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和親歸去來(35)
左氏只是兀自流淚,止也止不住。
她已走到廳后,只要再走幾步就能到廳前,只是她怎么也邁不開這步子。
前廳候在一旁的小廝見左氏許久未到,唯恐任玄機生氣,安撫道,
“夫人想必是路上有事耽擱了,畢竟操掌內務,難免有時候會有些急事。”
任玄機端起茶,一雙有些蒼老但卻極白也極有力的手露在小廝眼前。
任玄機將茶杯放下,茶杯底扣在幾案上,發出一聲輕輕的清響,動作不急不緩。任玄機并不多說話,小廝卻奇異地放松下來了。
任玄機只是坐在那里,就已有一股說不出的風骨清雅,平日里松垮和不修邊幅的穿著,今日因著提親換成了錦衣,愈發顯得任玄機如謫仙不可觸碰,但凡見之便引人驚嘆和引拜。
矍雅仙骨,得道之人當是如此。
等得久了,任玄機也依舊如剛開始等一樣,沒有絲毫不耐煩,只是并不放在心上的清淺模樣。
天氣冷,茶也涼得快,小廝一遍遍給任玄機換掉冷卻的茶,一點也不敢怠慢,在換第三遍的時候,左氏終于姍姍來遲。
左氏眼睛略有些紅,鼻尖也略紅,卻是大家風范,進廳向任玄機大大方方行一平禮,
“有些事情耽擱住了腳步,叫貴客久等了。”
任玄機站起身來,道,
“夫人如今來了,想必事情已是解決了。”
左氏似被人看透一般,只覺得任玄機一語雙關。
處理好她掙扎的心情,踏出這一步,自然是已經解決了。
任玄機手背于身后,
“想必夫人明白在下此行的目的。”
聲音不高不低,一點點沙啞和蒼老愈發顯得本聲清潤高朗。
左氏聞言,鼻頭一酸,因為怕失禮,忙低頭道,
“是。”
“幾年前,在下收冉蘅為徒,看中其堅韌之志,處事不驚,風浪無懼,獨自一人,一力支起傾頹大廈,平靜處事非平輩人所能及,年少時亦是高中狀元,才學頗足…”
提親的目的說出來前,先要把提親的兒郎夸耀一遍,讓受聘的人家動心。
左氏聽著這些提親時一向有的套路,竟是略微失神。
任玄機說著這些話,并未有太多別的特殊的地方,與別的提親人家長輩沒有什么不同。
別的提親人家,重視的都讓長輩前來,任玄機雖出世,但也算楚冉蘅的長輩沒有錯。
一不同,只是任玄機太不像世俗之人,說著這些提親的話,也不像旁人那般急切和俗氣,一樣的話,不緊不慢地從任玄機口中說出來,內心像是在聽經文般靜謐。
二不同,不過是提親的兒郎太優秀,這個年紀,能拿出楚冉蘅這樣的閱歷和成就出來的,絕對是少有。
左氏只是聽著任玄機的話,只是走神,任玄機適時地停了,
“夫人倘若心神不寧,不若坐下再說。”
左氏醒神,才反應過來自己失了禮數,忙端著禮節道,
“說得是,也不能讓客人一直站著,是我疏忽了。”
任玄機與左氏落座,左氏這時才看見外面整整齊齊放滿了滿院的紅木箱子。
不過一想,也都明白過來,這是楚家給的聘禮。能在大火之前就預備好聘禮,早早將聘禮轉移免收火災,已經看得出楚冉蘅的用心。
左氏看著清淡日光下的聘禮箱子,忽然就動容了。
“聽聞夫人家中藏有一小女兒,容姱賢淑,蕙質蘭心,年歲正是十六,想來與在下家中那粗笨小廝可匹配,不知夫人可否示下,容在下多說幾句?”
將楚冉蘅稱為粗笨小廝,自己也低聲下氣,雖面上不見低下之氣,卻也能讓人明白,此番任玄機前來,是誠心求娶,只有極誠心求娶的人家才會這般做小伏低,以最卑微的態度來請求結親,給足女方面子。
左氏垂眸,不再看那些紅木箱子,
“善。”
“定王一族本是家室輝煌,不料一朝受難,只留了冉蘅一人,冉蘅自年少起傾慕夫人家的千金,絕無二心,這一點,在下作為親長,亦可為其作證,冉蘅的承諾,是一生一世一雙人,能聘得宮家千金,此生絕不納妾,也絕不另娶,絕不令婦下堂,停妻再娶。這一點,會清清楚楚地寫在婚書上,請夫人過目。”
左氏聞言,捧在嘴邊的茶杯都一停,她緩緩放下茶杯。
縱使她再為長訣好,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楚冉蘅一輩子只娶長訣一個人,世間男兒有多少個敢許這般承諾,能做到這般承諾?就算是宮韞,她與他結親時都不敢要這樣的許諾。
如今,定王世子就這樣將承諾在宮家面前許出來,堂堂正正,毫無遮掩,楚家只有楚冉蘅一個人,將來若是納妾或停妻再娶,宮家大可理直氣壯地拿著婚書到楚家去,宮家本身仗勢,又有理,所有人都奈何不得。輿論聲勢也盡然在宮家一側,可以說,一旦楚冉蘅違背承諾,未來要面對的風波和沖擊,絕對比想象中的更大。
左氏心慌意亂,一時與之前想法糾結,竟是什么都說不出來,只得呆呆坐在那兒,滿腦子思緒亂飛。
定王世子越是對長訣好,她就越是沒有理由讓自己留下長訣。
她其實在那條來的路上,想的不過是這樣罷了,定王世子若提親何處不妥,便拒婚退回。
她這般自私地想,可是定王世子沒有給她機會,來完成一個母親的貪心和私欲。
抬來滿院的嫁妝,提親的親長言語得法,字字懇切。
她或許根本就沒有機會來縱容自己的私欲。
左氏握著手中的帕子,是啊,她本來就不該這樣,長訣已是待嫁之年,她該去追尋自己未來的幸福,該跟著另一個人走了。
左氏鼻頭一酸,她此刻的作用,該是妥妥當當將長訣的手交到長訣的良人手中,而不是為了一己私欲來留住,耽擱住長訣。
她是長訣的母親,她怎么能有這樣不希望長訣得到幸福的想法?
任玄機開口道,
“二是定王府已經被兩場大火燒空,六年前一場,三日前一場。如今已經是傾闔府之力下聘,冉蘅所能給的所有,都已經抬入宮家,愿夫人能好生一一查看,相信夫人不會辜負冉蘅的一片苦心。”
左氏復看向那些整整齊齊排列的箱子,她數不清有多少個,但宮家如今所有庫房里的東西拿出來,也許都不夠這般模樣。以送嫁箱篋來裝,十里紅妝雖不敢夸張來說,但這般聘禮,聘金枝玉葉都太過足夠。
左氏兀自沉默許久,任玄機在等著左氏點頭,滿廳的小廝侍女的心都懸起來,只要這一關,夫人一答應,就意味著會收下聘禮,答應受聘。婚書交成,
等了起碼有兩盞茶的功夫,眾人終于看見左氏動了一動,而后輕飄飄的一個字如巨石砸下,
“好。”
滿廳的氣氛一瞬間變得喜悅起來,小廝和侍女眼神交流,喜上眉梢,忍不住的笑意往外鉆。
任玄機不驚不喜,仍舊是那副淡然樣態,
“夫人不必這般難過,定王府已沒,往后,宮府旁邊的府邸便是新的定王府,只與令千金一墻之隔,日日都可來往,以解相思之苦。”
滿廳的小廝侍女震驚,張大了嘴巴,被這些話驚呆了。
世子竟肯為他們家小姐做到如此地步?
左氏手一抖,打翻了茶水。仆從忙上去收拾。
“這是隔壁府邸的地契,也是聘禮之一,已經放于唯一的檀木箱子里。他日倘若冉蘅做錯了事,盡管將冉蘅驅逐,讓他凈身出府,此府邸只屬于宮家所有,只要他日他一朝行差踏錯,宮家不愿再原諒,向外可言冉蘅是贅婿,所有一切,皆是依托宮家為生。楚冉蘅絕不辯駁一句。”
任玄機的語氣淡淡,而旁邊的仆從已經興奮地無以復加,這輩子,能有幾回看見這般震撼的下聘?
給的銀錢聘禮都已經是無可挑剔,許下的承諾更是世間少有。如今,竟然敢將自己后半生的聲譽與臉面都交給宮家,把男子行走于世間抬頭挺胸的底氣也全部交出,只是為了娶一個女子。
“這也是聘禮中必須提及的最重要的一份,如今,還有一份最重要的聘禮,便是定王一族,代表著定王妃身份的骨玉簪。”
“這便是今日來下聘,在下的小徒委托在下要說的所有事情。”
左氏站起身來,平復了一下呼吸,道,
“還請貴客回去吧。”
任玄機長揖,竟也真的離去了。
眾人心空空的,落寞得厲害。
這就走了?
夫人真的就這么拒絕了世子的下聘?
世間能遇見多少兒郎有這般下聘的決絕和果斷?怎么能就這樣讓人走了。
眾人心中可惜起來,一個個甚至都想代替著左氏去攔住任玄機。
任玄機走到院中,在院中返身,竟是又對左氏長揖一拜,
“還請夫人往后多多照顧提點冉蘅,就此代冉蘅父母謝過夫人。”
所有人都難得一致地看向左氏,左氏行平禮,如同剛來時行的一般大大方方,端莊得體,
“不敢怠慢良婿,只愿您能代婦與夫君管教長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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