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計過了么?要從陽安關把糧船運到墊江,一路上需要設置幾處盤灘的集鎮、安排百姓平時種田,忙時拉纖。如今都建得怎么樣了?”
李素看著魯肅面前那幅被涂抹得亂七八糟、幾經修改的地圖,問道。
魯肅指著圖比劃:“這兩個月,我和公佑、子尼(國淵)可是把嘉陵江上上下下親自跑了個遍,馬鳴閣道這兒,就有險灘,得設一個屯田點。葭萌縣稍微好些,船輕載可以返回,但我也規劃了屯田點,將來流民多了沒處安置,再考慮。
下游閬中以南、南充以北,江灣湍急之處,是第三個點,安漢、墊江,也都需要,要到巴郡郡治江州,八百多里水路,一共有五處要盤灘轉運,不容易啊。
今年韓遂被皇甫嵩大敗,沒怎么為害雍涼,只組織到雍涼流民兩千戶,近萬人,每處屯田點三四百戶、一千正丁,第一年以種蘿卜、薯蕷(山藥)為主,不過河谷深狹之處,往往兩側山壁本就陡峭,平地太少了,很難找到足夠高產肥沃的土地給屯民耕種。就算開了山田,也是產量最低的。”
李素耐心聽完,補充問道:“在這兒對著圖上看也看不明白,既然我有閑暇,主公讓我一并過問屯田事宜,親自走走吧——各處情況都類似吧?挑一處最近的視察夠么?”
魯肅:“夠,夠,情況都差不多,能解決一處,其余幾處也能依葫蘆畫瓢推廣。”
李素一揮手:“去看看吧,對了,這本《齊民要術》草稿,你們也看看,關于為何要屯田、如何管理、如何配合軍事運輸戰略、如何修治梯田,上面都有詳寫。那些涉及技術的,不得外傳啊。”
李素這些天宅家也不是真完全閑著,而且蔡琰也閑不住啊,所以此書也算是新鮮出爐。
魯肅、國淵稍微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頗有收獲。
尤其國淵這人,在演義上提都沒提過,但《三國志》里面卻是曹操麾下有名的屯田官,所以對李素提出的不少觀點都非常敏感。
當然了,正史上曹操手下因為屯田管理才能而崛起的名臣不少,從棗祗到任峻都比國淵有名。但棗祗他們的功勞主要是定策,而國淵卻長于執行——
史載此人對于制定給百姓和管理小吏的績效考核制度、獎懲激勵非常在行。可以理解成一個“周扒皮級的人力資源部KPI制定者”,老是“分次普請”挑動屯民互相競爭。
國淵仔細按李素的圖示算了算:“這……梯田之法,是把山地分層平整么?這工程量巨大啊,我看種二三十畝熟田的民力,還不一定能開墾出一畝山田。
就算開出來后,將來常年耕種,效率也會比平地田畝費事一些。估計平原上百姓耕作極限是占田百畝,這些梯田能種六十畝就不錯了,牛也不方便用。”
李素微微一笑:“到了地方才知道,你這個估計不準。”
國淵資歷太淺,一時也不多質疑。
倒是魯肅看了書,對細節不感興趣,卻對書名頗有想法:“兄為何將此書取名為《齊民要術》?此書可不僅僅涉及耕作增產之法,還有很多是給屯田官看的,甚至對所有治理民政之人都有裨益,我看不如叫《農政要術》好了。”
李素一想,似乎挺有道理,他原本只是懶得起名字,南北朝時將出現《齊民要術》,他就直接借了名字,實際上內容完全不相干,很多《齊民要術》有的東西他沒有,很多他書里有的東西《齊民要術》沒有,還有一些直接抄了《四民月令》稍微匯編整理修改。
倒是后世明朝徐光啟寫農書時,取名《農政全書》,那是因為他擷采歷代農書之長,而且不光涉及怎么種地,還涉及怎么處理相關民政,有很多給當官的人看的內容。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素的書叫《農政要術》確實更貼切一些,叫全書是沒資格的,他根本不全,只是挑了一些重點。
“子敬說得對,反正此書還是草稿,要增補內容,就改名《農政要術》好了。”
名正則言順,辦事兒之前定名也是很重要的。
一行人稍作準備,跟家里請了假,就上馬西行,出陽平關奔馬鳴閣道,一兩天就抵達了魯肅設置的第一處嘉陵江河谷屯田點。
李素雖然不會種田,好歹接受了那么多年義務教育的地理課,常識還是有的。
他們抵達的這處河谷屯田點,原先似乎是個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之地。但李素根據地圖估摸了一下,這地方應該大致相當于后世的廣元市吧。
五月份的時候,魯肅以漢中郡長史的身份,往這兒組織雍涼流民移民、幾個月下來倒也稍微蓋起了些房子,但都還是茅草屋為主,有夯土泥墻就不錯了,磚房幾乎沒有。
百姓們把河谷邊狹窄的地塊都盡量開墾了出來,有些已經種了一季豆子養肥地力,因為官府不征稅,靠著這點豆子和蘿卜,勉強能熬過一個冬天和春荒。
豆子其實對于肥地固氮很不錯,缺點是產量太低,后世美國大豆最多也就一畝地兩百公斤,何況漢末的大豆,一畝才不到兩石,大約折后世70公斤。
只可惜河邊的平地太狹窄了,李素看到的可用河谷平地只有三五十丈寬,按照漢朝粗獷的耕作風格,一丁漢畝百畝、折后世三十畝,一個正丁能種半里地長的河岸,把兩岸都算上,周邊幾十里地只能養活幾百個屯民。
而魯肅一年就要在每個點安置一千個正丁、算上婦孺兩三千人,將來還要擴大,那就必須把旁邊山坡全部墾成田,把田地面積擴大五倍以上。只有特別陡的山峰才能留著種果樹林茶樹林。
李素上上下下走了一遍,選了一處河水由急轉緩的江段,然后指著兩岸的山坡:“我看這地方就不錯。在這兒試點開荒梯田吧——
以后你們選坡地也學我,要在江流由湍急轉緩的地方。因為江流湍急的地方必然夾帶泥沙、淤泥,到了平緩之處就容易沉積下來,就可以讓百姓沿水流平緩處掏淤泥砌田平整土地。
如今是開荒梯田的好季節,已經十月底了,秋燥最極點的時候,樹木都沒有水分,可以放火燒荒,把樹去掉一些之后,把坡泥盡量找平,還不夠平的就挖江邊淤泥填平。”
魯肅他們什么都不懂,就是現學現賣,就吩咐按李素說的,先砍了一圈樹,拖到要燒的區域中間,與旁邊形成隔離帶,然后才開始放火燒枯木。
李素也不想惹得大火無法控制,造成不好的生態影響,雖然他有點多慮,南方畢竟還是比較潮濕的,山火也蔓延不了多遠。
燒了半天,露出燒黑的黑土地后,李素就回憶著后世地理博物館和《霍元甲》電影上看到的梯田造型,手把手指點那些老農把一片黑土地做成兩三個臺階找平。
梯田也分兩種,一種是旱田,一種是水田。
后世云貴和浙閩一帶的梯田多是水田,要種水稻的,那種砌起來特別費事,因為要做防水防滲,否則根本蓄不住水,等于是跟修游泳池一樣用石塊砌沿,甚至局部摻三合土黏縫。
未來劉備如果打到南中,在牂牁郡、永昌郡那些地方搞梯田,因為那兒太南方不能種小麥,估計也得弄成這樣勞民傷財的水梯田。
不過現在還在漢中周邊,比較北方,勉強可以種旱地作物,大不了產量低一點,就不費事砌防滲沿了。
這么一算,開墾一畝新梯田的勞力付出,大約等于粗放耕種十幾畝熟田的體力勞動。一個年耕百畝的正丁,如果把他全部的勞動力用來開荒,一年也就開出六七漢畝,折合后世兩畝左右。
如果只在這個冬天農閑季節開,那就是除以四,一個壯丁一季還開不到兩漢畝。
今天因為是有李素、魯肅在場監督,組織大家共同勞動,有好幾百個勞力參加,才在一天之內開出五漢畝、大約兩個臺階的一塊地。
“太費勞力了,一個正丁如果種熟田,能養活五口人,現在來開這種荒,十五年才能開出養活五口人的熟田,怎么算都要很久才回本。”
國淵比較會激勵算賬,他在旁邊默默算了一下,就覺得李素這個辦法還是不劃算。
李素拍拍他肩膀:“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里的一石糧,意義不僅僅是一石糧,更是為了打通嘉陵江航運,盤活整個蜀地與外界的互通有無。
十五年回本又如何,何況就算十五年回本又如何,蜀地如今人口四五百萬,再增長下去,遲早跟外面鬧黃巾一樣,人多地少,有勞力也多出來沒地可種,不如組織他們開這種荒。
而且,只要試點下去了,效率會慢慢提高的——一開始我們梯田也別修得太密,就修三四個臺階,隔幾層樹林,再修三四個臺階,這樣可以防止大雨之時水土流失。種好了地,也別跟平原上那樣馬上砍燒秸稈,把秸稈留著固土蓄水,放過一冬,來年春耕前再把秸稈燒了,也能防止水土流失,又增加土地肥力。”
李素把軍事賬和運輸損耗賬都算上,國淵才算是覺得這門生意有點利益可圖。
但他隨后又想到一個問題:“可是,這些田比平地田高那么多,灌溉太過費力了。雖說汲水地近,嘉陵江里水那么多,要挑到山上,著實辛苦。”
這個問題李素一開始居然沒想到,倒是有些燈下黑了,被國淵提醒他才一拍腦門:“造水車啊!既然上游嘉陵江沖力那么湍急,造個大水車提灌,直接從最上面一級梯田澆下來,比平地灌溉還省力呢。只要澆一層,大水漫灌灌足,下面幾級會自動流下來的。”
漢朝肯定已經是有水車的了,但還不成熟,不像隋唐時候那樣專門灌溉的“翻車”那么效率,而且漢朝人也沒有架設凌空的明渠的習慣。
李素回憶了一下后世歷史課本上看到的翻車、輪式大水車的訣竅,稍微圖示點撥一下,就交給具體的屯田官自己去琢磨完善,又教他們找最粗的毛竹,把竹節剜掉架起來,至少可以把水車打到高處的江水引到最上面一層的梯田。
普通農民根本沒錢也沒技術制造水車,只好再由官府組織了。不過既然是屯田,官府出資的事兒早就夠多了,大不了用“建成后這些梯田前十年的一半收成”來償還官方基建投入。
就跟在遼東的時候,讓屯民付牛租一個性質,無非這里變成了水車租。
李素覺得再這樣折騰下去,整個屯田計劃以及與之配套的航運計劃,簡直要變成一種計劃經濟了……或許會像官方出資建造的高速公路那樣,收費十年二十年,收回投資并且略有盈利之后,再把折舊后的東西交給百姓管理。
深知其中難處的李素,也是非常頭大,心中暗忖:
“要是諸葛亮已經成才就好了,他能制定‘蜀科’,靠法治確保‘吏不容奸,人懷自厲,道不拾遺,風化肅然’,將來當個交通部長兼國家發GAI委主任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把國家基建和國營計劃經濟部分盤活下去,肯定沒有人貪。要是沒有諸葛亮管著,其他人不知要損公肥私多少……”
跟諸葛亮一樣無私的人,世上估計還有,但既能像諸葛亮這樣目光銳利、識破下屬小動作洞若觀火,同時還這么無私的人,估計這世上是找不出第二個了。
罷了,先一團糊涂賬試點幾年吧,戰時狀態嘛,錢不能算太清楚,就當是稍微效率低點,被經手人撈點,交學費總結經驗了。
曹操搞屯田給百姓租牛的時候,還有丁裴之類貪小便宜的家伙,把自家的年老瘦牛掉包公家的壯年肥牛賺差價呢,幸好曹操那邊有查吏治的陳群主管抓貪,把丁裴這些反面典型拿去示眾。
李素完全可以想象劉備這邊的屯田官也會有無數個丁裴的。
等明年打進江州,將來把劉焉徹底搞定、南中平定。今年諸葛亮都十歲了,到時候十二三歲……貌似還是個童工。
在廣元鎮視察督導了幾天梯田和水車基建,盡管一切順利,但魯肅和國淵、孫乾粗略算了筆賬,覺得就憑這個建設速度,明年春耕結束后,這兒能養活的剩余勞動力人口,還是不夠給長期圍困釣魚城和江州的大軍運糧船隊拉纖盤灘的,至少還有一兩倍的缺口。
當然這問題也不是暫時不能解決,無非是多運一些糧,路上多損耗一些,從外地水運民夫到這些地方暫住、為到時候每天過往的船拉纖。
堆后勤損耗,問題總歸是可以解決的,反正張魯被滅的時候,漢中的官倉存糧還頗有一些積蓄。
就是不知道釣魚城圍城戰到時候要持續多久,要是一年都拿不下來,這么持久遠程運糧圍城,對劉備軍的戰略潛力消耗就太大了。
最后,還是頗有屯田天賦的國淵,在親自扎下去督導考察了一番之后,向李素提出了一條反對意見:
“中郎,我們為什么非要給糧船盤灘拉纖呢?反正盤灘過湍急江段的時候,船上的貨本來就是要卸下來、陸路馱運十幾里,然后再裝船。
咱把船分成幾個航段,上游的船就只在上游開,下游的船就只在下游開,到了險灘附近就直接把貨卸了掉頭回去拉第二批貨,下游的船也是接上貨就走,拉空船的纖夫人力不就省下來了?”
李素心中靈光一閃:這特么不就成了宋明時候那些大運河上的漕運重鎮的組織辦法了么?
明朝的時候,在山東臨清,一個縣城有兩百萬人口,幾乎一大半壯勞力都是槽幫鹽幫的,說白了就是碼頭工人,把大運河下游的貨卸船、再到上游重新裝船。因為歷史上直到明朝大運河還沒用上船閘技術,南北有海拔落差,就只能把大運河隔斷,在落差段人力扛活重新到高處裝船。
李素心中暗忖:“對啊,我怎么沒想到?難道是我燈下黑了。可歷史上為什么四川人千百年來都連著空船一起拉過險灘盤灘呢?記得長征的時候到了金沙江,川軍還在老君灘盤灘呢。
是了,肯定是因為四川這邊金沙江、嘉陵江上的航運密度不如大運河那么密集,民間私人船商規模又不夠大、船只不夠多,貨物也不夠多,無法形成分段的集散地。為了一次性把一批貨從下游賣到最上游,只能讓船全程跟著走。”
但劉備軍明年會有持續、穩定的訂單供應鏈,為釣魚城圍城大軍運糧的需求是不會衰減的。有官方組織,總船隊規模肯定可以保證。大不了原先一百條船每條船都跑完全程,現在改成把嘉陵江全程改成五個運段、每個運段二十條船,跑接力棒。
而且,這一招似乎還能借鑒給上庸那邊的漢水運輸改良計劃,到時候也沒必要都指望李素設想的船閘了……
你特釀還真是個搞“計劃經濟”的人才啊!
“此議甚善!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子尼,把這事兒做好,我讓主公加你為屯田都尉,要是一直好好表現,拿下劉焉后,等你資歷年限到了,典農中郎將也不是不可能!”李素拍著國淵的肩膀,為這個發明了“碼頭工人中轉站”管理辦法的人才表功。
“這如何敢當,您也不過才中郎將而已。”國淵頓時很是惶恐。
他哪里知道,過幾年,官位就沒現在那么值錢了,到時候,曹操手底下都敢亂封好幾個典農中郎將,劉備陣營這邊也不能吃虧不是?
到那時候,李素早就升到什么級別都不知道了。
今年冬天把水車、梯田、碼頭大致開拓出一些,山頂再種上茶樹花椒樹,讓百姓養些適合山地叢林養的雞鴨、以及如今還沒有人人工散養的兔子,把荒山放牧資源都利用起來。
明年,就可以有源源不絕的軍糧和高保質期的花椒冷吃兔來支撐釣魚城戰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