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馮嫣昏昏沉沉地醒了,魏行貞也在半夢半醒之間。
他們稍稍側身,不約而同地朝著對方看去,兩人又緊緊地靠在了一起,吻在了一起,然后在晨曦的微光中再次一同墜入淺眠。
窗外是深秋寂靜而清冷的早晨,霜露打在枝頭和葉片上,到處透著濕漉漉的寒意。
但這些都和小院里的兩人無關,他們暖融而干燥的身體彼此溫暖著。
魏行貞束發的簪子和發冠滾落在床邊的地板上,兩人的衣衫有些耷在床邊,有些被踢到了床角。
兩人閉著眼睛,睫毛輕輕地顫抖,好像陷入了同一個夢境。
直到有仆婦再次來叩門,馮嫣才終于皺起眉頭再次醒來。
她低聲讓那仆婦過半個時辰再來,然后一面打著呵欠,一面揉著惺忪的睡眼。
當目光不經意地掠過枕邊人,她忽然發現,魏行貞正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她。
馮嫣禁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抱著他的腦袋在前額上留下一個吻,然后又一下倒在了他的肩膀上,閉著眼睛嘆了口氣。
魏行貞安靜地接下這個吻,默不作聲地握著馮嫣的手,就這么看著她懶洋洋的模樣。
馮嫣的慵懶中帶著幾分天真和嬌媚,他望著這樣的妻子,想叫她的名字,又不愿擾她的清夢,就在心里一遍遍“阿嫣”“阿嫣”地喊。
這兩個字在他心里滾來滾去,鬧得他不得安寧。
魏行貞緩緩收攏手臂,讓馮嫣的呼吸離自己更近。
這一切當然是真的。
但又好像叫人擔心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
晨曦的光照耀著馮府溫馨的院落,也照耀著太初宮威嚴而清冷的琉璃瓦。
一片片民宅屋舍中升起炊煙,整個洛陽正在醒來。
在距離此地大約一二百里開外的山林之中,有幾匹商隊的馬正在山坡上悠閑地甩尾吃草。
這顯然不是什么正常景象——馬兒們自在地在林間散步,背上馬鞍仍在,騎馬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一對雙胞胎姐妹百無聊賴地坐在山崗上,兩人身高體貌衣著打扮幾乎一模一樣,但因為性情的不同,經年累月的表情變化讓她們原本相似的臉漸漸變得很好辨認區別。
妹妹的嘴里叼著根葦草,目光悠閑地望著不遠處的谷地。
姐姐的眼睛也緊緊盯著那邊,但下一刻她就蹭地一下站起身,有些忍無可忍地來回踱步。
“他非得一個一個地殺嗎!瑕先生給我們到洛陽的期限昨天就過了!再拖下去——”
“別急,”妹妹輕聲道,她示意姐姐去看,“你看,快殺完了,就剩最后三個。”
妹妹遙手一指,在離兩人五六十步遠的地方,有人手持鋼刀,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上。
這一行一二百人的商隊,此刻已經變成橫七豎八的尸體躺倒在地上。
最后的三個幸存者已經恐懼到近乎麻木,他們顫抖著望著不遠處正在接近的殺人魔——他頭頂帶著斗笠,半張臉隱在帽子的陰影之中。
殺人者瘦削而高挑,在清晨的光線里,他裸露在外的手和脖子呈現出巖石一般的灰黑色。
每殺一人之前,他都要提著那人的頭發,然后將鋼刀架在對方脆弱且緊繃的脖子上,接著俯身在對方耳邊說一句話。
所有人在聽完這句話以后,都露出了戰戰兢兢或不可思議的神色,然后顫抖著給出自己的回答。
而往往就是在他們回答了第一句話以后,殺人魔手起刀落,當場割喉。
殺人者直起腰背,握著刀在晨光中伸了一個懶腰,他的衣服明顯不太合身,緊緊繃在背上,當他大幅度活動的時候,單薄的布料直接勾勒起他肩背令人恐懼的肌肉線條。
那雙持刀的手已經沾滿了鮮血,但他渾不在意,稍稍松了松關節,便轉身向著最后的三個活人走去。
三人徒勞地望著這個頎長的身影走到面前,但他們的手腳完全癱軟,沒有一點力氣。
殺人者熟練地拉起其中一人的頭發,并且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低下頭,輕聲說出了他今晚已經問了無數遍的問題——
“你,怕死嗎?”
命懸一線的瞬間,商旅的伙計突然爆發出強烈的求生欲望。
他分明感到這是自己最后的機會,他壯著膽子望向斗笠下那雙冷峻而可怕的眼睛,用羊羔一樣可憐而無助的目光發出祈求。
“我……我當然怕,您——”
話音未落,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了臉上——脖子以下的身體瞬間被噴涌而出的熱血浸濕。
盡管此刻的山谷早就被熏染得滿是血腥味,但當同伴的溫熱新鮮的血直接濺灑在臉上,這一股腥氣依舊讓人嚇得肝膽俱裂。
殺人者走到第二人面前,套路如出一轍。
這一次,第二人打著牙顫,口是心非地喃喃道,“不……不怕。”
殺人者冷笑了一聲,干脆利落地結束了他的生命。
鋼刀落在了第三人的脖子上,殺人者再次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你的答案呢。”
第三人已經陷在了全然的絕望里——說怕與不怕的結局都是一樣的,這說不定就是一個玩弄死者的借口罷了……
在毫無勝算的境地之中,第三人突然莫名生出一股孤勇,原本綿軟的手好像在強烈的恐懼之下重新恢復了一點力氣。
他驟然前傾了身體,將袖中利劍先一步刺向了殺人者的脖子。
然而殺人者反應更快,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只是斬斷了他額頭戴著的斗笠而已。
斗笠落在地上,殺人者的臉孔清晰起來——他的臉就和他的身體一樣,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巖灰色。
他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額頭正中心的位置長著一只漆黑的犄角,在晨光中透著溫潤的光澤。
殺人者瞳孔的形狀像蛇一樣呈現出豎直的細線,他伸出舌頭,輕輕舔舐干燥的唇瓣。
“妖——妖怪……!!!”
殺人者露出獰笑,“這么快就自行解毒了,真不錯。”
鋼刀扎進咽喉,第三個人也倒了下去。
遠處山崗上的姐妹兩人站了起來,姐姐捏緊了拳頭,“這下可以走了吧!”
然而殺人者并沒有理會,他站在殺戮的中心兩手合十,像一個僧侶一樣低聲為逝者吟誦經文。
遠處的女子見他如此,登時火冒三丈,“犄牛!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今天的名字不再是犄牛了,”殺人者轉過身,向著遠處的同伴微笑著喊道,“今天,我叫‘夾谷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