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還在縫縫繡繡,聽得沈念禾這話,忽然就想起昨日侄兒點菜點湯的事情來。
她若有所悟,手中動作都慢得下來,正要說話,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
因上回沈、馮兩家的事情,裴家一門上下都已經十分警惕,鄭氏忙將沈念禾攔住,自己去隔門問道:“誰在外頭。”
有人回道:“是宣州柳濤巷郭家來人!”
那人聲音很響亮,一聽就是大戶人家養來開道的,就算隔著兩重門,沈念禾也聽得清清楚楚,便問道:“嬸娘,是不是謝二哥他娘來了?”
又道:“我要不要讓一讓?”
鄭氏搖頭道:“總歸是個長輩,你今后常在此處住著,總不能一直躲。”復才不情不愿地跨得出去開外頭院門,又扭頭抱怨,“若真是她,見得你謝二哥人已是走了,怕是又要鬧一場,說我們不曉得通人情。”
她三步一歇去地應門。
沈念禾自認此時當要端著客人身份,省得嬸娘難做,便不跟著去迎,想了想,還把桌上的披風卷了起來。
她正要收拾斗笠,便聽得外頭鄭氏道:“來得十分不巧,早早人便已經走了——其實不必送,這樣冷的天,倒叫你們白跑一趟……”
不多時,一男一女便跟著走了進來。
當前那一個有些眼熟,二十上下,看著和和氣氣的,臉面黝黑,寬肩大背,雖是也穿著錦袍,卻并未給人翩翩佳公子的感覺。
是上回來過的郭保吉長子,喚作郭安南的。
他后頭又有一個妙齡少女,一身騎裝,外披梅花大氅,雖是只有中人之姿,然則腰背挺直,行走之間十分有力,倒是令人印象極深。
郭安南先進得門,見得沈念禾站在當中,停步行了一禮,口中稱呼了一聲“沈姑娘”,站了幾息,復才又轉向一旁的少女,介紹道:“這是我妹妹東娘……”
鄭氏便也看向沈念禾,跟著與那郭東娘介紹道:“這是我一位遠親,姓沈,因家中有事,這一向在此處暫住。”
郭東娘半點不認生,笑著上前道:“我今歲十六,當要喚你一聲妹妹罷?”
沈念禾少不得上前回話。
耽擱了這一會,外頭已是跟了四五個隨從進來,有男有女,手中俱是提了許多物什。
鄭氏皺眉道:“怎的帶了這樣多……”
眼見她就要拒絕,那郭安南卻是笑著道:“是我爹吩咐讓帶來給處耘的,說是聽聞他在衙門里頭做了許多事情,眼下已是能獨當一面,十分高興,因他事情多,不能自家來,便叫我兄妹二人過來看一看。”
繼父給的東西,又是給謝處耘,鄭氏怎么好代為推辭。
她想了想,便在前頭帶路道:“放到他房中去罷,等他回來再說。”
領著那幾個隨從往后院而行。
鄭氏走了,屋中就剩得郭家兩兄妹同沈念禾三人。
來人既然不是廖容娘,沈念禾便不好再做客人,便問道:“郭大哥吃什么茶?”
又問郭東娘。
郭安南想了想,道:“不必那樣麻煩,倒杯水便是——我們坐坐就走。”
又拿眼睛去看郭東娘。
郭東娘正要說話,被那一眼給看了回去,便笑一笑,道:“我也喝熱水罷。”
到底是客人,自然不能這樣怠慢,沈念禾便去取了白茶。
她點茶的功夫特地練過,此時雖然沒有工具在,只是簡單沖泡茶湯,又下了幾樣輔料而已,那動作還是如同行云般流暢,自有一番韻味在,把郭家兩兄妹都看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郭東娘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夸道:“沈妹妹沖的好茶!”
沈念禾笑了笑,正巧看到對方袖口處的圖案,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花樣?怪好看的。”
郭東娘低頭一看,笑道:“我叫丫頭繡的,只得其意,不得其形——是軍器監新出的重弩!”
一面說,一面把袖子拉平,露出圖案湊近給沈念禾看,道:“我實在喜歡,特地叫人在外衫上都繡了!”
她正說得起勁,一旁的郭安南卻是咳嗽了兩聲。
郭東娘便自然而然地把袖子收了起來,將坐的椅子朝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道:“不瞞沈妹妹,我今次是特地求著哥哥帶我來見你的。”
沈念禾聽得一愣。
那郭東娘又道:“我聽得爹爹說,你這一處有家傳的《杜工部集》抄本,其中有許多不曾問世的文章,不知是也不是?”
沈念禾早已得裴繼安交代過,說是宣州城中那一位郭監司認買了一百部,他那女兒會聽說此事,倒是情理之中,便應道:“確有此事。”
她話才落音,對面的郭東娘便露出了一個放松的表情,又從腰間把荷包取了下來,輕輕推給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讀杜工部文,也有幾個閨中密友喜好相同,因是私事,不好同爹爹討要,只得自己來尋你——幫我留得十部出來的,等我派人來取,好不好的?”
那荷包落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顯然里頭非金即銀。
沈念禾想了想,卻是把那荷包推得回去,笑道:“若是郭姐姐想要,我卻不能收銀錢。”
又轉頭看了一眼郭安南,道:“上回我在此處遇得事情,多虧郭大哥幫忙解圍,否則不知是個什么結果,今日又遇得郭姐姐這樣敞亮的性子,我實在羨慕,旁的沒有,一二十部書還是給得起的……”
她笑盈盈的,口氣卻是豪爽得很。
郭東娘忍不住面露高興之色,只她旁邊的郭安南卻微微皺起了眉,道:“此事不妥,這印書乃是公使庫所為,東娘買書只是托你朝公使庫買,況且又不只是她一人要的,怎能叫你倒貼錢。”
他猶豫了一下,轉過頭看了看墻角。
那一處還擺了幾個方才仆從們拎進來的盒子。
郭東娘見得長兄動作,很快反應過來,立時站得起來將其中兩個盒子取來桌上放了,又道:“我聽得說你身體一向不太好,便帶了兩盒燕窩、黨參過來,那燕窩每天吃一碗,黨參拿來燉湯,十分滋補,養得一陣就好了。”
又指著墻角道:“另還有紅棗、當歸、百合,都是補氣補血的東西,也是我特地帶來給你的。”
沈念禾自然連忙推辭。
三人在此處說得幾句話,等到鄭氏出來,郭安南也不多留,當即帶著妹妹告辭了。
這兩兄妹來得沒頭沒腦的,若說是為了給謝處耘送行,可知道人早走了之后,兩人好似又并不覺得失望,甚至同鄭氏也沒說幾句話,倒像是專程來給沈念禾送錢送東西似的,只是顯得有些刻意。
沈念禾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把那一堆盒子留在正堂。
晚間裴繼安回家的時候,一眼就掃到了桌上那一盒拆開的燕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