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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王必陳述的這些迂腐之見,李素當然想立刻就懟回去。這方面可用的論據也太多了,無非是列舉歷代宦官也有建樹、后人應當對事不對人,博采眾長、棄瑕取用……
不過,讓李素意外的是,他居然都沒撈到開口的機會,“本場裁判”就已經親自下場了。
當然,不是劉備,而是司空蔡邕。
“放肆!何迂濁之見也!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故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
十常侍雖禍國,其所作未必盡皆奢靡害民。爾等以宦者所創便不用,那還讀什么書,把那些折頁卷軸都棄了,回去讀竹簡吧。老夫雖與蔡侯同姓,卻從不以為恥。”
蔡邕一開口,那當然是直接引經據典,都不用考慮聽眾的。人家是當世文章楷模,聽不懂那也是下面的人的錯。
而且,退一萬步講,就算蔡邕說得不是完全有道理,王必這種小嘍啰還能爭么?就算是張義都沒法開口,光是學界名聲就不對等,是碾壓局。
李素摸了摸鼻子,老丈人幫他秒殺了敵人,而且是以很公允的姿態,用不著他出手了。
他沒有再多事,只是趁著岳父說話的機會,偷偷壓低聲音問了一下身邊的助手鄧芝:“這個王必什么來頭?原先都沒注意到,今天怎么輪到他跳出來了?前幾天不是侯治中牽頭攻訐翻車之法的么,臨時換了個官位不值錢的來探路?他是不是關東來的?”
李素之所以有此一問,也是因為王必并非歷史上無名之人,三國演義上都依稀有提過,應該是曹操的人才對。最后還在218年的許昌之亂中幫曹操平過一些叛軍,然后被殺了。
難道是同名同姓的?
鄧芝從成都開始,給李素當秘書,已經跟了好久了,李素該操心的活兒他都清楚,就是個備忘錄的存在。鄧芝聞言立刻低聲回應:
“府尹真是明鑒,這個王必是兩年前曹操求封兗州牧后,派來朝廷謝賞的使者。當初曹操求封的時候,是荀彧來的,到長安時還是王允當政。
荀彧帶著任命回去之后,曹操大喜,派王必帶了重禮再來,結果就是李傕當權了。把使者扣了,后來輾轉在朝廷做個小官。這王必在京師時,漸漸跟本地望族韋氏交好,這次可能是韋氏、杜氏這些京兆世家派來投石問路的。”
注:“府尹”作為正式官職,要宋朝才有。漢末對郡守敬稱都是“府君”,但京兆尹與河南尹是特例,可以被敬稱為“府尹”
李素當然不知道這些歷史細節,點點頭表示了解。
但事實上,這背后還另有曲折,那得開了上帝視角的人才明白,因為中間牽扯了好幾道蝴蝶效應彎彎繞:
原本的歷史上,王必作為曹操使者,到長安時趕上李傕亂政,也確實有被扣留的風險,但是被黃門侍郎鐘繇向李傕勸諫。
鐘繇說“曹操在是否尊奉長安天子的問題上,態度與二袁不同,袁紹想擁立劉虞時,曹操還表示反對。所以雖然曹操與西涼軍有成皋之戰的仇恨,但只要他尊奉長安的天子,將軍就有希望拉攏曹操制衡袁紹”,李傕覺得鐘繇這番話非常有道理,才放了王必回去。
而歷史上鐘繇之所以后來在長安舊臣當中,最被曹操信任。曹操奉天子之后,鐘繇能成為關中地區的一把手,也跟那時候鐘繇就跟曹操搭上線有關。相當于鐘繇從192到195年,就一直通過王必跟曹操有聯系。
但現在這一切都變了,鐘繇192年的時候就被王允作為宣旨天使派到南鄭冊封劉備,沒趕上回長安,李傕就殺了王允。鐘繇都不在了,當然沒人勸李傕放了曹操的使者,所以也就連帶蝴蝶效應被扣至今。
不過,李素好歹是通過鄧芝的解讀,知道了王必背后還有些什么人其實李素想查還是很輕松的,但關鍵他前陣子不是忙么,一直忙著救災沒心思懟人。鄧芝幫他都把黑材料整好了那就最輕松了。
王必又說了一些義正辭嚴但不切實際的話,但有了剛才蔡邕的定調子,顯然這些建議都是沒用的。
但還別說,王必最后擺出一副“我這個官可以不做”的姿態,懇求李素一定不要濫用民力,應該考慮“挖渠修翻車等等舉動,何時而止”,該定個明確的時間表來,這一點聽起來還是挺有道理的。
李素是對事不對人,劉備也是一切以有利于保存百姓為宗旨,最后親自首肯了這一點因為修水利這種事兒,畢竟是讓老百姓多干活,重體力勞動會導致食物消耗加快。而干旱久了的田地,有些是注定今年的收成搶救不會來的。
比如要是五月底六月初,還沒灌上水稍微給莊稼緩口氣,那么六月中旬到七月底之間,你修了也只能明年用上了,今年的已經徹底旱死了。
為了讓老百姓少吃幾口,李素這個計劃確實最后需要評估一個踩剎車的時間。倒是治理蝗蟲不用踩,要一直堅持滅蝗,因為那個是滅一天就有一天的好處。
李素聽劉備都開口了,連忙答應:“大王所言甚是,這點臣也料到了,只是之前忙于勘察,一時還沒顧到這一點。臣以為,就以六月初十為限,臣讓各縣鄉勘測旱情與田中莊稼現狀,如果到六月初十還沒灌上的,基本可以判定徹底旱死了,今年沒必要救了。”
王必前面說了八成不著調的話,被駁斥了一通,最后總算是找補回兩成說對的地方。
而劉備和李素,暫時都還沒意識到這里面有什么陰謀或者潑臟水。見王必服輸,就把這一條先過了。
李素觀察王必前后舉動,暗忖:這人是不是見李傕死了,所以還想回曹操那兒去,覺得在長安這邊的這點小官不用珍惜,故意頂撞上官又不至于犯罪,好趁機得個美名被罷官遣送?
不過,他暫時也沒心思多提防這種小角色的內心戲,反正也不是什么人才,跑回曹操那兒也沒多大危害。
后續,又有幾個負責民政的官員,就目前救災執行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稍稍針砭時弊了一下,李素也就事論事,該整改的就整改,該駁回的駁回,在劉備蔡邕面前處理得井井有條。
約莫聊了大半個時辰,會議也過了大半,旱災治理的事兒都討論完了,終于輪到大司農張義出場,這次主要是攻擊李素的滅蝗政策。
張義先說了一些“敬天法祖、修德以熄天怒,待蝗蟲自滅”的廢話,這也不能怪張義無知,實在是這個時代的士大夫確實不懂蝗蟲的科學原理。
李素當然要繼續駁斥,把蝗蟲的習性、往年別人滅蝗為何不成功說清楚,尤其是強調“前人滅蝗越滅越多絕不是得罪了天,而是方法不對不科學”。
所以,李素拼命強調蝗蟲三個月繁殖一代的特性,加上現行的利用蝗蟲趨光性、夜里在田間焚秸稈火堆吸引撲蝗的效果這些策略,唐朝人就開始用了,姚崇滅蝗也是這么滅的,李素受限于技術手段,當然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張義說技術問題敗下陣來,就開始強調“上天因為滅蝗而降下的天譴”。
張義也不跟李素說,而是轉向劉備:“大王,自從五月滅蝗以來,臣也派人各郡縣查訪民情。京兆尹指使城旦軍、戰俘并安定、北地二郡貧苦流民撲蝗,還讓他們烹食蝗蟲果腹,至今中毒而死者已有數百,這還有沒報上來的,要是全算上,過千都有可能。
而蝗蟲之毒性飄忽不定,有些人撲蝗不賣力,食蝗亦不死,有些戰俘賣力撲殺,食蝗亦多,須臾暴斃,此非天譴而何?”
張義顯然也是真心做過功課的,還呈上了各縣上報的食蝗死者情況描述。
不過,這份東西,其實不光張義那兒有,李素也有,甚至連統計的方法,都是李素要求的,比如出現死者,一定要上報死者吃蝗蟲的烹飪方法、吃的是哪種蝗蟲。
既然李素也有做功課,他當然可以輕松反駁。
李素對劉備奏道:“大王,此事臣盡有所知,已經竭力避免,并且總結了蝗毒的特性,只是京兆尹與戶曹派往各縣各郡的文吏責任心、能力參差不齊,難免有宣講貫徹不到位的,我已經著令鄧芝統計備案,秋后會根據執行力酌定各縣治績。
蝗蟲一物,本毫無毒性,最多只是有些不潔的蟲卵、細瘴,加熱即可解毒。蝗蟲由伏蝗變為飛蝗后,毒性略增,但也是可以消弭的,一般我們昭告各縣,伏蝗夠饑民食用之時,可盡食伏蝗,將飛蝗焚為灰燼,伏蝗實在不夠,依然要餓死人,才推薦吃飛蝗。
對此,本府在推廣之前,做過諸多對比實驗。就算不得不吃飛蝗,最優自然是油炸以解讀,但貧民無油,也可明火干烤。只是干烤不易加熱均勻、內外熟透,而且費時費柴,哪怕夏夜在田間燒秸堆也不足以順便烤熟足夠蝗蟲,所以民間偶爾有百姓以大鍋水煮。
其實若只是水煮,但凡煮透煮爛,無非口味不佳,也未必有毒性,但還有些百姓為了掩飾口味,或因勞作汗流過多、身體缺鹽,煮蝗湯時,未沸即加鹽,甚至有秸灰混入,這才導致兩物相合產生劇毒,這是百姓與宣貫的小吏無知所致。”
這番話,簡直是李素今天駁斥中,最難讓聽眾接受的,主要是他束手束腳,沒法把后世人人聽得懂的初中化學知識拿來說。
李素對蝗蟲毒性的認識,其實也不算深,完全是后世穿越之前刷抖音,看到那些巴基斯坦、中東、阿三國鬧蝗災,然后評論里的人說吃蝗蟲、另一些說飛蝗有毒不能吃,然后他看熱鬧學來的。
當然了,李素是個有好奇心的,他還不至于直接聽鍵盤俠,所以看過之后也不忘百度一下,至今依稀記得。
飛蝗之所以有毒,是伏蝗成熟之后,體內可能會產生微量的氫氰酸非洲飛蝗氫氰酸濃度更高,國內的其實已經好很多了。
氫氰酸雖然也有毒,攝入過量肯定會死人,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氫根不穩定,加熱后氫氰酸就分解了,所以油炸炸透是比較安全的。
真正怕的是用水煮,尤其是鍋里還沒煮到足夠氫氰酸分解的溫度,而蝗蟲的身體結構又已經煮爛、氫氰酸散布到了湯里,達到一定濃度。
而如果這時候往湯里加鹽,氫氰酸和鈉離子結合,把氫元素置換出去,形成氰化鈉,那毒性就瞬間提升百倍。氰化鈉有苦杏仁味,是明顯的毒藥。
更可怕的是如果湯里混入了燒秸稈形成的草木灰,或者煮鍋的鍋底灰,那玩意兒里面有鉀鹽的成分,硝酸鉀。
鉀離子與氰酸根反應生成氰化鉀這玩意兒就更不用解釋了,比氰化鈉還猛得多。看看從十九世紀末到二戰,間諜為了防止被俘,毒牙里藏的都是這玩意兒,咬破之后幾十秒內斃命。
所以吃飛蝗本身沒問題,關鍵是用煮的必須小心,不但不能加鹽加草木灰,連水質本身都有要求,不能有高濃度的鈉離子鉀離子鹽,就算迫不得已煮熟了吃,也要把湯倒了,因為鹽和氰酸根的反應都是在湯里進行的。
可憐李素空有一身學識,卻連這么基本的道理,都無法通過化學常識來講解,幸好他還有“實驗數據”,就跟張義逐條駁斥,提醒張義注意那些上報上來的死法,基本上九成五以上死者都是吃了煮的蝗蟲才死的。
還有頂風作案好奇心爆棚、因為干活流汗太多想喝口熱湯,作死往湯里加鹽。
張義逐條看過來,發現貌似這個規律還挺明顯,只好從實驗結果將信將疑。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因為缺乏科學素養,覺得李素這是倒果為因、信口開河、事后諸葛亮,看著死亡記錄臨時總結的。
李素面對這種指責,當然只能學習姚崇了。幸好他也是早有準備。
“諸位!子不語怪力亂神,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我李某有此格物致知之識,自然是一以貫之,豈有粉飾之理?你們不信我早就總結出此種規律,可敢跟我一試?
我今日還真就準備了一石長安城外剛剛撲獲、扯了翅膀小腿的蝗蟲。我們就在這京兆尹府內實驗,我以無鹽油炸。徹底炸透,親自食之,若是有毒,我自當斃命。
你們若是不信這毒性的原理,也不用你們吃煮蝗蟲,畢竟吃煮蝗蟲毒死的人已經有幾百個了,你們就喝一口加了鹽的水煮蝗蟲湯你們不是不信這毒性因煮湯而起么?不是非要歸咎于蝗蟲本身么?抿一口加了鹽的湯,我這滅蝗之法就作罷,可敢!來人,架鍋!”
李素也不跟他們廢話,直接讓人在府衙大院門口架起一口油鍋一口水鍋,當眾表演,以安人心。
張義略有退縮,但又不好下臺,想了想,頂牛說道:“老夫一把年紀了,若真是鹽湯致毒,就當老夫殉國以救百姓了,比就比!”
不一會兒,油鍋熱得快,李素這邊已經炸好了,李素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當眾吃了十幾只扯了翅膀和頭、小腿的蝗蟲他雖然不怕毒,但也要講究口味的嘛,誰讓他是個美食愛好者呢。
劉備看李素這么慷慨,也忍不住當眾表演,從李素這兒吃了一點,劉備都帶頭了,其他要討好劉備站隊的官員當然也吃。
水鍋熱得慢,還沒煮開之前,李素又讓人加了鹽,張義一咬牙,看水開始沸騰了,拿勺子吹吹,抿了一小口。
李素看他這人還算仗義,只是太迂腐無知,罪不至死,拉著他胳膊制止他喝完:“慢慢喝,先歇一會兒,要是覺得暈,就抬下去歇著吧,別急。喝急了救都救不回來。”
“老夫不怕!”
張義還要死撐面子,但李素不會給他機會,讓人摁住他,不給他一次性多。
沒幾分鐘后,張義果然漸漸暈了過去,李素也沒有解藥,只好讓張義家人抬走,慢慢等這點毒性自己代謝掉。
“府尹還真是有把握啊,果然是知天命之人,天道有常,他都知道,連這些都懂。”
“大王也真是愛民仁君啊,還敢親自吃油炸的蝗蟲。唉,大漢看來有救啊。”
“蝗者,皇天之意也,往年那些災異讖緯之學,都說是天意降罪人君失德,才有蝗災。按說今年的蝗災、地震、旱災,來得也都算早,李傕作亂、天子逃跑之前,就已經發生了。
尤其是最后天意震破長安城墻那個地震,更是高皇帝在天之靈不滿子孫棄社稷百官宮室而逃、惹得李傕狂性大發。這種災異,歸咎天子就行了。
漢中王居然親自食蝗,反對災異論,不趁機歸罪舊的三公。可見大王這是真心有周公之德,不求誅鋤異己,不屑于培植黨羽。可笑那些舊臣還人人自危,以為其有異志,真是鼠目寸光。”
京兆尹府門口圍觀的小官小吏們,紛紛如此這般竊竊私語。普通百姓還沒資格到這兒來,但哪怕沒有庶民捧場,今天這場鬧劇也已經有幾百人遠遠圍觀了。
結結實實又刷了一波為國為民、大公無私的戲碼。
五千字,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