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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緩地雒水,在江陽縣最北邊的一個名叫山腰鎮的地方,忽然變得略微湍急了一些。因為從這兒再往北,就有一道拱起的山梁,把河道夾逼得更為狹窄深峻了。過了那道山梁,就屬于北邊的漢安縣了。
兩個縣交界處的鄉鎮,往往是交通條件和自然環境都比較差的地方,也比較貧窮。百姓多半也沒見過世面。
王羊是這個鎮子上一戶鹽場人家的長子,他阿翁有一口自己的井,還有兩口給官府代管的井,算是本地的有錢人了。所以這天他在建議碼頭邊,看到有官府的氣派船隊來鎮子上,他立刻就敏銳地意識到問題,連忙去通知父親。
東漢沿用了西漢桑弘羊以來的“鹽鐵官營”政策,私鹽從法律上來說當然是禁止的。但是在偏遠地區,為了兼顧生產效率和管理成本,官府一般允許在食鹽的開采階段官營與私營并存。
只要私營的井挖出來的鹽統一賣給官府包銷,不要自行銷售,那就不算犯法。這也便于官府抓大放小抓流通不抓生產,激發出百姓在生產環節更多的積極性,主動想辦法改良技術提升生產效率。
“阿翁快來看吶,有個大官來咱鎮子上了,還專門是來看鹽井的。咱這兒最多也就縣令來過,太守都沒見過。來的這人很年輕,卻比太守還排場呢,聽說是陳太守陪著的。”王羊急吼吼地把還在屋里咪著醪糟的父親拉起來。
“給乃翁穩重些!大驚小怪。怎得會有比太守還大的官來咱這兒?就算真有,莫不是又要來加重鹽水,還是壓低官府進貨的價錢了?不是好事吶。但也沒聽說江陽那邊有壓價,怎么會獨獨針對咱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呢。”他父親王江一邊說,一邊拿竹箸狠狠拍打了王羊的手背,算是訓誡兒子要沉穩,這才撣了撣粗布褂子起身。
他倆剛往外走,就看到鎮上的鄉老徐安,也帶著幾個鋪卒趕來王江家的井場,一見面就抓住王江的衣袖:
“王老弟,我記得你家代管的那兩口官井,是不是會冒火氣的?陳太守剛剛到鎮子上,在我屋里坐正問這事兒呢,你快跟我去回報!聽說還有都督來呢。”
東漢的“鄉老”并不只是對“鄉間德高望重長者”的稱謂,而是縣官的屬吏,也有叫“三老”的,實際上就等于鄉長。秩百石,實際上每個月領八石谷粟,一年實領九十六石。
這就相當于一個鄉長遇到了地級市的市長太守突然來視察,還帶了個比太守更高級的都督,哪能不重視。
王江一聽來了那么大的官,暗暗叫苦,還以為要被搜刮民脂民膏了,還非常不解那么大官為什么來這種窮鄉僻壤搜刮。
也不能怪這些人沒見識,畢竟他們一輩子也沒出過縣,連外面的天下歸誰都不知道,去年劉焉死了換成劉備,他們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頭上的縣令、太守都沒換人誰讓陳實是直接沒打就投降趙云的呢,以至于治下百姓沒經過戰亂,官員也都留用,也就不知道換了主人,日子照舊該過過。
王江苦著臉被徐安領會鄉老的宅院,李素已經等在那兒準備盤問了,陳實、國淵坐在他旁邊。
鄉老的房子當然是很破舊的,就是土坯房,只有正房廂房蓋了瓦,院墻和耳房都是沒瓦片的,就稻草遮頂。
陳實討好地讓人給李素打扇,還專門讓一個仆婦舉著一個大蕉葉扇擋在李素頭頂,免得房頂上的泥灰落下來臟了李素的頭發。
李素愛泡澡的名聲,在益州官場可是人人皆知,看李素的衣著和頭發,也知道他比其他人干凈不少。陳實這種投降保住官位的人,愈發要小心伺候。
“都督,便是這位王江,家中有兩口縣里托管的火氣官井。”鄉老徐安先跪下回稟。他平時見縣官都不用跪,太守也不怎么講究,但今天實在是級別差太大了,心里沒底。
“都起來說話吧,我問你,這兩口出火氣的井,井深幾何?產量多少?可能用火氣煮鹽么?”李素和藹地詢問。
他對于最后一問其實也沒抱太大期望,因為蜀地用天然氣煮鹽的歷史,似乎是諸葛亮治蜀之后的事兒了,倒是云南那邊用天然氣似乎更早一些,東漢年間就有記載,不過李素也記不清了。
要是百姓不懂,他教一下就是了。
王江一聽不是搜刮壓價,而是質疑產量,稍稍松了口氣,連忙把準備好的訴苦求饒話語,換成了一套“強調技術困難”的話術:
“都督,咱冤枉吶,不是咱不賣力開采官井,實在是這兩口官井不能再打深了開過鹽井的都知道,鹽井越深鹵子越好,但有火氣的井,只要出了火氣,就不能再深挖了,而且開采也得越加小心。
我這不是瞎說的,二十多年前,我爹管那幾口井時,就是深挖抽鹵的時候,一口氣憋悶暈倒在井邊,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刻鐘,拉到一旁也沒救回來。這火氣如果不燒了,聚集在一處是會毒死人的。至于拿火氣煮鹽,更是想都不敢想,咱只敢在火氣淤積得多了的時候,燒掉一些散散毒。”
李素聽到這個結果時,卻是頗為欣慰的,原來,貢井地區這邊,已經有打到足夠穩定出氣的深度了,而且不繼續挖也只是因為百姓怕毒不敢,而非挖掘技術不夠。
要是鉆探科技太弱,李素還沒辦法開掛,畢竟他又不是讀石油大學的,研發不出牛逼鉆頭。
但是百姓心理準備不足、害怕,那就有他這個文科生的用武之地了。
至于王江說到的火氣有毒,李素估計是甲烷濃度過高導致窒息了低濃度的天然氣甲烷對人體毒害效果并不明顯,要在空氣中有好幾成甲烷時,才會頭痛頭暈乏力。
真正毒害作用強的是煤氣一氧化碳,不是天然氣。
李素搖頭嘆道:“可惜了,那是你們不懂,所以暴殄天物這些火氣都是可以直接穩定生火煮鹽的,把火氣都燒了之后,不就興利除弊,也免得人畜喘不過氣來了。不過還不算晚,陳太守,咱今日就開始督辦整改吧。”
李素后半句話是跟陳實說的。
王江聞言連忙勸阻:“都督,沒那么容易的,燒氣的時候,井口有火,如何打鹵?我們總不能冒火打鹵?我只聽說過邛縣那邊的前輩,有把井口開大,偶爾點火散氣,實在沒聽說過邊抽鹵邊燒火的,煮鹽還得砍薪柴燒。”
李素一揮手:“愚不可及!你們不會弄些管子,在鹵水井旁另鉆側孔,把氣引到旁邊遠處再燒,那不就能持續利用了。少廢話,去現場看看。”
他也懶得跟愚民直接講道理,這些人只有操作技術,但沒有科學基本常識。
一行人紛紛雜雜到了現場,找了一口有伴生天然氣的井試了一下,一開始找不到做燃氣管的材料,一番鼓搗后李素命令用竹筒試試,但是試驗效果不好,因為竹子漏氣,火苗漏出來燒得到處都是,幸好沒大的危險,更不足以引起燃氣爆炸
這口井的出氣量很低,天然氣密度低逸散也比較快,只要不是密閉空間,不引導不貯存,就不會達到爆炸濃度。
這也是天然氣的物理特性決定的,真正容易爆炸的是煤氣,因為空氣的平均密度分子量是29,氮氣28氧氣32,按各自濃度平均后是29,而甲烷分子量只有16,比空氣輕很多,很容易就上升飄散了。而煤氣是一氧化碳,分子量28,跟空氣的29太接近,才容易跟空氣充分混合。
實驗雖然失敗了,但有實驗打底,大伙兒對“天然氣煮鹽”的操作流程多少有了點直觀認知,也頗受啟發。
負責在朱提屯田了大半年的國淵,終于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問題,主動諫言道:“都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在朱提時,打探南來的商旅情報,聽說過南中也有少量鹽井,也是帶火氣的,他們還有個別用火氣煮鹽的,開始我還不信,現在看了您的實驗我才信了。
他們肯定也是拿竹筒引氣焚燒,但南中的邛竹比犍為郡的竹子高大得多主公不是賞賜過南中特產的邛竹杖么?一根手杖長七八尺,都能用一個竹節的竹子造成。而聽說南中最粗長的竹子,一節能有一兩丈。所以他們的導氣管接頭比咱的少,漏氣也比咱的少,這才能煮鹽!”
李素聽了,捉摸了一會兒,心中大喜,拍著國淵的肩膀連連嘉許:“子尼!沒想到啊,你還會琢磨這些,當賞!到底是用了心做事的,平了南中之后,我讓主公升你為典農校尉。”
原來南中人明明技術水平比蜀人差,南中人卻能少量利用燃氣煮鹽,是因為他們的燃氣輸氣管道密封性好!
竹子在大多數地區的習性都是跟草本植物比較接近的,一歲一枯榮,所以很難長到特別粗長、竹節間距特別寬。
但云南地區因為太熱了,沒有冬天,所以一部分生長在熱帶的邛竹是會過冬不死的。多年生的竹子跟一年生的竹子比竹節長度,當然優勢巨大了。
而用竹子做燃氣管道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把竹子先砍斷、把竹節剖掉,這樣氣才流得過來,但砍斷的接口越多,漏氣的地方也就越多。
明白這個問題后,李素的第一反應,就是兩招應對:首先,等征服南中之后,要把南中的貿易物資再加上一條“竹節粗長的多年生邛竹”。
其次,目前拿不到那么多南中長竹的情況下,先想辦法解決一下“不把竹子剖開,就直接鉆孔破掉竹節”的辦法,或者是研發一下如何把砍斷去節的竹子重新密封接管接起來。
如今沒有電工膠布,沒有橡膠,甚至都沒有普通的氣密膠帶紙,得想辦法弄別的密封材料了。
而且,只要把輸氣管道搞好了,天然氣煮鹽的規模,就能比目前南中人那種“一口井只能燒一口鍋”的小打小鬧強多了。
只要有技術架設十幾丈遠還不漏氣的燃氣管道,李素完全可以把伴生氣井繼續挖深、讓燃氣出氣量成倍增加,然后在氣口上蓋一個幾十口鍋的煮鹽工場,用燃氣管道分氣到那么多鍋底下燒。
就算一個井沒那么多鹵給你煮,那就再鋪設“自來鹵水管”,把同一個鄉里其他高處的井的鹵水引過來,用有燃氣的井的氣,把整個鄉的鹵給煮了。
“沒想到回到漢末,居然又要跟自來水管和燃氣管打交道了。看來將來史書上對我這個泡澡侯的評價,又要跟靈帝那種給排水皇帝一樣噴了。
唉,沒辦法,一不做二不休,要是深挖后天然氣產量實在太大,附近所有得鹽井鹵水都不夠煮。到時候就順水推舟在附近開個天然氣溫泉浴場,多出來的氣也別浪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