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三百七十五章 奇怪

鄭氏滿腹心事,聽得眾人議論起郭姓本家,又說謝處耘與郭保吉血緣非出一系,彼處不過拿此處來做過度,且驚且惱,卻也知人心如此,難以相移。

她揣度不了郭保吉所想,再兼兩家何如天差地別,有一句話喚作“彼為刀俎,我為魚肉”,此時拿來比喻,縱然有些不貼切,也能體味一二,實在不知所措,轉頭欲要尋沈念禾來問,但見對方帷帽之下,雙眼看著身旁一桌,還要一手持杯以做掩飾,不由得奇道:“念禾,你在瞧什么?”

沈念禾便不動聲色略挨得過去半分,小聲道:“嬸娘不要說話,你且看對面著青衣那一個,他那手掌顏色如何,家境如何?”

鄭氏應聲看去,卻見那書生衣著尋常,可那一雙手骨節突出,皮肉發黑,十分粗糙,然則再看那一張臉,雖是相貌并不出眾,卻也白皙干凈,肌膚細膩,看著家境并不差。

她仔細對比片刻,道:“單看手,是個家中苦窮的,可看那臉,又像是個家中富裕的……”

沈念禾按住鄭氏的手,輕聲道:“嬸娘莫要盯著他看。”

鄭氏忙把頭低下去裝作吃菜。

沈念禾低聲道:“他自稱家貧,生計艱難,只好來翔慶投親,可方才讓店家上飛瓊酒時分明對各色酒品熟悉得很,連價錢都不用問,點起菜、肉,張口即來,連做法都挑剔得很。”

又道:“我聽他口音腔調,不像是外州的,倒是帶著幾分翔慶腔調,偏偏咬字生硬得很,有些用詞也奇奇怪怪——嬸娘,你看他頭發同額頭處顏色……”

鄭氏狐疑看了片刻,問道:“那頭發怎么了?”

沈念禾道:“他頭發是不是有些短?”

鄭氏登時恍然。

時人不戴冠也要佩幞頭,總歸會露出部分頭發,這人是個士子,也一般佩著幞頭,只是露出來的頭發略短,扎不太起來。

沈念禾又道:“嬸娘且看,他前頭額頭與頭發相接處,是不是有點太白了?”

鄭氏原還沒發覺,聽沈念禾一說,仔細去看,果然瞧出差別來,只仍舊不知問題在何處,正要問話,沈念禾已是將她按住,自家站起身來,做一副要去雪隱的樣子,出得門去。

郭家派來的護衛或有在外候著的,或有在一旁陪坐的,此刻忙跟了上去。

一出門,沈念禾就站定了,指著里頭那書生叫眾人認清了相貌,又做了一番安排,復才無事一般重新回了位子。

那書生倒是很有幾分交際之才,一席吃完,又夸又捧,許了不少好處,同桌另外兩人吃得滿嘴流油,已是稱兄道弟起來,那家中有侄兒在謝處耘麾下的還做了一番允諾,只說必定將書生介紹給侄兒云云,等到結過賬,果然一齊走了。

鄭氏悄悄目視這三人離開,復才問道:“這是有什么緣故?”

沈念禾搖頭道:“尚未可知,只是我見那人言行奇怪……”

她口中說著,指了指門外路過的一個士子,道:“嬸娘且看此人頭上幞頭,樣式同方才那書生別無二致,乃是遮至發際一寸,俱是尋常形制,窮文富武,這書生平日里埋首讀書,此時也非盛夏,可他發際那一片,竟是比起臉上其余地方更要白上三分。”

沈念禾在以手沾茶,在桌上畫了個書生頭臉的樣子,上頭又補了個幞頭,再另畫了一張臉的形狀,補了一個氈帽。

鄭氏這才被驚醒了一般,回憶方才隔壁桌書生衣著打扮,又伸手在自己頭上比劃了一回,復才道:“若是按你說的,那人……”

沈念禾道:“我只是聽他說話,明明是翔慶口音,卻說自己是南面來的,許多用詞俱是不甚通俗,倒像是不常說官話的……”

鄭氏若有所悟,忙道:“難道是西面來的?怎么就叫他走了?來不來得及將人先行攔下?”

沈念禾連忙把她拉住,道:“便是此刻把人攔住,又用什么理由問話?況且我說的不過是些推斷而已,無憑無據的,還要打草驚蛇——且不用理他,方才已是讓人去跟著了。”

兩人在此處坐了許久,沈念禾心思放在方才那書生上,倒是無心理會旁的,唯有鄭氏聽了一肚子有關謝處耘認郭保吉做義父的不好,少不得代為擔心,等到晚間回府,思來想去,忍不住又來尋了一趟沈念禾,問她道:“咱們要不要使人送個信去給你謝二哥?”

說著把手中的信箋遞了過來,竟是已經將文稿擬好。

沈念禾拆開一看,里頭洋洋灑灑寫了足有三大張紙,全是給謝處耘分析利弊,讓他曉得這“義父”認的時候方便,將來卻有無窮后患,若是尚有余力轉圜,最好還是推拒一回,不但如此,未來行事時更要小心謹慎,莫要惹了人眼紅,等到塵埃落定,被人算計了吃虧都不知道。

這信中出自鄭氏肺腑,盡顯一片拳拳之心。

沈念禾看完之后,不由得為之一嘆,將信裝得回去,道:“嬸娘是為了謝二哥好,只是郭府同城中此刻情況非同往日,郭監司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因身邊并無半個子女在,行事起來殊為不便,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其人想來已是考慮周全,咱們這一封信送得過去,謝二哥若是聽了,并不好做,若是不聽,亦不好做……”

鄭氏沉默不語,長吁一口氣,指著自己胸口道:“念禾,我也不瞞你,自曉得京中出事,又得知那郭保吉反了,我夜夜都睡不好,好幾回半夜夢到你謝二哥出事,心都要跳得出來。”

沈念禾欲要再做安慰,實在不知作何說法,只好閉口不語。

形勢變化太快,郭保吉雖然掛了個“清君側”的名號,可實打實就是揭竿造反,天子安能容他?

今日翔慶城中一派繁華景象,百姓不過議論些閑話,雖是零星有幾個憂心時勢,更多的人半點也不當回事。

一則翔慶邊陲之地,又才遭了西賊奪城,戰事太過頻繁,眾人已然麻木,更兼無處躲避;

二則郭保吉名聲極好,戰功累累,又有城池為恃,只說要清君側,扶太子為帝,道理很站得穩——當今身體有恙多年,聽憑幾個和尚的慫恿,四處搜羅藥草仙丹,早已引得民間怨聲載道,而太子一年里頭有半年是監國的,仁厚之名四海皆知。

郭保吉這一番旗子立起來,莫說翔慶軍中,便是京城里頭,眾人在外頭或許不敢說什么,回到家中,個個都要點一回頭的。

可民間的想法是一回事,朝中的態度卻又是另一回事。

且不說今次未必能成,便是當真成了,周承佑順利即位,他再仁厚,難道對郭保吉這一系,心中會沒有絲毫芥蒂?

鄭氏又道:“那郭保吉妻、子皆亡,哀慟至極,自是沒有什么掛礙,真遇到那一天,在府上坐等老死也便罷了,可謝二哥及弱冠,將來還有大把前途,一旦上了這條船,卻是一輩子也要搭上去了。”

沈念禾忍了幾息,終究還是道:“嬸娘,便是謝二哥不認這個義父,難道就能下得了這條船嗎?”

鄭氏一時啞然,欲要辯解,最后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

早在郭保吉攜妻子到得宣州做官,將這個繼子接進府里,不管謝處耘自愿還是不愿,他都已經與郭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而裴家自然也是一般。

接下來的日子,翔慶城中的緊張氛圍肉眼可見地變地淡了起來。

郭保吉雖是舉了義旗,也四處招募勇武,可更多的力氣卻是放在了農事上頭,只叫手下領兵去清掃寄零星散步的西賊,并無半點領兵打回京城的表現。

而更為奇怪的是,京中居然沒有半點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