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世的你之一
平江謝家出才子,這是整個江南,甚至整個天下都有的共識。
謝家才子,到謝明韻,就連謝家子弟,也覺得只能仰而視之,也覺得謝家的才子,之前之后,到謝明韻,就是那個頂峰了。
謝明韻今年十九歲,關于他的傳說太多,最為天下人津津樂道,是他十歲那年,下場考頭一場童子試,接著縣考,接著府考,院考,回回都是頭一名,一氣兒拿了三個案首。
小三元之后,接著鄉試,又是頭名,離三元及第,差了兩元,離六首差了兩首,可天下人,連皇上在內,都十分篤定的認為,只要他下場,會試和殿試的那兩元兩首,必定是他的,他將是本朝頭一個六首三元。
偏偏這位才氣縱橫的謝才子,生的又極好,據說好看到真正的沉魚落雁。
平江謝家人才輩出,自然是和所有大家族一樣,老宅是祭祀之地,一族之本,是致仕之后安度晚年,也是幼時成長,當然也是每次考試要回來的地方。
平江謝家另一半,在京城大宅。
謝明韻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平江老宅,只在考試時,來來回回住過一陣子。
謝明韻的祖父謝家安寬厚有智,是他那一輩兄弟中最具威望者,在科舉上卻一路坎坷,年近四十才考出了鄉試,和兒子謝光同榜,謝光高居前三,他吊在榜尾。
這一考之后,謝家安就斷了科舉仕途之心,眼望著兒子,專心替兒子打理諸般雜事庶務。
謝光也沒辜負他爹的期望,隔年到了京城大宅,再一科的春闈,考了個一甲第三。
后來,據皇上自己說,謝光的文章策論,比第二名榜眼還要好一些,和狀元不相上下,之所以點了他做探花,是因為他實在好看,三個人中間,他作探花最合適。
高中探花這一年,謝光也不過二十三歲,剛剛成親,娶了書香大家江寧明家的姑娘,夫妻相得,一家子用花團錦簇來形容,半點不過份。
謝明韻是謝光的長子,生在謝光高中探花半年后,一生下來就好看的出奇,稍大一點,過目不忘,明理明事,從生下來,就是他爹他娘的掌中寶,他祖父祖母的眼珠子,以及,謝氏族長以及幾位身居高位的長輩的期望所在,在謝氏全族,以及整個京城的仰視中長大。
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家境,謝明韻卻是出了名的冷情冷性不茍言笑,據說從小就沒怎么哭過,當然也沒怎么笑過,待人接物禮貌周到無可挑剔,卻近在眼前同時遠在天邊,讓人只能遠觀沒法靠近。
謝明韻十一二歲就考出了三個案首,之后七八年,卻再沒下過場,外面的說法,是說他要是下場,必定一考而中,畢竟連皇上都等著在本朝出一個六首三元呢。
要是考中了,必定要授官,十三四歲,十五六歲就踏上仕途,太早,也太辛苦了。
這說法大家都認可,畢竟,人家謝家又不缺官。
只有謝家族長,那位做到工部尚書時,就已經比幾位相公都大了好幾歲的謝尚書,一肚皮苦水。
他們謝家這位大才子,這位他十年前就敢斷定必定能早早拜相,能做首相的侄孫,他不是要晚幾年考,他是不打算再考了,他說他就沒打算入仕途!
除了這件,還有親事,謝明韻今年十九了,還沒定親,不是沒挑到好的,而是,他壓根沒挑過,他說他沒打算成親。
這樣的謝明韻,卻不成家,不立業。這是謝尚書,和遠在荊湖北路的謝漕司夫婦,以及謝家有資格知道這件事的族老們,這小十年來,最煩心,和最糟心的事。
蘇囡和表姐表妹們趴在祠堂儀門外鼓架后,屏氣噤聲,等著看她們謝家那位傳說的神仙一般的大才子謝明韻。
這個鼓架就幾根交叉的粗木頭,平時藏不住人,不過這會兒鼓架外面搭上了垂到地面的大紅蓋布,這蓋布后面,就能藏人了。
不光這鼓架,別的,但凡看祠堂的才叔覺得不好看的東西,全蓋上了大紅蓋布,不過呢,這個鼓架位置最好。
她們族里這位謝大才子,上回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蘇囡和她這幫表姐表妹們還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才子什么好看的。
這一回,聽說她們家謝大才子要回來祭祖,滿族的姐妹,不光姐妹,連兄弟在內,沒有不興奮的,人人都想和這位讓全族人驕傲的大才子說上一句兩句話,就算說不上話,看一眼兩眼也行啊。
誰知道她們家謝大才子,回來前就打發人提前收拾好了住處,他那輛精致好看的大車,直接進了院門,在影壁后下的車,去拜見幾位族老,都是車去車回,除了族老,和有限幾個長輩,別的,竟是一個人不見。
平時更是不出院門半步。
蘇囡她們一群,從她們家謝大才子回來那天,盯到現在,兩三天了,竟然半絲機會都沒有!
今天她們家謝大才子要來祭祖,到這儀門前,他無論如何都得下車吧,不下車那車也進不去,他下了車,總不能象個女人一樣戴什么帷帽吧,這一回,肯定能看上一眼了。
跑到這兒來蹲點看才子,是蘇囡想出來的點子,她先想出來,先跑在前頭,她占據的位置也就最好,在鼓架一側,身子被鼓架上的大紅蓋布遮住,頭被圓圓的大鼓擋住,目光正好從圓圓的大鼓和鼓架之間那條斜縫看出去。
一群表姐表妹運氣就沒這么好了,一個個挪過來挪過去,又想挪個能看清楚的地方,又怕驚動了背著手,一臉嚴肅站在儀門外的才叔。
蘇囡緊緊抓著大紅蓋布和蓋布下的鼓架,不管表姐表妹們怎么扯怎么挪怎么急,她守著她的絕好位置,巋然不動。
幾個族老先進來,族老后面,幾個嫡支子弟滿臉榮光,側身讓著位穿著件素白薄斗蓬的謝明韻。
謝明韻素白斗蓬沒有絲綢的閃亮,看起來卻比絲綢柔和許多,里面一件素白長衫,束著根絲絳,他幾乎比所有的人都高,站在人群中,真正的鶴立雞群。
蘇囡光看衣服,就看的眼花,也就是一身素白而已,怎么會這么好看!
謝明韻的人,他那張臉……
蘇囡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這人,怎么能好看成這樣!
“天哪!”不知道哪位表姐一聲驚呼,也不知道誰擠了一下,誰推了一把,鼓架一陣晃動,圓圓的、巨大的鼓也跟著晃動。
蘇囡嚇的急忙去揪大鼓的拉手,要是把鼓架晃翻了,看不成不說,都得罰跪!
蘇囡剛抓住大鼓拉手,身后被不知道誰撞了一下,一個趔趄,就聽到旁邊一聲驚叫,那鼓架帶著大鼓,大鼓帶著她,往前撲倒。
正正好好,謝明韻走到鼓架前,閃身避過砸在鼓架前面的大鼓,正好看到蘇囡伸著胳膊,一個狗啃泥摔在大鼓右邊,他的左邊,蘇囡摔的一聲慘叫,兩只手亂抓,想趕緊爬起來趕緊跑,一把正揪在謝明韻長長的斗蓬上。
謝明韻反應極快,在蘇囡抓到他的斗蓬時,已經一臉厭惡的拉開斗蓬帶子,甩開了斗蓬。
蘇囡連摔帶嚇,早就頭暈眼花,連抓帶抱著斗蓬,連滾帶爬往外逃。
才叔氣的亂跳,“砸著沒有?快扶起來!死妮子,看我不告到學里!唉喲九公子,唉喲老太爺……”
幾個族老無奈的瞪著摔成一團,正連滾帶爬往外跑的一群小妮子,卻沒什么生氣的意思。
謝氏族規寬和,講究天人之學,而且族中女子自小起,都是和兄弟們一起讀書的,謝家姑娘活潑膽子大,那是出了名的。
再說,他們謝家這位大才子,誰不想看看啊,連他們自己,都專程去看過呢。
只有才叔,一心一意要在九公子面前露個臉顯示一下才干,卻被幾個小丫頭攪了局,氣的兩只腳一起蹦,他非得告到學里不可!
謝明韻眉頭微蹙,斜了眼他那件被蘇囡抱了一個角,一大半拖在地上的斗蓬,正要轉身進去,眼角余光暼到跑到飛快的蘇囡抱著那一角斗蓬往臉上按了下,一邊丟斗蓬,一邊和拉了她一把的小姑娘語若連珠的笑道:“這味兒好熟悉,在哪兒聞過……”
謝明韻如雷轟頂一般,直直的盯著蘇囡,瞬間,又臉色慘白。
蘇囡已經扔了斗蓬,和那群小丫頭跑出祠堂,跑沒影了。
“九哥兒怎么了?嚇著你了?”謝明韻的異常太過顯眼,周圍的人都看到了,三老太爺忙關切道。
“沒事。”謝明韻強行壓住狂跳不已的一顆心,“哪里會嚇著?是……有個困擾了好些年的學問關節,剛才有所悟。”
三老太爺一臉的皺紋全抬到額頭上去了,環顧周圍的謝家子弟,語重心長,“你們看看,九哥兒時時刻刻都想著學問之事,這樣時時刻刻,日積月累,才有了這樣的成就,你看看你們,哪一個能象九哥兒這樣?”
一眾謝家子弟躬身受教。
謝明韻再次掃了眼祠堂門口,欠身道:“三翁翁過獎了,京城諸家都說咱們謝家老宅風水極佳,最宜學問,看來真是這樣,倒不是時時刻刻想著,是回到家里,在叔伯兄弟們中間,熏陶之下,才有所啟發,有所感悟。”
“這話倒是不虛,咱們謝家老宅這風水,確實是最宜學問。你真該多住幾天,跟你三哥他們論一論學問,也好讓他們得些指點,有所長進。”
三老太爺被謝明韻這幾句話說的眉開眼笑,捋著胡須,看著謝明韻,滿是期望。
“遵三翁翁教訓。”謝明韻欠身應的恭敬。
三老太爺心情更好了,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抬手示意謝明韻,“吉時快到了,咱們先進去祭祖,九哥兒,你能回來一趟,你三翁翁我不知道多高興……”
謝明韻微微欠身,恭敬的跟在三老太爺身側,看起來十分專注的聽著三老太爺的話,進了祠堂儀門。
進了祠堂,三老太爺收了笑容,咳了幾聲,鄭重起來,先上前凈手。
謝明韻退后兩步,看了眼垂手立在儀門外的小廝青葉,青葉急忙緊幾步上前,謝明韻低低道:“剛才拉脫了我那件斗蓬的小丫頭,看清楚了?”
青葉點頭。
“去查一查,哪一房哪一家的,打聽的越細越好。”謝明韻接著吩咐。
青葉低低應了句是,垂手退下。
三老太爺已經凈好了手,謝明韻忙幾步上前,接水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