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風雨,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停住了。
林謹容一夜輾轉,一夜悵然。將近天亮,雨聲停歇,她才算是拿定了主意,閉上眼養神。
“奶奶?”荔枝立在帳外輕聲道;“您醒了么?時辰不早啦。”
林謹容全身的骨頭肌肉都是酸的,腦子卻異常的清酷;“什么時辰了?”
荔枝看著她眼下的青影,輕聲道;“將近辰時了。”
隔壁傳來一聲門響,林謹容神色不變,正在結衣帶的手卻停了停。荔枝看得分明,低聲道;“奶奶,早飯已經送過來了·要先擺早飯么?”
林謹容平靜地道;“擺吧。”
荔枝忙快步走出去,在廊下攔住了陸緘;“二爺,早飯已經擺好啦。”
陸緘頓住腳步,立在那里看著院子里一灘水漬并不言語o荔枝有些緊張,生恐他不肯,負氣離去,正要再勸,陸緘卻轉身進了屋。
林謹容衣飾整潔,安靜地坐在飯桌前,她的對面端端正正地擺著一碗飯,一雙筷子。陸緘瞥了她一眼,沉默地坐下,拿了筷子吃飯。
荔枝見狀,忙把窗開了,晨風伴隨著霞光從窗口投進來,空氣清新甘冽,讓人的心情都要松快了幾分,正是互相解開心結的好時機,荔枝滿意地退了出去,留他二人說話。
陸緘和林謹容都感受不到這樣美好的清晨,只顧埋著頭吃飯。林謹容半點胃口都沒有,不過吃了兩口就放了碗。見她這么快就放了碗,陸緘微微皺起眉頭,卻也沒管她,連吃了三碗方停下來。
見他停了筷子,林謹容道;“我想迂了,你沒有錯。子嗣的事情一直以來都瞞著你,是我不對。”她決意不再恨他,也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今生到目前為止他是沒有錯的。而前生他們都有錯,中間更有無數人為的誒會和隔閡,本就不該走在一起的,她雖忘不了那些傷痛,但也該學著放開,總不能一輩子都記著那些事日夜折磨自己。
聽她如此說,陸緘立刻抬眼看著林謹容,卻見她的神色完全不是他所以為的,或者說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她并沒有看他,只是平平靜靜地看著窗外,全沒了昨日的蠻橫和激動,語氣里甚至還帶了幾分柔和。可是他突然害怕起來了,究竟怕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覺得某個地方即將要空了。
“所以你現在怎么想,怎么生氣都是應該的。”林謹容頓了頓,繼續道;“但我昨日與你說的話都是真話,我沒有三頭六臂圓轉自如,我只是一個想過普通小日子的平凡女子哪怕就是窮一點,默默無聞也不錯。而你才貌雙全······”
陸緘不想聽她繼續往下說,飛快地打斷她;“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是要一輩子都在一起的。”
林謹容回眸看著他;“可······”
陸緘緊緊盯著她;“我只問你,你是不是恨我?是不是怪我?”她小時候就不喜歡他,更不愿嫁他,卻被逼著嫁了進來,進來之后幾乎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一直都在刀尖上行走冷刀冷箭無數,她生怨生恨也是情有可原的。
林謹容直視著陸緘,緩緩搖頭;“不,我不恨你。也不怪你。”這句話,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來,但終究是說出來了。如果不是林陸兩家非得結親不可,如果不是陸緘成了林玉珍的嗣子,就憑她那樣對他,他也是不可能一廂情愿地娶她的。他和她一樣,都是捏在別人手里的可憐蟲。
不恨他就好。陸緘突然篤定了,情緒也平緩下來;“我也不恨你。但我怪你。”
林謹容安靜地等他繼續往下說。似這樣的平心靜氣的說出彼此的心里話,其實比狂亂不堪的互相亂咬亂刺好得多。但是,如果不經過昨日的事情,她大概也不能有現在的想法。
陸緘看著桌面低聲道;“我在剛知道的時候,我是恨你的,恨不得把你生生咬死,那些天里,白天黑夜,都是想生生咬死你。可是想到你死了,那也不能解恨。”他自嘲的一笑;“你該當知道,我自來最會忍,當然也不可能真來咬死你。忍著忍著,我就發現我不恨你了,只是怪你,我還是想和你繼續過日子。”他有些說不下去。
林謹容無言以對,眉尖緊緊蹙在一起。
陸緘站起身來,以前所未有的堅決強橫的語氣道;“你不愿嫁,但你終究是嫁了。我如果可以選擇,當初也不想勉強你,但我終究是娶了。林陸兩家的約定不會輕易毀掉,你我的自由也不全在你我手里,你我不只是你我,你我的身后站著林、陸兩家。不是你想怎樣就怎樣的,所以,你認命吧。”
林謹容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陸緘。
“你無需多言,現在你心里想的,擔憂的,我都知道了,也知道該怎么辦。”陸緘靜靜地看著她,表情篤定沉穩,眉眼里多了幾分堅毅果敢,全不見先前的慌亂,他挺直腰背,把手伸到她面前,語氣很堅定;“該給長輩們請安了。”
林謹容沒見過這樣的陸緘。她蹙著眉頭,將他從上看到下。
陸緘認真地又重復了一遍;“該給長輩們請安了,再晚就要有人說閑話了。”
林謹容道;“我······”
“我知道。”陸緘淡淡地打斷她;“有多少夫妻,互相憎恨厭惡卻還過了一輩子,死后還埋在一個墓穴里。既然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這日子就更能過得下去。家里不會同意我休你,我也不會休你,你就還得在這里住下去,還得繼續過日子,如果你不想某些人得意如意,你最好按我說的做。”
一縷陽光照在陸緘伸出的手上,那只手修長潔凈,指腹上還有長期寫字留下來的薄繭,甚至于中指和食指關節處微微有些變形。
林謹容盯著那只手,遲遲不肯放上去。
陸緘垂眼看著她,固執而安靜。
林謹容輕輕把手放上去。
陸緘慢慢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她的手冰涼,他的手卻滾燙。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什么。她說他只會躲在暗里嫉妒人猜忌人,那他就讓她看看·他究竟還能做什么。一直以來都是她占著上風,這次不該她再占著上風了。
從里屋到廊下,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林謹容卻覺得走了許久。丫頭婆子們看著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滿臉的驚喜。陸緘走得很穩很慢,林謹容卻有些腳步虛浮。
出了院門,她就試探著把手從他手里掙出來,陸緘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丫頭婆子們,放開了她的手,仰著頭往前走,沉聲道;“同樣的事情,不許再有第二次。不然我就告訴你母親,或者慎之已經長大了,也懂得明辨是非。
林謹容沒有吭氣,安靜地碎步跟在他身后。
林玉珍正給陸云忙活定親的事情,心情很好,見他二人一同進來,忙招手叫他二人過去看她面前堆著的金銀之物;“過來看看這些東西怎么樣?”
林謹容的心思尚且不能全數收回來,陸緘卻是穩穩當當地走過去,平心靜氣地給林玉珍提了幾個意見;“只是回禮,不必太過豪奢。比著他們家送來的禮回就好了,何必現在就想壓著他們一頭,反倒給他們心里添了不快?妝奩豐厚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林玉珍先前尚且不悅,可聽到他后面的話就又收了不悅,只不過自大慣了,心中以為然,卻不肯露出來,只淡淡地道;“我自己有數。”
陸緘便不再多言,略坐了片刻,平靜地吩咐林謹容;“我今日要到鋪子里去巡查,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你讓人把聽雪閣收拾一下,我晚上回來就往那邊去讀書。”
林謹容應了,陸緘便與林玉珍行了禮,行到門邊,遇到陸云,陸云興高采烈地與他打招呼;“哥哥,你這便要走啦?多坐一會兒罷。”
陸緘淡淡一笑;“我九月要進京,手里還有許多事要做個安排。”點了點頭,自去了。
陸云目送他走遠,回頭看看林謹容道;“嫂嫂,我好似覺著哥哥今日與往日不一樣呢,你覺著呢?”
林謹容垂著眼道;“還好吧。”
陸緘從聚賢閣走出束,在竹林口遇到了陸紹。陸紹很高興;“二弟,真巧,這是要出門么?”
陸緘站定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真巧,大哥是才回來么?”
陸紹對著他棺材板似的神色,有些笑不下去,只好道;“不知上次哥哥給你的藥方和藥渣你看迂了么?”
陸緘的唇邊露出一個冷笑來;“看迂了,不過是廢紙一張,渣滓一堆,也難為哥哥竟能從什么旮旯犄角里摸索出來o哥哥若是想要重得祖父的歡心,還當把心思放得正一點,不要成日弄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需知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陸紹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了;“你迂分了,二弟。”
陸緘一字一句地道;“迂分的是你。再有下次,別怪我不客氣。”
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