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紹沉默地打量著陸緘,他直覺陸緘將在今晚與陸老太爺獻媚邀寵。
他已經動手,只遺憾的是不曾見到梅寶清并與之親談。自與陸緘、王家相談之后,梅寶清隔日一早就離開了平洲,不過方大管辜倒是和他把話說得很明白,只要他的貨好、便宜,就不可能不要,又隱隱說了希望能多有幾家能織好毛褐的毛織坊,將來能夠長期合作。
所以這樁生意是一定能賺錢的。但他不能確定的是,陸緘到底和梅寶清談到了什么程度,彼此給了什么承諾,才能讓陸緘如此春風滿面,志得意滿。但這些都不緊要了,因為過了今晚,陸緘先前的一切作為都將再見不得光,吃進去的毛褐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吐出來,更不要說建什么毛織坊。
陸紹耐心地等待著。
酒過三巡,陸緘站起身來,執了酒壺給座中眾人斟酒,行至自己的座前,卻不打算坐下,只將手捧了酒杯,準備開口說話。
是時候了!陸紹抬眼看著陸建中。
“父親!”陸建中含笑起身,高高舉起酒杯,眼角瞟向陸緘,語氣歡快地道:“兒子先祝父親身體康健。再有件好事要與父親說。”陸緘有些遺憾地握緊再杯坐了下去。
“哦?”陸老太爺歡喜地聳了聳眉毛,喝了一口酒:“什么好事?”陸建中笑道:“有一搓生意能讓咱們家過個大肥年。是做毛褐生意。”他看到陸緘的表情突然變了,目光閃爍,唇角的那絲笑容也驟然消失,心情十二分的愉快,便瀟灑地一指陸紹:“大郎你來說。”陸紹先起身同陸老太爺行了個禮,帶了幾分羞愧道:“祖父容稟,是這樣的。前些日子,因著那鋪子的事情孫兒心里十分難過,覺得有負于祖父的重托簡直沒臉見人。郁悶之中便應了幾個朋友的邀請,
去了五丈樓吃飯散心,間隙聽得人言,如今北方毛褐大行其道,特別是織金毛褐十分受歡迎。”
陸緘的眼睛越來越黑,手里握著的烏木鑲銀筷子也輕輕顫抖起來。
陸紹看到他的牙關咬得很緊,好似隨時都能站起來駁斥自己由不得的就加快了語速:“孫兒便把這事兒放在了心上四處一打聽,果是真的。王家四處攬收毛褐,梅寶清也在收,所以孫兒斗膽相求祖父,這個機會不能輕易放過。”
陸老太爺十分感興趣,歪靠在椅子上道:“北方人以前不是都愛絲綢織錦的么?怎地如今倒喜歡起毛褐來了?不過這倒真是個好機會來,你且說來聽聽。”陸老太爺的話說完,陸緘的眼皮也垂了下去面無表情,只臉上浮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陸紹輕輕松了一口氣,陸緘已經錯失良機,再開口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于是把心放定,慢慢地說將起來:“說起這毛褐其他地方可沒有我們這邊的好。但平洲的毛褐又及不得清州花色多,品種多,做工好。其他地方出的毛褐一匹要重十六兩,平洲毛褐一匹重十五兩,清州毛褐一匹卻只重十四兩……”他把這些日子打聽來的事情全說了出來,說得頭頭是道條理清楚,越說越高興,越說越順口陸老太爺聽得雙目含笑,十分滿意:“你這番倒是把功課做足了。梅寶清那里如何了?”
沒親自得到梅寶清的承諾陸紹心里稍微有些不安,卻知道不能在這個時候亂了陣腳,當下豪言道:“已經談妥了,他說有多少收多少。還想要咱們建毛織坊,專織方勝提花織金毛褐,送到北漠的王公貴族那里去,長期合作呢。”陸老太爺沉思片刻,道:“既如此,那便做就是了。只這毛織坊的事情,等過了年又再說。”過年?陸紹這個時候最怕的就是過年,最恨的也是過年。過年對于二房來說,對于他和陸緘來說,將是一個分水線。陸老太爺有多偏心,他不是不知道,只怕他這里辛辛苦苦弄了半天,到時候組建毛織坊的好事兒又落到陸緘頭上去了,待到毛織坊建好并賺了錢,就全成了陸緘的功勞。
叫他怎么甘心?!
陸紹鼓足勇氣,出了座位,走到陸老太爺面前跪下去,語氣鏗鏘有力,落地有聲:“祖父,求您再給孫兒一次機會。”陸老太爺瞇了瞇眼:“大郎,你這是做什么?”
陸紹未語淚先流:“祖父,孫兒自知識人不明,害得家里折了大錢。孫兒心里一直不安,就想將功補過。不瞞您說,這樁生意乃是孫兒想了許久,尋覓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消息。為求萬無一失,前前后后一直忙活了一個多月,萬事俱備,才敢到祖父面前開這個口。
求祖父準孫兒圓了這張臉罷!這毛織作坊,您就讓孫兒來建罷,孫兒一定能把前頭的損失補齊。…,言罷一個響頭磕了下去,額頭觸地不起。
陸建中沉默著,左看陸老太爺一眼,右看陸緘一眼。陸老太爺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著,眼睛藏在眉毛下面,神情晦暗不明,似是拿不定主意。陸緘卻是緊緊抿著唇,死死盯著他面前的酒杯,臉上的紅暈越盛。
“起來吧,你要為家族謀利,做祖父的又豈能阻止你?年輕人有雄心壯志很好。二郎扶你兄長站起來。”陸老太爺的語氣很溫和,但陸紹卻是知道自己不能抗命,該做的已經做完了,必須馬上聽話站起來。于是不等陸緘起身上前,便主動站了起來,眼里還含著淚,真是說不出的憨厚委屈。
陸老太爺突然看向陸緘:“二郎,依你看來呢?”
陸緘的心控制不住的一陣狂跳。他甚至有些不敢正視陸老太爺的眼睛,那雙眼睛,不管對著旁人有多嚴厲,對著他的時候從來都是帶著溫暖和愛護的。
他卻要對著陸老太爺說謊雖則他曾與林謹容說過,不破不立,但真的對著陸老太爺,他心里卻有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這是不孝,這是辜負。可他終究是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地響了起來:“祖父是問開毛織坊的事情?”
陸老太爺溫和地看著他:“是,你覺得這作坊可開得?”
陸建中與陸紹都略帶了幾分緊張看向陸緘,同時心里也更憤恨,沒有想到陸老太爺對他已經如此信任,這種事情都要問他。太偏心了,可以想見的,陸緘若是此時說不開,便不開了,若是年后突然想起來了,便順理成章又成他的了。
陸緘卻是淡淡一笑,聲音清淡地道:“孫兒自小只知專心讀書,對生意上的事情也是近年來才有所接觸,所知到底有限,并不能與祖父、
二叔父、大哥相比。”雖未明說,卻是擺明了態度,他無法提供意見。
陸建中與陸紹都松了口氣,陸建中道:“父親,若是不想開作坊,只作攬戶那也罷了:若是終究要開的,還是該早些下手為強,省得到了后面好的織匠都給人搶去了。這能織毛褐的人不少,但能織提花織金的卻不多。”一邊說,一邊朝陸三老爺陸建立使眼色,示意他幫兩句腔。
這種場合,陸建立從來都是個透明人,見陸建中朝他使眼色,一時頗有些受寵若驚,可看到陸緘明顯是興致不高,滿腹心事,便又曉得自己不該多言,索性垂了眼坐在那里透明到底。
屏風后,一干女眷都停了動作,安靜地聽著前頭的動靜。呂氏心滿意足地捧著自己的肚子,穩穩鼻當地坐在桌邊,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丫頭的伺候,斜眼看著忙著伺候陸老太太的林謹容,心里充滿了得意。
林謹容的耳朵豎得高高的,眼睛卻是半點沒放松席上的動靜,見陸老太太的眼睛看向一碟子滴sū水晶繪,立時就夾了放在陸老太太的碟子里。陸老太太最喜歡的就是她這性子,不管外頭男人們說什么話,里頭女人們爭什么,她總是能安安心心地把她的事情做好,當下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溫言道:“好孩芋,你也坐下來吃。”林謹容知她不是假意,便含笑在呂氏身邊坐了下來,剛提起筷子,就聽外頭陸老太爺慢吞吞地道:“好,既然想開,就開罷。”陸紹的歡喜隔著一層屏風都遮不住:“多謝祖父。孫兒明日就開始籌備。”林謹容提著的心就穩穩地落到了胸腔里。面上的表情卻凝重了起來,基本就沒動著飯菜。呂氏看得清楚明白,還要假意相勸:“二弟妹可好些日子沒吃著家里的飯菜了,快多吃點。這可是大伯母為了你今日回家特意安排的呢。”
“多謝大嫂關心,大嫂一人吃兩人的飯,你才該多吃一點。”林謹容只是笑,卻不動筷子。
卻突然聽得涂氏道:“二侄兒媳fù,不是我說你,你也太瘦了些。
你也說得,藥補不如食補,怎么就不肯多吃點?”林玉珍卻是什么都不說,直接就夾了一塊肥美的羊肉放到林謹容碗里,那表情動作就是,你無論如何都得把這塊肉給吃了。
林謹容從在座諸人的臉上一一看過來,除了陸老太太與呂氏以外,她在涂氏和林玉珍的臉上都看到了一絲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