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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幼微望著幾同廢墟的長陵,許多已經沉寂多年的往事,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雖然馮黛曾經試圖毀掉六符山上的這片長陵,但平心而論,孫幼微并不恨她。
對這個后輩,孫幼微的感情恨復雜,當年的怨懟慢慢煙消云散,如今留下的,好像就只有一點糾結的歉意,甚至是艷羨——這個年輕人,曾經為自己的復仇,在長安和岱宗山上蟄伏了二十五年。
她沒有向任何人表明過自己的計劃,在所有人都覺得她早就認命了的時候,突然圖窮匕見,險些拉了所有人跟她一起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樣的敵人,讓人很難不心懷敬意。
也正是這樣的敵人,才讓人有擊敗的欲望。
“朕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孫幼微輕聲道,“不知道之前,有沒有和你提起過。”
“臣洗耳恭聽。”
“有一年,朕不記得是哪一年了,總歸是在阿黛生了馮遠道以后,”孫幼微的目光略略沉寂,同她整個思緒一起陷入了一段漫長的回憶之中,“應該是春日,朕去馮家探望她,問她這些年來都待在宅子里做些什么,她說,她在相夫教子。
“她?相夫教子?”孫幼微忍不住笑了幾聲。
女帝搖了搖頭,“朕還能聽不出來么,她是在怨朕,她是在怨這個世道,既然話不投機,那朕也就沒什么好說的,那天臨走前,朕問她,你真的打定主意,這輩子就這么過下去了么……
“你猜,阿黛和我說什么。”
“臣不知道。”
“猜猜看。”孫幼微說道。
“阿姐大概……反唇相譏了?”
“她倒是敢!”孫幼微瞥了馮榷一眼,“你姐姐這點分寸還是有的。”
“那么她應和了陛下的話?”
孫幼微搖了搖頭,
“臣猜不到。”馮榷答道,“請陛下直言吧。”
“很長一段時間里,朕都不知道她的那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天撫元年。”
孫幼微的聲音變得緩慢,老人的臉上浮起些許笑意,好像在回味一段令她意猶未盡的對決。
“她說,她知道自己的選擇對某些人而言是種挑釁,但是,對另一些人來說,她的存在……是一個答案。”
馮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在這一刻,她感覺在孫幼微的眼中讀到了一些殺意。
“人世間的緣分,有時候挺耐人尋味的。馮黛是天撫元年走的,阿嫣當時還在李氏的肚子里,這祖孫倆連面都沒有見過,性情卻好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馮嫣的名字也是她祖母給起的吧?”
“是……”馮老夫人的掌心稍稍滲出了一些汗水。
“馮榷,朕真心問你一句,你真覺得,憑馮嫣的個性,她真的會接受用另一個男人來換魏行貞的性命嗎?”
“阿嫣是懂事的。”馮榷輕聲道,“她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
“她要真是像你說的那么‘懂事’,就不會和魏行貞合謀把你困住,也不會讓殉靈人來給長公主醫治了——”
“陛下,”馮榷難得地打斷了孫幼微的話,“您不能因為阿嫣這些小小的叛逆,就下這樣的結論,臣是看著她長大的,臣知道她的秉性。”
孫幼微笑了起來。
這笑聲在地下回蕩,聽得馮榷有些心驚。
“朕就這么和你說罷,”孫幼微終于止了笑,“當年朕在桃林邊遇見她的時候,朕就什么都明白了。馮嫣的眼神和她祖母小時候根本就是一樣的。馮黛永遠有后繼者,她和你不一樣,她們的鋒利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誰來教。”
馮榷無法反駁。
孫幼微也不再做更多的說明——當馮嫣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小小的馮嫣向她問路,站在離她幾十步遠的地方,好像時間倏然倒轉。
孫幼微甚至不能確信眼前的小姑娘究竟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幻覺。
等到她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聽了她的指路跑開了。
那時孫幼微心中一陣暗惱,只覺得冥冥之中,某個幽靈一樣的東西趁著她虛弱和傷心的時候潛入了,再想到這孩童撞見的正是自己哭泣的樣子,她無由來地感到煩躁和不安。
只是,還沒有等她下令讓桃花衛去捉拿方才經過這里的孩童,馮嫣就自己跑了回來。
她帶著警惕望著眼前的孩童——她那時滿腦子都是一個想法——不遠處就是洛水,她隨時可以把這個眼神熟悉的孩子按在水里,取了她的性命。
結果馮嫣遞給她一塊手帕。
“阿婆別難過,要是想哭,就用帕子擦擦眼睛。”
孫幼微心里好笑,她接了馮嫣的手帕,問她,“你怎么知道我在難過?你看見什么了?”
原本想著要是這孩子把看見自己在掉眼淚的事說出來,那就馬上治罪,可是孫幼微沒想到,馮嫣望著她,說,“我看到風吹到阿婆這里來,就不動了”。
也沒有什么道理……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孫幼微心里的無名之火熄滅了。
那時她在回憶自己的半生,她確實很長時間沒有再像那天一樣暢快又淋漓地落淚,或許是因為眼前洛水不舍晝夜地往東流去,或許是因為點點落英叫人想起年少時與故人初遇的風景……
傷心,那確實是傷心的,但卻很平靜,這種感覺并不討厭。
“你是誰家的孩子啊。”孫幼微當時問。
“我是馮遠道的女兒,馮嫣。”女童回答,“我的母親叫李湖韻,姑婆叫馮榷,我家里人說,要是我走丟了,就報他們的名字,別人就會送我回去了……阿婆你能嗎?”
“我當然能了。”孫幼微答道,“但是你要給我什么好處呢?”
馮嫣在她面前跪坐下來,“我來陪您聊聊天吧,好么?”
這一聊,就是十二年。
長陵之中,馮老夫人怔怔地望著年邁的孫幼微站在馮黛的石碑前,看見女帝的眼中又泛起了些許微笑——她不是馮嫣,她無法辨別孫幼微的微笑背后究竟是怎樣的心緒。
“陛下……”馮榷有些不安地催促道,“您方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么意思?”
孫幼微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她的表情又恢復了以往的威嚴和漠然。
“容朕……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