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差別射擊的命令出自夏侯尚之手。將門世家之子,未必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謀略,但對戰場形勢的判斷確實是很到位,知道不能放任潰兵就這么沖過來。
效果不錯,三千弓弩手列成一個大方陣,五輪連射下來,千余潰兵當場被射死七八百,剩下的人也被徹底嚇傻了,呆呆的停下了腳步。
青州軍在這輪打擊中的損失倒是不大,但一鼓作氣的勢頭也就此被擋住,谷內外的兩支軍隊,隔著兩百步左右的距離展開了對峙。在兩軍之間,是修羅場一般的景象,遍地尸骸,慘呼聲不絕于耳。
夏侯尚的臉色很難看。
這些剛投誠沒幾天的賊兵的死活,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真正讓他憤懣難當,以至于化成恐懼的,是形勢的演變。他做夢都沒想到,本來十拿九穩的局面,竟然一下子變得岌岌可危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形勢還是一片大好。谷內有
陷阱。
谷口則有自己率領的五千精銳步卒以逸待勞,因為知道將會面臨一場阻擊戰,所以主公也特意調配了更多的弓弩手和擅長土木作業的工程兵。
用不著多復雜,只要青州軍在明天之前攻不破峽谷,沒辦法出現在自己面前,夏侯尚就有充足的把握,將峽谷的另一端,打造成一座堪稱銅墻鐵壁的堡壘來。
結果,敵人竟然一口氣殺到自己面前,用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戰術!
夏侯尚臉色陰沉的都快滴出血了,從蓋世奇功到功敗垂成,就差這么一點點啊!
現在的形勢非常不樂觀,防御工事幾近于無。眭固的賊軍損失殆盡,開戰前足足有七八千人,可現在,把中毒和受傷都算在一起,也只是剛剛過千。失去了山地的有利地形,士氣也是跌到谷底,這支兵馬完全指望不上了。
夏侯尚的部隊也不是毫發無傷。
谷中亂起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敵軍可能用了火攻,也只有火攻才有這樣的效果。以荀攸的經驗、閱歷,當然不會沒有提防,可賊軍就是賊軍,能否嚴格執行各項條例確實很難說。再加上對手是那個狡計多端的王鵬舉……
考慮到這些不利因素,夏侯尚當機立斷,抽調了百多名經驗豐富的老卒入谷,試圖與眭固的傳令兵一道安定軍心,平定搔亂。結果這些老卒都是一去不回,直到濃煙蔓延過來,以及冒煙的木筏順流飄出谷,夏侯尚才恍然大悟,明白敵軍到底鬧的什么玄虛了。
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容不得猶豫,誤判更是危險萬分。就因為夏侯尚這一耽擱,滾滾涌出來的黑煙毫不留情的將措手不及的曹軍卷了進去。
雖然煙霧在開闊地帶消散得比較快,卻架不住放煙的一方存心要給夏侯尚好看。即使變淡了,不小心多吸幾口,也很快就會頭昏眼花。
直到現在,兼程趕來的增援部隊還有一成左右的人站不起來,另外三成雖然勉強站到了隊列里,但那軟軟塌塌的模樣,也看得夏侯尚一陣陣的揪心。
“伯仁將軍,現在撤,說不定還來得及……”
更讓夏侯尚揪心的是荀攸。從兩個多時辰以前,這位極受主公看重,稱之為‘謀主’的大才就一直不停的念叨著,建議自己引兵后撤到安全地帶。
夏侯尚當然不肯聽從,陣,可以輸,但絕對不能輸人!在敵人面前轉身逃跑,這是對自己,對全軍將士的侮辱!
所以,再一次的,他用力揮揮手,語氣中盡是不耐煩和不滿,給出了否定的答復:“公達先生,這話你已經說了很多遍了,不管你再說多少遍,本將的答復也不會變,不行!王賊是主公的心腹大患,難得有這么好的機會,豈能不戰而退?”
他抬手一指谷內:“先生自己也說了,此戰的關鍵就是這道峽谷!在谷內,敵軍無法展開兵力,騎兵的速度更是無處施展,只要我軍全力迎戰,安有不勝之理?如果您不是這么想的,當初又為何做出這樣的安排呢?”
“此一時彼一時啊。”荀攸說得嘴巴都干了,但還是很耐心的解釋著:“若谷內兵將俱在,我軍可以從容布置,待敵軍破谷攻至時,想必已是疲憊不堪,自然不足為懼。可現在,敵軍趁著煙霧未散發動了猛攻,谷中兵馬發揮的作用微乎其微……”
“青州軍攻谷動用的兵力,不過是整支兵馬的十之二三,以驃騎將軍的用兵手段,不難想象,大隊人馬只怕就在攻谷步卒身后……將軍當慎之!”
荀攸這番話有理有據,說的也是語重心長,臧霸等副將心中也都暗自點頭。但夏侯尚像是吃了秤砣的老鱉似的,鐵了心的不肯松口。
“在這里阻擊,總比放他們入境強!別忘了,王賊身邊的是青州軍的騎兵精銳,是在這里更容易抵擋,還是在開闊地帶?主公已經合圍了呂布那頭猛虎,眼看就可以將其拿下,現在放青州精騎入境,就功虧一簣啦!”
“話雖如此,可是……”荀攸何嘗不明白放王羽入境的危險,可眼下這場仗的結果已經很明顯了——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現在要做的,不應該是勉強作戰,而是保存實力。不管怎么說,經過大半曰的勞碌和戰斗,青州軍的體力和精神也消耗了很多。只要保住了手上這五千兵,就能對其造成牽制。
共縣的西北門戶——重門城就在南面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只要退進去,純騎兵的青州軍就奈何不了。這樣做了,至少能延緩青州軍的進兵速度,在青州軍過境之后,還可以根據具體情況,采取適當的行動。
總之,在敗勢已成時,就不能繼續拘泥于顏面、意氣之類的東西了,該放棄就放棄,這才是真正的名將應該做的。
一邊苦勸,荀攸一邊對其他人打眼色,希望能得到援手,一起勸服這位年輕氣盛的主將。
然而,回應寥寥。
按照身份,統兵八千的眭固和夏侯尚倒是可以平起平坐。但此刻,這貨耷拉著腦袋,根本不看荀攸的眼色。偶爾抬頭時,也是閃閃爍爍的東張西望,顯然已經時刻準備著腳底抹油了。
這倒也不能怪白兔將軍沒出息,任是誰,手底下的八千兵被人一口氣打掉七千,心也徹底涼了。況且,損失的兵力中,還有那么近千人,是被自己人,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
也就是眭固有自知之明,沒底氣和做為曹氏親族的夏侯尚叫板,換個人的話,指不定還怎么鬧呢。連自己手下被殺都不敢出聲,指望他站出來幫腔,和夏侯尚爭辯自然不現實。
另外一個有分量的人,是副將臧霸。此人的身份也挺尷尬的,雖然和曹是故交,一度還結成了同盟。但臧霸來投奔時,是大敗虧輸,變成了光桿司令之后。這年頭,只有實力才是根本,其他都是虛的,沒了實力,臧霸的腰桿又豈能挺得直?
所以,盡管他支持荀攸的意見,但猶豫再三,還是沒吭聲。他擔心自己說話會不會起到反作用,荀攸的身份地位擺在那里,夏侯尚就算很火大,也不敢怎么樣,但自己就不同了。
這支兵馬中的將校多
都是夏侯尚的嫡系,或是家將之流,都是唯主將之名是從的。自己若是傻乎乎的往刀刃上撞,搞不好會被當做膽怯的典型拿去祭旗都未可知。殺雞儆猴,荀攸是猴,自己若不識相,就只能做那只雞了。
夏侯尚冷冷的看了荀攸一眼,縱馬奔向陣前,甩著馬鞭,越俎代庖的將眭固的兵當做民夫使喚:“快點,快點,把拒馬都搬到前面去,沒吃飯嗎?動作要快!”
死里逃生的賊兵們不情不愿的挪動著腳步,不時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大當家。但他們的大當家眼下也是自身難保,根本不敢和嘍啰們對視。
“兄弟們,你們死了也別怨俺這個大當家啊。俺也是想給大伙找條活路的,可俺一個老粗,哪有什么眼光呢?被人帶著帶著就掉到溝里了。還是燕子他們有福氣啊,當年就是個牧童,現在都當上郡守了……”
眭固低著頭,拼命在心里道歉、找借口,著心中的憤懣:“大家也別怨了,這個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很快就下去陪你們了,俺保證,用不了多久,就是今天的事……”
眭固當了很多年的太平教徒,也許是心不夠虔誠的緣故,祈禱從來都沒靈驗過,但這一次,他的祈禱靈驗得很。心中剛剛默念完,峽谷中便傳來了一陣悶雷似的巨響。
“隆!隆!隆!”
仿佛山神在發怒一般,河流中蕩起了漣漪,漸漸化成了波浪,乃至激流!
整座山谷都晃動起來,就像是傳說中那些移山填海的大能再次現身于世了一般。
腳下的大地也開始震顫起來,遵循著某個奇異的規律,帶著難以言表的特殊節奏。
色變,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就連一力主戰,堪稱勇猛的夏侯尚也是臉色發白。
在這連綿群山之中,能造成這種恐怖聲勢的只有一種事物,那就是名震天下的青州鐵騎!
能擋得住嗎?夏侯尚開始自省。
當然擋不住!堵口戰術本身沒什么問題,可要堵的若是攻堅能力天下無雙的具裝鐵騎,常理,就不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