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我家夫人會心疼

那個心不在焉的護衛,正要走近了再看,那邊氣得發抖的丘秋已經厲聲道,“不識抬舉是吧!那就打,打出去!敢在本少爺面前大放厥詞,剛才說了幾個字,就抽他多少下!”

“說了幾個字啊,你們不記得吧?要不要我幫你們數一數?嗯我也不大記得了,最后一句好像是,差點以為易勒石是你爹?幾個字?來來來,快抽,一邊背,一邊抽啊!”

“你找死!”

丘秋的長鞭如蛇般昂起頭,但蛇頭還沒吐信,就被易人離一手抄住,丘秋大驚猛拽,拽不動,易人離嗤笑一聲手一抖,長鞭一陣急速抖動,丘秋手臂被猛地彈開,尖叫一聲整個身子倒飛而起,嘩啦啦一陣亂響,嵌進了身后一丈遠處一棵樹上枝葉間。

這不過剎那之間,那些打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此時才紛紛驚叫,去那樹下接丘秋,那樹不高,枝椏也細,丘秋受驚一陣亂掙扎,樹葉紛飛吱嘎亂響,咔嚓一聲,連著一根樹枝墜落,完美避過眾人仰頭來接的手,重重摔了一個屁股蹲。

丘秋慘叫:“啊啊啊啊我腿斷了!啊啊啊啊陽南岳你就干看著!我爹平日里給你的好處是太少了嗎啊啊啊快來救我,不不不快來殺了這個小兔崽子!”

易人離笑著嘆氣,“啊啊啊你好吵。”

他上前一步,長鞭彈起,精準地繞過那群打手,霍霍纏向人群中丘秋的脖子——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鞭梢。

易人離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是只中年人的手,手上青筋凸起,青筋的顏色呈現詭異的深藍色,顯然是雙練毒的手。

抬起眼,迎上陽南岳微帶思索的目光。

易人離使力,陽南岳也使力,雙方僵持不下,鞭子漸漸繃得筆直。

丘秋在眾人攙扶下爬起身,看著兩人角力,臉色忽轉獰惡,悄悄轉向易人離背后,慢慢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慢慢舉起——

他正對著陽南岳,陽南岳看見他動作,目光微微一閃,不知怎的有些猶豫。

丘秋的手已經緩緩高舉到易人離的頭頂,嘴角一咧,眼神一惡,飛快插下——

易人離忽然松手。

陽南岳正準備呼喝,不防易人離來這一招,收力不及,踉蹌后退。

易人離身子一傾手一抄,將鞭子抄到手,正好避過丘秋對準天靈蓋的這一插。順勢右腿向后猛彈,當地一聲匕首落地,易人離足尖如刀尖反撩而上,以一種人體幾乎達不到的角度,狠狠點向丘秋咽喉。

這一點點實了,那喉結非碎不可。

他這一腳反撩的力度太狠,長發飛起,露出里頭隱約幾根白發。

對面,踉蹌落地的陽南岳,一抬頭看見這一幕,忽然眼神大悟,隨即轉為大驚。

他撲上去,大叫:“少主住手!”

易人離微微一震,反撩的足尖便換了方向,刷起彈起,擦著丘秋咽喉而過。

死里逃生的丘秋連滾帶爬地被那群打手扶起,愣了一會才想起剛才聽見的那個詞,撫著喉嚨怔怔地道:“什么……你喊他什么?”

易人離對著陽南岳拍拍手,“看在你方才好像想示警的份上,饒他一命。”

陽南岳卻好像根本沒有理解他在說什么,怔怔地看著他,好半天才道:“少主人……”

“我叫易人離。”易人離瞇眼注視著他,“我瞧你有點眼熟,但記得你以前好像是內院天星臺的人,怎么越混越慘,都淪落到給外院一個副管家的兒子當打手了?”

陽南岳的臉色陣青陣白,低頭不語,那邊丘秋已經大叫起來,“什么混賬話!我爹對他有扶持之恩!不是我爹的話,他現在還是個看守天星臺不力被罰守骨牢的罪人!”他頓了頓,終于反應過來,瞪大眼睛道,“少主人?哪個少主人?陽南岳,他是你哪個少主人!”

陽南岳一聲嘆息,“我是易家的家奴,我能喊誰少主人?”

丘秋像被一道雷劈在頭頂,猛然張大了嘴。

易人離這里上演一場尷尬認主,林飛白那里就比較省事。

說刀劍切磋就刀劍切磋,昌平武道聯盟的一群“大俠”們,連裝個樣兒都不屑。

劍怎么能拿來涼面?拿劍來涼面就是對劍不尊重,這樣的人怎么配站在他們面前?

和這樣的人,自然也不用談什么武林規矩,單打獨斗,一起上給他個教訓算完。

也就一起上了。

然后最后也就一起不配站著了。

昌平小地方,弄個武道聯盟其實很喜感,究其原因,只是因為有人想當盟主,而這位想當盟主的人為何有此野心,因為他出身頗有些不同。

所以此刻他在地下抱腿亂滾的時候,也就將那不同給大聲喊了出來。

“豎子狂妄!竟敢出手如此狠毒!你且等著,我表兄邱統領不會放過你!”

林飛白劍轉入鞘,理也不理便走。

師蘭杰頂天立地地出現,幽幽問:“哪位邱統領啊?”

“徽州駐軍總統領邱同!咱們東堂神將林帥的最親密部下!邱家軍就駐扎在離此地七百里處,三日夜可至!你這等行事兇厲、欺壓本地良善商戶的惡徒,邱統領決計不饒!”

林飛白就好像沒聽見,筆直地走了出去。

師蘭杰幽幽嘆口氣,拍拍那“盟主”的肩,誠懇地對他道:“上次我從文大人那里聽來一個詞,覺得很適合你——你好,豬隊友。”

易人離和林飛白乒乒乓乓打架的時候,燕綏的待遇截然不同。

他自然沒有去王老先生的院子,引路的人把他帶去的院子,是一座十分精致的獨院,無論從位置還是布置來看,很明顯都是屬于女子的閨房內院。

這位女子是誰,自然呼之欲出。

韓芳音抄近路等在了院子里,已經早早命人烹茶待客,從茶點的講究細致來看,這準備是早就做好了。

也正因為那幾樣看起來還不錯的茶點,燕綏便坐了下來。

他一坐下,韓芳音便提起桌上精致的白玉雙耳小酒壺,親自給燕綏斟酒,一邊笑道:“文公子,昌平有酒名藏芳,以冬日梅上雪所釀,最是清冽醇美,您可千萬別錯過了。”

她旁邊一個伶俐侍女便笑道:“這酒名暗合我家小姐閨名,最得我家小姐喜愛了。”

韓芳音笑叱道:“小玉莫要胡言亂語。”便微微紅了臉頰。

她相貌不過中人之姿,卻天生女子嫵媚情態,臉頰微紅微垂眼角時候,那情態里便多了三分婉轉風流。

侍女當然不是真的被罵,這句話她已經接了無數次,正如她見著小姐這般情態也無數次,便笑嘻嘻瞧著,想著這位公子很快也要和之前那么多位公子一樣,被小姐這樣的姿態撩得心神浮動,如果再像趙府尊公子那樣有幾分才學,還可以笑著接一句,“藏芳藏芳,可是藏芳音之芳?以小姐美玉之姿,確實應藏之于金屋啊。”

侍女滿懷信心地看著小姐給燕綏斟酒,然后燕綏忽然一彈壺嘴。

韓芳音手中酒壺被震開去,那一彈仿佛有回旋之力,里頭酒液動蕩不休,所以雖然韓芳音努力蓋緊蓋子,還是從已經變形的壺嘴里濺出少許酒液,濕了手指。

那點酒液很少很少,她也沒在意,愕然看著燕綏。

“不喝。”

今天跟來的只有中文,木頭一樣站在他身后,扮演一個木訥且忠誠于女主人的侍衛,干巴巴地道:“韓小姐,我家公子不喝酒。我家夫人說了,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喝花酒,不怕我家公子喝醉干壞事,就怕我家公子喝醉被人干壞事。”

韓芳音:“……”

小玉厲聲道:“你怎么說話呢!什么亂八七糟的喝花酒!”

“花下喝酒啊。”中文慢吞吞地道,“不然是什么?”

小玉:“……”

“我家公子家教嚴,沒有些人懂得多。”

韓芳音咳嗽一聲,已經恢復了笑容,一邊道:“小玉退下,怎可對貴客不敬!”一邊又命人換茶。

茶立刻便上了來,青瓷茶盅一般的雅致精美,韓芳音讓人把那酒壺撤下,換了茶壺,正要斟茶,燕綏又一彈指,茶水便倒不出來了。

“茶也不喝。”

女主人忠實擁躉*中文:“茶水使人羸瘦。公子瘦了我家夫人會心疼。”

韓芳音:“……”

你家夫人你家夫人,你家鬼來的夫人!

她有些絕望。

柔情攻勢看來沒什么用。

那就只好使殺手锏了。

她手上有一種藥,是丘秋給她的贈禮,丘秋是長川易家的家生奴才,長川易家最喜搜羅各種奇奇怪怪的藥物,這次就贈了她一種,叫“密羅香”。

這東西說是香,卻并不是用來點燃發出氣味的香,相反,這是一個透明的宛如水珠,無形無質的東西,如水一般的柔軟,可以隨著任何物體的形狀改變,適合下在任何液體里,除了有一點點的香氣之外,神仙也看不見。

這東西也談不上毒,只是會引發人更為暴烈的情緒,將人內心深處的所有不甘憤怒都點燃,再像火球一樣猛烈地砸出來。

是人,就一定有深藏于心的憾與怒,平日里緊密收藏,不示于人,一旦開了空隙,哪能不瞬間燎原?

這像助燃的油,哪怕只是內心一絲火種,都能燒個天崩地裂。

如果他的面前有那所謂的夫人,那兩人之間哪怕是一點點過去的小齟齬,今日也會劈頭蓋臉砸到對方臉上,砸出情誼的裂痕。

就算沒有,他發怒,暴躁,總會泄露一些關于身份的內容,甚至還有一些不能說的機密。

那么她一來可以驗證心中疑惑確定他身份,二來可以掌握秘密,三來如果他真的身份尊貴,那么現在只有這藥還可以幫她挽回。她可以安慰他,撫慰他,安撫他發泄過后的懊悔和疲憊。

一個男人,在狂暴發泄過后的疲憊和懊惱中,乍遇溫柔如水,心態自然不同。

只是那藥是一塊整體,無法割裂,正如水也是無法割裂的,所以一開始下在酒里,結果燕綏不喝酒,那就轉戰茶,她在取走酒壺換成茶壺的那一瞬間,借著轉身的掩護,從酒壺里倒出密羅香,轉入茶壺里,結果茶,他也不喝。

只好再轉。

那一小塊密羅香,像一塊滑溜溜的胰子一樣貼著她的袖口,她舉著手臂,不敢往下垂手,怕沾著肌膚,一邊笑著給燕綏介紹一盤點心。

說了半天,燕綏終于勉為其難地拈了一塊,慢慢吃了,韓芳音心中慢慢松口氣。

吃了就好。

點心自然沒毒,但是做法無水,鹽重,很干,吃了以后會特別容易渴。

所以,可以上湯了,這回,他一定會喝。

一個侍女端來一盆湯,湯非常清爽。咸菜豆腐豆瓣羹,咸菜用特殊的方法腌制保存,不似一般咸菜老黃色,青翠欲滴如剛從菜地里拔來,仿佛還點著清亮的露珠,豆腐切成如指甲大的小薄片,細嫩如玉,豆瓣也是春天里采摘曬干保存,嫩綠里淺淺一點黃,依舊蘊藏著滿滿的春天的清新味道,入湯之后清香撲鼻,是一道簡單卻暗藏心思,平凡又惹人食欲的湯。

韓芳音親自去接那湯,如法炮制,衣袖一垂,那一小塊透明軟滑的東西便滑入湯中,消失不見。

那東西滑落的時候,韓芳音隱約覺得,好像形狀有一點不一樣,但隨即覺得自己無稽,這東西如水無形,只能逐漸在水中化掉,根本談不上什么變形。

她使個眼色,侍女便走上前,笑道:“婢子僭越,嘗嘗這湯還燙否?”

說著便用湯勺取了一勺湯先喝了,道聲正好,盈盈退下。

果然,這回侍女試毒了,那邊燕綏才接過了韓芳音遞過去的勺子。

韓芳音唇角一勾,笑容得體。

侍女中毒有什么關系,反正他又看不見。

燕綏似乎有些渴了,連喝了三口湯,韓芳音放下心,低頭慢慢吃一塊點心,心里盤算著等會他發作起來自己該如何表現完美。

忽聽燕綏道:“韓小姐你掩唇低笑時,模樣最好。”

韓芳音驚喜抬頭。

這就發作了嗎!

腦子一熱,也沒多想,下意識手指掩唇低笑,“公子……說笑了。”

她心中喜悅,想著丘秋給的東西果然有用。這不就開始發作了?

保養得細白瑩潤的指尖輕輕按在唇上,她撩起含羞帶喜的眼波,脈脈對燕綏看了一眼,然后便是一怔。

對面,燕綏根本沒有看她的掩唇風姿,早已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她驚訝且著急,趕緊站起,忽然腦中轟然一聲,像一股烈火從天靈蓋猛然躥下,劍一般劈裂腦殼直穿胸臆,整個人瞬間崩散,只剩下了生來至此的無數憤怒、不甘、惱恨、憎惡……種種劇烈的、無法抑制的惡毒的情緒,如毒蛇般纏遍了全身。

她頃刻間忘記自己忘記燕綏也忘記了一切,嗷地叫了一聲,便奔了出去。

她奔了出去,燕綏還留在原地,不急不慢地拿勺子往湯里一舀,準確地舀出了一勺湯,那勺湯在勺子里顫巍巍抖動,宛如一塊涼粉,湯里的油和菜都順著邊緣滾下去,燕綏再一抖,那勺子里就只剩下小小的一塊透明狀物體。

燕綏這才拿出一個小小錦囊,將那東西裝了。

密羅香雖然近乎無形無質,不可割裂,但也和水一樣,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會被崩散。

他先前對酒壺那一彈,里頭的酒水會接連三振,直到把密羅香振得脫離出來,涌出一部分到了壺嘴,滴到了韓芳音手指上。

再然后,便是那做作到讓他每次看見都犯惡心的,經典捂嘴一笑了。

捂,捂,叫你捂。

那就一輩子別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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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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