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見他低著頭,露出下巴與耳廓處青青紫紫的淤腫,另還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傷,心中一軟,解釋道:“你好歹有個娘,她一家只剩她一個了。”
謝處耘聽得愣住,只直直看著鄭氏。
沒有同沈念禾通過氣,鄭氏也不好直說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尋常人,當年多虧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來宣縣偏安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報,更何況從前實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說,我十分喜歡她為人性情,正想說與你三哥為妻,將來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繼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態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處一處,這樣好的姑娘,你定是會喜歡的。”
謝處耘對沈念禾多有嫌棄,鄭氏哪里會看不出來,只這一個自小同裴繼安一齊長大,對她而言其實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說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卻不知自己此舉全然火上澆油。
謝處耘聽得前頭,本來已經表情微動,可等那鄭氏講到“正想要說與你三哥為妻”,卻遽然色變,氣道:“嬸娘,你莫不是瘋了罷!”
他不待鄭氏駁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憐,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個義女也罷,將來給尋個門當戶對的,這才是真正報恩,怎能把三哥搭進去!”
復又咬牙道:“三哥這樣的品貌,若不是個絕色佳人,如何堪配!虧我當日還信了她的鬼話,說什么只在此處暫住,絕不敢高攀,原來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討不到三哥喜歡,就來討嬸娘歡心,居然膽敢行此厚顏無恥之舉,實在忒奸猾了!嬸娘,你與三哥萬不可上了她的大當!”
上了大當的裴繼安,此時此刻卻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個厚顏無恥之人說話。
“……翔慶畢竟千里之遙,即便戰情有所反復,也未必能立時得到消息,況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見尸首,就一日不可輕信。”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并無半點左右飄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這一陣宣州城中誰人要入京辦差,便可請他代為打探。”
“京城畢竟不比宣縣地遠,又是天子腳下,乃消息匯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對面,聽他還待要再說,卻是出聲打斷道:“三哥……”
裴繼安頓了頓,抬頭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來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會不遣人再來接我?”
她輕聲道:“我娘說過,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軍中兵士拼死將我送得出來,我絕不會自輕自薄,更不會行那等蠢事,你與嬸嬸不必憂心。”
“晚間那許多話,我已是忘得干凈,雖說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卻也講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當我是妹妹,我又何嘗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長,將來若是有那緣分,妹妹當真得遇合宜之人,還盼能有兄長將我風光大嫁,為我在背后撐腰。”
她說到此處,已是站起身來,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兒,又豈會只能享富貴,不能甘貧苦?三哥莫要太看輕我了。”
沈念禾這一番話渾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覺得,可在旁人聽來,卻是字字有骨,聲聲有氣,尤其此時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發的細竹,縱然再如何纖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繼安一時看得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雖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站起身來,道:“我懂了。”
沈念禾終于將此事說開,心中落下了一塊大石,連忙把桌上東西收拾妥當,又朝裴繼安告聲退,自捧著托盤便往外頭廚房而去。
她白日間同鄭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輕云之事大哭了一頓,本來就病體初愈,此時已經有些疲憊,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卻說另一頭,裴繼安收拾妥當回得,本要提筆作文,然則那筆落在紙上許久,卻是仍舊只有寥寥幾筆,索性把筆撂了,默默坐著。
他這一處不說話也不動作,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謝處耘便再忍不住,出聲叫道:“三哥!三哥?”
裴繼安這才回過神來,轉頭看了過去,問道:“什么事?”
謝處耘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嬸娘同我說了一樁事,我卻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繼安眉頭一皺,看著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說話?”
謝處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這樣說話,對著旁人,從來不是這般,也是知曉人情禮儀……”
裴繼安不悅地道:“你知禮是為自己而知,難道是知給別人看的?為人乃是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這般想的?”
他的語氣十分嚴厲,聽得謝處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過半日,還是老老實實低頭道:“我錯了。”
裴繼安這才又問了一回,道:“什么事?”
謝處耘的道:“三哥,你當真要娶那沈家姑娘?我已是聽嬸娘說了,她家中并無父母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這許多年,也不過在縣衙里頭做吏,不靠科舉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樣簡單。”
“憑你之才,縣中誰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機緣,再說一門好親,屆時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豈不比現在強上許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難道你有了出身,竟不會提攜妻族?”
他越說越來勁,只覺得自己果真很有道理,然而說著說著,只聽屋子里單有自己的聲音,裴繼安竟是毫無反應,回頭一想方才所言,心中登時咯噔一下,抬頭一看,果然對面那人已是滿臉怒容。
裴繼安皺眉道:“你去那州學數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東西沒有學會,倒是學來了這等旁門左道的路數,還有臉來我面前說,是來找打嗎?”
謝處耘接連出得昏招,實在后悔不迭,哪里還敢說話,只好老實低頭認錯。
他嘴里一面檢討,心中卻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來罵了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