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不長訣

削權(4)

削權(4)

宮長訣隔著長街,看向楚冉蘅。

曾幾何時,她也曾這般看過他。

他永遠是萬眾矚目的那一個,而她不過無名小卒,混在人群中,仰望著眾人仰望的那顆星辰。

關無忘放下弓箭,看向宮長訣,卻見她的視線落在對面的樓臺上。

關無忘挑唇笑了,上前幾步,道,

“宮小姐這是在看什么?”

宮長訣忽驚醒,忙轉身道,

“看街上的花燈。”

關無忘挑釁地笑笑,道,

“口是心非。”

宮長訣平復著心,扶著窗框的手用力幾分,她淡淡道,

“我不過順燈火而看去,與旁人何干?”

關無忘悠悠道,

“不過就是看男人。”

“要是想看的話,我把你帶過去,讓你把高不可攀,光風霽月的楚世子看個清楚。”

話音未落,宮長訣反駁道,

“我沒有!”

關無忘微微歪了歪頭,笑道,

“宮長訣,原以為你只會威脅人,如今看來,還會騙人。”

宮長訣冷聲道,

“關大人,請你慎言。”

宮長訣抬步欲走。

關無忘忽然轉換態度道,

“宮小姐,是關某失言了。”

他語氣從容不迫。

宮長訣緊緊攥住衣衫的手微松,轉而道,

“關大人,錢字何解?”

關無忘手撐著頭,眸光流轉,

“一個金字旁,一個戔從二戈,大動干戈的戈。”

“若要錢財,必定大動干戈。”

“利字何解。”

關無忘知她刻意掩蓋些什么,也不戳穿,悠悠道,

“禾苗的禾,還有一把刀,要是從自己的田地里用刀割禾,自然不算是利,要從別人的田地里割禾,那才是利。用刀奪利,亦是大動干戈。”

“大人既然滿心要從別人手中得利,要大動干戈得利,自然要全心全意,不該將心思花在別的地方。”

宮長訣看向樓下,人聲鼎沸,人頭攢動。

“否則,干戈必傷人。”

關無忘聞言,眸色微變,他以為她只是轉移話題,卻沒想到,她是要提醒他,勿傷百姓。

宮長訣轉身,將手中的面紗戴上,離開了茶樓。

茶樓外,梳妗拿著一盞花燈,笑著看宮長訣,

“小姐,奴婢剛剛在街上走著,忽然有一個小郎君送了我這花燈,你看,好看嗎?”

宮長訣看向她手中的花燈,上面繪著月和嫦娥。

宮長訣笑道,

“好看。”

“是小郎君送的?”

梳妗面色微紅。

“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你的奴籍,我前些日子已去官府撤了,你若嫁人,我必許千金,讓你以我干妹妹的身份出嫁。”

自回來后,宮長訣便去撤了梳妗的奴籍,前世,她眼睜睜看著梳妗死在自己面前,這一世,她只愿梳妗平安幸福。

梳妗眼圈紅了,

“小姐。”

宮長訣摸摸她的頭,

“若是喜歡他,便去吧,這街上都是人,我出不了什么事情。到時候你直接回府里就是,不必尋我。”

宮長訣看向在街上徘徊似在尋人的一個男子,雖是布衣,卻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你看,是不是那個。”

梳妗順著宮長訣的目光看過去,面頰微紅。

宮長訣笑道,

“快去吧,說不定人家已尋得急了。”

宮長訣笑著推了梳妗一把,

“快去吧,再不去,我就生氣了。”

梳妗擦擦眼淚,

“那奴婢去了。”

“快去吧。”

宮長訣看著梳妗離開的背影。

轉回眸,身邊正是一個賣孔明燈的小攤。

小販見她轉身,忙道,

“姑娘,買盞孔明燈吧,只要十文錢,還可以許愿呢。”

宮長訣抬頭看向天上稀稀疏疏冉冉而起的孔明燈,孔明燈上面都寫了字。

宮長訣掏出銀子,

“給我一盞吧。”

小販喜笑顏開,忙遞給宮長訣一盞燈。

“姑娘,你可是我今日見過最好看的姑娘了,往后必定能覓得好夫婿,有似錦前程。”

宮長訣笑,

“我戴著面紗,你怎么知道我長得好不好看。”

小販笑道,

“看您這雙眼睛便知道了。這長安城里有多少個姑娘能有這般好看的眼睛。”

宮長訣笑,也不戳穿小販的諂媚之辭。

“你可有筆墨。”

小販道,

“有,自然是有的。”

小販將筆墨拿出,宮長訣欲寫,筆尖只離紙面毫寸之間,她卻停住筆。

宮長訣看著燈,將筆放下。

小販道,

“姑娘怎么又不寫了?”

宮長訣笑,

“所求太多,怕寫了惹天公不美,到底只是作個期盼,我自己心里知道便是。”

小販笑道,

“姑娘真是七竅玲瓏心,天公知道,定會賜福于姑娘。”

宮長訣點了孔明燈,她捏住孔明燈的下端,人聲鼎沸都似忽然低下聲去。

她徐徐放開孔明燈,緩緩閉上眼,雙手合十。

重生一世,已是上天恩賜,卻求上天容她貪心幾分。

一愿雙親如梁上燕,朝朝歲歲得相見。

二愿宮氏平安得存,哪怕從此不復輝煌,只要平安,萬事亦可。

三愿,三愿是奢求。

宮長訣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幾分。

三愿,待萬事塵埃落定,太平之時,若有緣,能得一人為伴,可容她心機深沉負冰寒,可容她面目可憎孤魂還。

愿她所愿,愛她所愛。

她亦如此,愿他所愿,愛他所愛。

一支箭直直地沖著宮長訣的方向射過來,而宮長訣閉著眼,絲毫未察覺。

眼見那支箭要射到宮長訣,一個白色身影抱住宮長訣往旁邊一躲。

箭狠狠地釘在了掛花燈的柱子上。

宮長訣猛然睜眼,入目是一張清俊出塵的面容。

楚冉蘅看著箭射來的方向,目光一沉,反手拔下箭,猛地將之扔出,霎時便聽見一聲慘叫。

燈火朦朧,微醺了他的輪廓。

她看著他清冷精致的面容,仿佛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無數的記憶碎片閃爍。

她看見他簪花騎馬過長街,

看見他在回廊流水間向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條劍穗。

她看見滿山的濃綠,桃花漫天,翩翩飛舞,他隨她猛然跳下山崖。

宮長訣的心頭猛地一跳,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異樣,微微側身躲開了楚冉蘅的懷抱。

宮長訣壓抑住聲音的微微顫抖,道,

“多謝楚世子相救。”

楚冉蘅眸光淡漠,

“宮小姐今夜獨行,只怕不妥。”

宮長訣還未說話,便見面前花燈移位。樓閣上的人牽著線,把花燈移了位置。

楚冉蘅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宮小姐,既是花燈節,可否賞面同游。”

宮長訣眸色一緊。

眼前她與他是陌生人,沒有前世的糾葛,而他救她數度,她沒有立場拒絕。

或許,或許她可借此機會,試探一二。也好劃清界限,免得日后后患無窮。

“既然楚世子有此雅興,長訣定當作陪。”

兩人行于花燈迷宮中,五彩繽紛的花燈重重疊疊地吊在頭頂的線上,掛了一簾又一簾。

掛花燈的線懸在云臺兩邊的閣樓之上,時不時還會被站在閣樓上的人牽扯著改變方向,讓本并不復雜的迷宮變得有些難走起來。

而大家也不生氣,亦不會不耐煩,都笑吟吟地在花燈簾間穿來穿去,甚至還有男女在迷宮間偷偷地牽起手,相視一笑,攜手而行。

宮長訣看見,握緊了手,悄悄與楚冉蘅退開半步距離。

一個小姑娘攔住楚冉蘅的去路,

“哥哥,給姐姐買束紙鳶花吧。”

宮長訣的腳步頓住,忽覺有幾分尷尬。

楚冉蘅的輪廓卻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溫柔,他蹲下身來,買下了小姑娘手中的紙鳶花,眉目俊美溫和,帶著些人間的煙火氣,與眾人記憶中那個高高在上,不落凡塵的楚世子截然不同。

小姑娘跑到宮長訣面前,將楚冉蘅買下的紙鳶花遞給宮長訣,宮長訣忙蹲下身子接過。

小姑娘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宮長訣甜甜地笑,嘴邊還有兩個酒窩,小姑娘奶聲奶氣地道,

“姐姐,這個哥哥喜歡你喲。”

宮長訣下意識看向楚冉蘅,他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宮長訣面色微變,摸摸小姑娘的頭,

“這個哥哥只是姐姐的朋友而已。”

小姑娘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姐姐不敢承認,膽小鬼。”

宮長訣看著小姑娘跑遠,看向手中的紙鳶花,壓住心底的翻涌,道,

“孩童無心之言,世子切莫放在心上。”

楚冉蘅許久沒有答話,宮長訣覺得奇怪,抬眸,卻見楚冉蘅凝視著她,眸深如許,似浸潤了桃花的潭澤,她在他眸中倒映,蕩漾起了漣漪。

萬丈燈火,皆成背景。

他們頭上的花燈被樓閣上的人人牽扯著拉開。

花燈隔面,重重疊疊似迷霧,萬紫千紅皆在眼前隨風晃動。

宮長訣立在原地,風吹起眼前的花燈,露出一張清俊出眾的面龐,花燈的穗子搖搖晃晃,正似她的心。

宮長訣在拂起又落下的花燈間看著楚冉蘅的面龐。

楚冉蘅一襲白色衣衫被染上夜色的墨藍,他立在燈群中,卻是如此悵然,如此寂寥和淡漠,似與這繁華的燈街花影人語沒有半分關系。

他眸中燃起暗夜的烈焰。

風吹起輕燈一搭一搭地起伏,宮長訣素手撩起輕燈簾,燈的穗子打在她潔白纖瘦的手背上,恍然如夢。

她的臉龐在燈火搖曳中明明暗暗,勾起黑夜的誘惑和纏綿。

宮長訣走到楚冉蘅面前,輕聲道,

“長訣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世子。”

宮長訣抬眸看著楚冉蘅,聲音有些顫抖,

“世子為何總救我于危難之間?”

楚冉蘅看著她,

“因為你是我需要救的人。”

宮長訣瞳孔放大,手中紙鳶花落地。

她強撐著笑意,道,

“世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楚冉蘅定定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萬紫千紅在她眸中一瞬熄滅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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