,腿又軟了,坐下之后,訓斥道:“你等折騰個甚?都坐下”

眾官依命落坐,嘴上雖不說了,可心里仍舊不免忐忑。這從前金軍總是兵分兩路,一東一西,現在中原開戰了,陜西恐怕也跑不掉吧?哎呀,徐衛啊徐衛,這回你可也得頂住了咱們就指望你了

徐紹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更加復雜。如果金軍仍舊兵分兩路,倒好辦了,他直接領導西軍抗戰便是。可從現在的跡象來看,金軍一改從前戰略,這回好像只針對中原。那么西軍何去何從,就看他如何決斷

朝中大臣雖然有要求西軍入援的呼聲,但皇帝并沒有作出明確要求。只是讓他審時度勢,這也是他“宣撫處置使”便宜行事之權。可越是這樣,越讓人頭疼。回來的路上,他無數次反復地思考,不得不承認,老九的話是對的。哪怕金軍沒有攻打陜西,西軍也不能跑到中原去支援。陜西太重要了,不容有任何閃失鄜延已經被金軍占據,敵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如何抽得開身?再說,從前西軍入援,那是因為天子在京師,不容不救。可現在,天子遠在江南……

可是,如果西軍就這么無所作為,無動于衷,那也是絕對不行的。難,兩難啊

“北夷再度南犯,經山東,轉河南,中原危急以今日之態勢看,金人似乎無意犯陜西,諸位以為,西軍如何應對?”徐紹問道。語氣中難掩疲憊。

王庶立即接過話頭:“行在是什么意思?”

“彼時局勢不明,行在并沒有任何明確的指示,只是讓陜西審時度勢。”徐紹答道。

“中原之重,遠勝兩河,失中原非但恢復無望,且江南亦危,西軍要有所舉動才是。”王庶沉吟道。

“不錯入援西軍出關直入河南”有人高聲附和。隨即引來贊同之聲一片。

徐衛看了這些人一眼,并不發言。此時,也有一個人在看著他,就是他的堂兄,徐六。

“若西軍馳援河南,那請問,置陜西于何地?”徐良抗聲問道。

堂上一時為之安靜,對啊,腦門子一熱,光想著中原,陜西怎么整?現在鄜延同州一帶,還在金軍占據之下,西軍要是調去了中原,別讓人把老窩都端了吧?不行不行,西軍不能去哪也不能去

“能不能分兵?一部防備金軍,一部馳援?”有人小聲問道,估計自己也覺得有些底氣不足。

“分兵?你自己轉身問問徐招討。要是分兵,恐怕救不了中原,也保不了陜西”立馬有人反駁了他。

“那怎么辦?局勢危急至此,數十萬西軍難道無動于衷么?朝廷養兵是干吃飯的?”

“話不是這么說這不正在商議么?你急什么?陜西情況本來就復雜,金軍就在咱們臥塌之側怎么敢輕舉妄動?”

“說的是依我看,女真人就是想憑借陜西金軍把西軍牽制住,不讓西軍支援,好讓他們放開手腳南犯”

這些人吵吵鬧鬧,沒個統一意見,直到徐良再一次出面制止。

“國家到如此地步西軍必須有所行動不能坐視”徐紹一錘定音,給西軍定下了個調子。

他既然開了這個口,那討論西軍動不動就沒有必要。只是,怎么個行動法?真去支援中原地區?后院不顧了?

王庶等人頗為振奮,贊同道:“宣相之言在理西軍為大宋精銳之師,國難當頭,當有力挽狂瀾的氣魄”

“怎么挽?”這實在是一個實際的問題。

徐紹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徐衛:“南路招討使徐衛在此,想必有所建議?”

其實在路上,他叔侄兩個已經幾次討論過了,并準備了好幾套策略。若只針對陜和西軍的利益來說,不動是最好的。今年又破壞了金軍的麥收,女真人在陜西只會越陷越被動。再準備兩三年,等西軍兵強馬壯,糧餉充沛之時,就可吹響反攻的號角。但很顯然,現在的大環境不允許西軍這樣。

那么退而求其次,有兩套方案。

第一套,金軍既侵中原,那么西京洛陽所在的河南府自然不可避免。河南與陜西,通過陜州接壤。現在陜州處于徐衛控制之下,可以小規模地出兵,聲勢上支援中原地區的抗戰。如果作戰不利,陜州丟失,那么退入潼關據守,也是穩妥之策。

至于第二套,就有些冒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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