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們都不愿意介入劉備陣營的高層派系斗爭,導致對這一波變法中舞弊官員的懲處討論暫時陷入了冷場。
劉備今天原本是不管細節的,看鐘繇荀攸推阻,這才重新專注審視了一下案情,了解一下這些人究竟犯了什么事兒。
不過,劉備數學不好,李素的考核表上寫得也比較簡略,乍一看沒徹底看懂,就讓李素給大家講解:“伯雅,還是你給大伙兒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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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拱手:“是這樣的,這范疆、張達二人的枉法舞弊,主要就集中在馮翊郡與上郡、河東郡三郡之間的邊境轉運上。
眾所周知,這段黃河西岸南面是馮翊郡、北面是上郡,中間的交界就是黃河的龍門口(壺口瀑布)。瀑布以下來的船,無法抵達上郡和河東北部汾水流域沿岸。龍門口以上汾水中的船,也下不來。
所以往年要把瀑布以南、渭水流域的物資運到瀑布以北,就得在馮翊郡的夏陽縣把船上的貨全部卸下來、陸路往北走幾十里。過了水流湍急的瀑布區,等水勢重新平緩、過了險灘后,重新在北屈縣裝船——
但問題是,往年這么做沒問題,今年還這么做,就舞弊了,我在實際巡查中,發現在一開始朝廷派專人到馮翊、河東核算這兩郡至上郡的運費時,就有人鉆營欺瞞,故意把基準指導價做高,按照幾年前的損耗來算。
而實際上,當時在龍門口瀑布附近,已經普及了去年發明的水陸兩用大篷車,可以省掉這兩筆裝卸費,不用反復裝船裝車,遇到瀑布只要直接把篷車開到岸上繼續走就行了。
可是這范疆做了假賬,明明沒有用到裝卸,還額外在夏陽、北屈兩個縣,都虛報了數千名碼頭工人的徭役開支,兩處加起來有一萬多人。而張達作為押運官,在沒用到這些徭役的情況下,幫范疆圓謊、虛假驗收認賬,兩人把這筆實際上沒發下去的徭役抵扣款私分了。”
李素上面的解說,外行人或許還聽不明白,但劉備荀攸鐘繇都是明白的。這里必須提一句:
理論上馮翊郡境內還有一條黃河支流洛水,是從本段黃河西岸繼續往西北溯流的,可以抵達洛交、因城等縣,也就是后世的延安地區,能夠運輸一部分軍需。
但從延安再往正北一直到榆林,就必須沿著黃河走了。而南匈奴在發現張飛北伐后,上郡的偽匈奴也第一時間離開洛水沿岸、遠遁到交通更不便的地方躲避張飛追殺。所以洛水航運部分跟本案案情無關。
事實上,正是因為馮翊郡往北運貨有洛水和壺口瀑布黃河兩條路,兩條路都需要徭役民夫,才方便了范疆做假賬的時候把A路線的賬復制一部分到B路線上。
而打仗的時候千軍萬馬人吃馬嚼那么亂,軍機轉瞬即逝,要不是當時就有人暗訪督查、清理賬目,等仗打完被蒙混過去也是很正常的。
另外,千萬別覺得這么一筆假賬、就能偽造兩縣共計一萬多人的徭役碼頭工人很夸張。因為古代沒有起重機械,裝卸本來就是非常勞動力密集型的環節。
比如明朝的時候山東臨清這種小縣城能有兩百萬人口,其中的壯勞力大半都是碼頭工人。就因為京杭大運河在山東臨清這個點有落差、河道必須分成兩段。把低河段的貨卸下來扛到高河段再裝好,就能養活兩百萬人,還能養出《金瓶梅》和西門慶生存的商業環境。
劉備捋了一下,冷著臉質問:“那這兩人一共貪了多少錢呢?”
李素:“他們謊報了一萬三千人碼頭工人、平均虛構徭役期是二十幾天。按照《租庸調輸法》,百姓每年有義務為朝廷免費服徭役四十五日,作價九百錢,所以是每天二十錢。
虛構二十幾天役期,就是多領了每人四五百錢的工錢。根據我最終查實,他們此項共計冒領了六百三十多萬錢。另外還有些小的其他巧立名目貪的,總共大約八百多萬。范疆是做賬的主謀,分了六成。張達是認賬的從犯,分四成。”
劉備搖搖頭,轉向鐘繇他們:“既然都那么清楚了,按律該當如何?”
鐘繇想了想:“如果只是貪墨,按照往年慣例,罷官免職、罰為左校勞作肯定是要的。更重的刑罰……也缺乏成例。
大王,恕我直言,自從桓靈以來,尤其是先帝賣官鬻爵,朝中只要不是極度愛惜清名的高潔之輩,貪者十有七八。
先帝時四百萬、六百萬買個縣令坐上去的,一年內怎能不撈多于四百萬?這二人的罪贓,也就等于先帝時買兩個縣令后的搜刮。”
鐘繇公事公辦地把往年的司法判例引用了一下。這還真不是他故意往輕了說,實在是漢末貪墨本來就不算重罪,很多人都不干凈不敢太較真。這不是幾百兩銀子(折幾十萬錢)就要剝皮的朱元璋時期。
旁邊的荀攸看劉備臉色依然不好,連忙幫鐘繇查漏補缺:“不過,這次他們畢竟是頂風作案,是在抹黑大王的新法改革,影響太壞。大王覺得該適當法外加刑,也是可以的。
正所謂春秋決獄、論心定罪。服罪輸情者雖重可緩,游辭巧飾者雖輕當戮。一切請大王自行定奪。”
劉備點點頭,這才讓李素親自表態:“伯雅,你特地把這兩人列在最前,是想要嚴懲到什么程度?借故殺之?”
李素:“重判確實可以為新法立威。臣也知道貪墨數百萬錢本身,往年罪不至死。”
劉備搖搖頭:“罷了,就為新法立威吧。不過伯雅你這可是為孤出了個難題,孤還是親自等翼德回來,當面安慰他,再處置那些人吧。”
李素一愣:“大王還擔心翼德庇護那些人么?我覺得翼德脾氣暴躁,本來就鞭撻士卒,并不至于袒護這些……”
他想說“不至于袒護出身寒微的小吏”,但旁邊還有外人,李素也不方便把這些揣摩同僚的話說太清楚。
劉備:“伯雅啊伯雅,虧你也跟孤兄弟等人相交十年了,還不了解翼德么?他是不恤士卒,也常常重罰,但重罰都是建立在貽誤軍機上的。
翼德這人吶,下面人誰要是耽誤他大勝仗,誤了他的事兒,早就打死或者軍法從事了。這次雖然貪墨了些錢財,但沒有貽誤軍機,戰事上是剛剛打了勝仗。打了勝仗還追究軍需官死罪,太削他臉面了。孤會處理好的——你們也別多想。”
最后半句話是敲打鐘繇荀攸的,顯然劉備已經看出他們“懷疑李素和張飛出現了爭權奪利”,所以劉備要他們放棄這些懷疑。
李素聽了劉備的開導之后,也才意識到劉備到底識人比他更強,對張飛的了解也高得多。
張飛的暴脾氣也是分場合分對象的。
漢朝人雖然沒聽過后世岳飛那句經典的“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但對文武的道德要求,潛意識里也是類似的。軍需官要能幫助將領大勝仗,道德潔癖要求不能像文官那么嚴。打勝仗后斬軍需官,這事兒是有點犯忌諱的,于軍心士氣也略有不利。
李素之所以覺得沒阻力,那是因為他先入為主了,覺得歷史上張飛就對范疆張達要打要殺的——可也不看看情景,歷史上那二人是耽誤了張飛為關羽報仇,耽誤軍事目標的籌備。現在張飛的軍事目標可是完成得好好的。
李素意識到之后,也知道需要權衡,為變法立威很重要,但不讓外人腦補派系斗爭也很重要。他連忙對劉備說:
“還是大王英明,那就范疆這個文官主犯按文官的辦,張達這個武官從犯,交給翼德自行軍法處置也行。這樣主次輕重有所區分,顯得罪刑相適應,翼德也保住了面子。
不過,臣只有一點請求:翼德向來鞭撻士卒、而復令在左右使用。對這張達的處置,不管死不死,結怨了就不能用了。哪怕活下來,也要依然罰入左校勞役。”
劉備:“這還用你說!孤跟翼德說過多少次了,小人受刑,不可復令在左右。罷了,這次孤親自盯著點吧。”
討論好了這些人的懲處之后,剩下還有一串貪墨舞弊犯事兒的,討論起來就輕松了。
主要是他們犯事兒的模式,基本上都被范疆這個反面典型覆蓋了,不用再解釋一遍作案手法——就跟張既在正面典型里起到的效果一樣。
剩下的也都罪不至死,有三個被罷官后罰為左校勞作,五個罷官,七八個降職。
全部討論完后,大伙散會。
三天之后,范疆從馮翊郡被押到長安,作為唯一一個斬首示眾警誡百官的反面典型,在長安城內的西市當眾處決,算是為租庸調輸變法祭旗。
又過了一陣子,到十一月初的時候,張飛也帶著部隊回到了河東郡,只留下了一些部將留守新光復的上郡。
劉備給他的私信他也看了。張飛果然如劉備所料,他對于張達這種人死不死其實無所謂,這種沒文化的慢慢做上來的小官,死了就死了。張飛擔心的只是軍心和面子,不想掃興。
聽說劉備和李素給他稍微留了點面子,他也就不吵吵了。張飛讓人把張達看押起來,暫時沒有處置,養了個把月,等變法的風頭過去之后,張飛自己再和稀泥找了點由頭,“數罪并罰”依軍法執行一百軍棍。
漢朝也不存在明確的“笞杖分刑”,那是隋唐的時候改革五刑才細化的。所以漢朝的時候杖刑用棍子用鞭子都行,等價通用。
張飛當然是用鞭子順手了,抽了一百鞭后,解下來時發現張達已經被打斷氣了,就讓人拖出去埋了。
只能怪張達命不夠硬,當初漢文帝的時候肉刑改革,最初都是打三百杖/鞭才會大概率打死,所以漢景帝時進一步減輕了刖刑劓刑的折杖數量。當然也怪張飛的力氣大,一百鞭比普通衙役三百鞭還狠。
從這兒也能看出,歷史上的怒鞭督郵毫無疑問是劉備親手打的——歷史上的督郵可是被抽了二百多鞭,最后也沒死,也就劉備的力氣抽二百下還能活命。張飛的手勁兒二百下早就骨頭都不剩了。
變法試點的獎懲總結都頒布完之后,長安城內的吏治一時為之整肅,人人都以范疆為誡、以張既為榜樣。
與此同時,那些人品還行、但能力不行的官員們,也掀起了一股惡補數學課的風潮,大家都意識到以后數學成績好不好對政績升遷的影響更大了。哪怕不親力親為也得學點數學常識便于駕馭下面的專才。
劉備陣營內,蔡邕的級別太高,年紀也大了,倒是沒人腆著臉找蔡邕補課。但蔡邕的弟子顧雍等人,哪怕是在偏僻的滇州當布政使,聽說后來都集結了不少官員拜師學數。
李素、諸葛亮這種以數學著稱的官員,當然也有很多人上門求教了。李素同樣位高權重,受到的騷擾還少一些。諸葛亮官位那么低,一時不堪其擾。
其他原本老派的關中數學家們,比如當年鄭玄的數學恩師京兆第五種一脈,本來在長安都已經非常衰落了,現在也門庭若市有很多官員上門,找第五種的兒子孫子們求學數學。(第五種本人早就死了,他是鄭玄的師輩,他兒子也六十多歲了)
劉備轄區內的種種變化,也傳到了關東諸侯那兒。二袁和曹操等軍閥也對這個新法給與了新一輪的重視和討論。
大家都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回避不過去的,因為其效果已經實實在在在戰場上體現出來了。劉備軍這么一改革,對河套用兵的后勤損耗幾乎是立竿見影地降下來了。
當然了,也有不少清談的朝廷中樞官員,因為不熟悉邊遠地區的情況,也覺得劉備這樣錙銖必較提高后勤效率、殺伐約束倉、戶、轉運官員,有點吃相太難看了。
比如朝中九卿的華歆、孔融之類的道德君子,他們其實對劉備并沒有恩怨,孔融這人原先甚至還挺欣賞劉備的。
但是作為清流名士,他們在這事兒上頗有微詞:
“怎么能靠這么細苛的嚴刑峻法來逼著官員提高后勤效率呢?怎么能官員浪費低效就罰俸降職、鉆空子就直接砍了呢?
要想提高后勤和軍需效率,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要治本,關鍵還是得靠仁義教化的力量,用道德感召讓范疆張達這些人感化,主動悔悟放棄貪墨舞弊啊!全靠刑罰和苛細的審核,那是暴秦法家的老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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