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咬鉤
陸緘把他要做的這件事看作是讀書一般的仔細,像是寫字一般的,把一筆一畫都拆了開來,又在心中把它們湊成一個渾然的整體,不敢說完美無缺,卻是整體嚴謹。
每天傍晚之后,他便頂著寒風,游走于書院與平洲城之間,在林世全的帶領下,往來于燈紅酒綠的酒樓與安靜清雅的茶肆間,與三教九流的人見面交談,反復商討。他的話不多,更多時候都是在聽林世全與人交談,然后偶爾插上一句。半月下來,就算是還不見二房有任何動靜,他也覺得自己此番大有收獲。
今天他走的是最關鍵的一步,見的是那位林世全最為推崇的梅大老爺,談話的地點就在林謹容的茶肆里。梅大老爺出乎他意料的年輕,不過三十左右的年紀,白面無須,清清瘦瘦的,穿著打扮低調樸素,言談舉止間自有一種雅致流露出來,一說一笑,讓人如沐春風。
這是個讓他頗為意外的真正的商人。似陶家、吳家、陸家這些人,雖然經商,但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商戶,都是書香傳家的,不過是更變通而已,所以矜持于身份,言談舉止都不一樣。而他見過的其他的商戶,氣質談吐,穿著打扮也真不一樣。似梅大老爺這樣的風姿舉止,道是個宦游在外的讀書人,也絲毫不會有人懷疑。
梅老爺坐在那里,熟稔地把弄著面前的茶具,行云流水一般地在建州兔毫盞里點了一個“和”字,微笑著雙手奉給陸緘,操著純正的官話道;“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叱咤清州私營榷場,南北往來若干年,膽子最大,手段最狠·手下人最多,賺錢最多的人,陸緘不敢怠慢,卻也不愿就此被鎮住,失了身份。因而面上帶了最誠懇的笑容,禮貌做到極致,話卻說得很有分寸;“彼此關照。”
梅大老爺笑了笑;“梅寶清。族中行長,字明審。”
陸緘便也報了自家身份,輕輕啜了一口茶,盛贊梅寶清的茶藝高明·說得頭頭是道。梅寶清聽出幾分興致來;“陸賢弟卻是個懂茶的。不如我們以茶會友如何?”邊說邊示意一旁伺候的人;“讓人再添一套茶具來。”
那小廝才要動彈,陸緘赴緊止住了,笑道;“讓您見笑了,不才會品,茶藝卻不精。”精通此道的人是林謹容,哪怕就是外人都知這茶肆是林謹容的,許多都知她茶藝精純,他也是不肯輕易將這事說出來,仿佛是自家有個好寶貝·生恐給人知道了會覬覦一般的。
梅寶清一笑,并不勉強,又閑談幾句,林世全轉入正題;“上次說的那事,還要拜托哥哥了。”
梅寶清笑言;“雖則這事兒只是借我一個名頭,然則在商言商,我有什么好處?”
要請人幫忙·自然要付出代價。陸緘道;“不知梅兄想要什么?”
梅寶清見他不迂酸,便也不與他打繞章;“不如日后真的開一家毛織坊,制造一些精致上等的織金毛褐,便宜些兒與我如何?”
陸緘當下便動了心思,看來林謹容與林世全這個計策也不是空穴來風,是果然有這個前景。轉念一想,不由失笑·若是空穴來風,又如何能騙得過陸建中和陸紹兩個慣常在生意場中行走的人?
梅寶清見他不語,便笑道;“也不是要你貼本·到時候你總比市價低兩成給我就是了·我要最精美的。倘若又做了攬戶,略低一成也就好了。
不過·品質也是要最好的。”
陸緘的眉頭一揚,笑道;“這個要求真的不過分,是雙贏。但,我家生意是拙荊拿的主意,我還得問過她的意思。”
梅寶清突地笑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看不出賢弟還是個懼內的。你便先應了我又如何?反正你家開毛織坊也好,做攬戶也好,都不過是騙人的,日后會不會有,都是另一說。”
陸緘這才看出此人溫和下隱藏的尖利,乃輕輕一笑;“小弟不才,也非懼內,只不過此事借的乃是拙荊的財勢,需得聽取她的意見才是正理。她是個守信愛名之人,我也是個守信愛名之人,言出必行。沒有白白請人幫忙的道理·倘若日后真要開毛織坊、做攬戶,便一定會兌現諾言,梅兄看做是玩笑,小弟卻不敢真當是玩笑。”
梅寶清笑了一笑,行禮道;“不欺不瞞,君子之行,倒是我唐突了,如此甚好。”手一揮,便上來一個管事模樣之人;“具體要怎么操作,你們與老方談。”
陸緘卻也不嫌他怠慢,與林世全一道送他到茶肆門與那老方認真謀劃起來。
陸紹自從聽聞陸緘與林世全約了梅寶清在此密談,便再也坐不住,打馬到了附近守候,親眼瞧見陸緘與林世全送了梅寶清出來,便悄悄兒墜了上去。正想上前假裝偶遇,與梅寶清打招呼之際,就見王家的長子帶了兩個小廝,笑瞇瞇地迎上去與梅寶清打招呼,連拉帶拽地把人給拖走。他措手不及,只得扼腕嘆息。卻又聽后頭盯著陸緘的上來稟告;“大爺,二爺又送梅家的方大管事出來了。”
陸紹咬了咬牙,折身回去,站在角落里看了許久。只見陸緘與林世全一道,陪著那方大管事,言笑晏晏地走遠了,方才咬著牙命手下的人看清楚去向,他自己快馬奔回家中。
陸建中正高高翹著腳,由著新近收的美貌通房給自個兒修腳丫子呢,見他突然闖進來,滿臉的急色,立時就把伺候的人給趕下去了,沉聲道;“如何?”
陸紹道;“這幾日從不見他與范褒、韓根接觸,都是偷偷摸模的,就連與梅寶清交談也是選在林四的茶肆里頭。林世全白日就領著人往周邊幾個縣跑,到處打聽織毛褐的能工巧匠,又給定錢又許諾的,是動了真刀槍了;我今早還看見陶家一個管事來了,我猜,他大概是想吃獨食。”
陸建中把腳丫子塞進鞋子里去,背著手在房里踱步;“吃獨食······這也太目光短淺了些,那他倒不可怕了。他年后亮相,必要本錢的,這就是最好的本錢啊,這點小錢比起你祖父賞識他,能給他的算得什么?我先前不確定,這會兒卻是確定了,他不會只看到那一小點,肯定是要同你祖父說的。不與范褒、韓根說道,怕是誰也不信。等到他說出來的時候,就是一切不可動搖,穩賺不賠了,倒是個穩重謹慎的性子······王家這幾日收攬了多少毛褐?”
陸紹有些慚愧,暗道差點上了陸緘的當;“平洲城附近的一多半都在他家手里了,昨日又派了管事去周邊幾個縣與林世全搶哩。但有陶家在清州那邊幫忙,二弟他們照舊是要勝過王家許多的。”他臉上露出幾分憂慮來;“我現在所擔心的,就是梅寶清已經和他們談妥了。”
陸建中的腳底板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猛地一顫;“梅寶清是個什么人?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王家也在爭呢,說不定還有清州那邊的大戶也看上了,他又怎會輕易應了陸緘?還有機會!你,趕緊放一只信鴿,讓清州那邊的管事開始收毛褐!馬上想法子與梅寶清搭上,也莫忘了王家那邊。必要時,可以多花點錢的,反正不能讓他成事!”
陸紹見他松了口,心里終于放松下束;“我馬上就去辦·祖父那邊?”
陸建中目光沉沉;“我自會去做。你莫要管了,專心做好外頭的事情,只許贏,不許輸。”
更深漏斷,夜涼如水。
林謹容坐在燈下,把手里的賬簿看了一遍又一遍,陸緘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等她停下了,方低聲道;“如何?”
林謹容抬眼看著他·慢吞吞地道;“開銷還真不小,但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就算是不成,也還算賠得起罷。”想著這么多的錢,都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賺了來的,卻要為了陸家的破事兒硬生生折進去,她心里就疼得不得了。一心只想要陸緘開口說,不管花銷多少,他都賠給她。
陸緘卻只是道;“這事兒必須成,也應當能成!”
“那是肯定。”林謹容撫了撫臉,嘆道;“這錢啊,賺的時候來得忒慢,去的時候真是快呢。”
陸緘抿著唇笑了笑;“不然為何這世上有錢的是少數人?”
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林謹容暗恨。心想馬上就到年底,他那珠子鋪的管事定然會送錢來,怎么也得從那里摳點出來補缺才是,就是不知那鋪子這一年的收獲到底有多少。
陸緘垂眸打量著她;“你這些日子養得不錯,我也有近大半個月不曾回家了。”
她出來的時間已經夠久,這兩日陸家總有人過來送東西,來看她,其實也就是委婉址′催促她該回去了。林謹容便順水推舟;“那我就命人收拾一下,明日傍晚歸家罷。”
陸緘把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你等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