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一件純黑大氅,大氅系帶有些散了,露出里頭微微有些凌亂的雪白衣襟,衣襟里頭隱約有些什么,她下意識還要仔細看,唐羨之卻立即發覺了,攏緊了大氅。大氅綴著的貂邊毫毛烏光燦爛,襯著他線條清銳的下頜側臉邊線,顯出幾分微微的蒼白秀致來。
他就那么靠墻站著,看著文臻,眼眸里似乎藏著整個大地的海,又似乎什么都沒有。
文臻怎么也沒想到,在這雪未化的寒冷冬夜,在燕綏下令追殺他并由林帥父子親自出手,好不容易逃脫之后,他竟然還敢出現在這里。
這實在不像是唐羨之的作為。
她又退后一步,靠著一棵枯竹,手指一動,一柄匕首滑落袖口。
對面,唐羨之忽然笑了。
他抬手,在文臻警惕的目光中,握拳輕輕咳嗽一聲,道:“好冷啊。”
這大半夜冒著絕大危險來見敵人,就為了寒暄這句廢話?
文臻幾乎要氣笑了,卻聽見他緊接著道:“阿臻,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文臻覺得那種被雪團塞在心里的感覺又來了,嘆了口氣,她道:“唐先生,你這是在為難我,還是為難你自己?”
唐羨之卻只是笑,看著她。他的臉色在雪光下近乎透明。
文臻微微閉著眼,一瞬間心中天人交戰。
不管唐羨之如何反常,此刻確實是天賜良機。
他好像狀態不大好,態度也奇怪,所以這一刻,她在,林飛白在,燕綏隨時可醒,三人聯手,唐羨之絕對走不出今晚的小院。
那么,她和燕綏在長川真正的最大對手,也便解決了。
她是未來的長川別駕,是接下了鏟除長川易家,和平將長川過渡于朝廷版圖重任的人,誰橫在她的道路上,她都應該一刀以揮之。
更不要說,面前這人已經先下了手,她因此重傷,燕綏因此還有十分危險的后遺癥。
于情于理,她都有出手的理由。
前頭屋子里,忽然有了一些動靜,是開門聲,可能是林飛白有一陣沒聽見石子敲擊聲,想要出來找她。
她想也不想,手中一顆石子咻地一聲彈在屋子后墻上,隨即關門聲起。
等文臻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并十分懊惱的時候,對面唐羨之已經笑了起來。
他一雙眸子微微彎起的時候,這夜雪的寒意都似被春風化卻。
文臻一陣恍惚,不知怎的想起當初無名山下初見,隔著粼粼的水波她仰頭看著一片透明外那晃動的人影,似乎也曾見一個如鏡花水月般又溫暖的笑容。
一晃并未經年,心卻似已過千山。
唐羨之一邊笑一邊走了過來,站在她對面,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殺我的。”
文臻那種恍惚感又來了,總覺得今晚的他很奇怪,定了定神道:“我很想殺你。”
唐羨之輕輕地,甚至有點促狹地道:“然后?舍不得?”
文臻抿抿唇,不知怎的,她慣常的笑面虎面具在他面前戴不起來,總覺得假到尷尬。
搖搖頭,她道:“我還欠你一條命。”
唐羨之的笑意微微收斂了點,忽然伸出手指,指腹輕輕蹭過她的臉頰。
他指尖冰涼,手勢卻輕柔如月下擷花。
文臻下意識一偏頭,唐羨之對她抬了抬手,指尖一片碎雪。
只是幫你拈去一片雪而已。
他的神情如此輕巧,文臻瞇著眼,搖了搖頭。
他總是這樣,仙氣飄飄,行詭詐之術。
她不想和他爭是非對錯。火山赤紅的熔巖,已經燒去往事如前塵。
文臻定了定神,沒再退后,抬頭直視他眼睛,“我想好了。今晚,就當我還了那次欠你的恩情,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你便殺了我?嗯?”唐羨之垂頭凝視著她,眼神有細微的柔軟和繾綣,“你想過沒有。其實在昌平那里,我對你下手那次,你已經不欠我了。你這樣心軟,到底是因為你天性良善,還是因為……是我唐羨之?”
文臻笑,低聲卻朗朗,猶自不忘彈出一顆石子,“當然是因為我天真可愛善良寬容,不忍心殺人咯。”
她眼眸彎彎,眼角尾端微微上翹,不笑也有三分甜意,笑起來便似乎要漾了滿溢的蜜糖。
唐羨之近乎貪婪地望著她,眼神里忽然多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似喜似歡似蕩漾,似慟似傷似訣別,忽然低下頭。
文臻以為他又要幫自己撣去頭頂竹葉上落下的雪,也怕發出響動驚動屋子里的林飛白,沒有后退。
頸側一熱一重,他的唇忽然落在了她頰上。
一霎她還以為又落雪了。
那唇乍一接觸,竟然沒有熱度,一會兒之后才能感覺出那柔軟,他的呼吸特別輕細,輕輕撲在她耳側,亂發簌簌被拂動,微微的癢。
有什么東西滴落頸側,濕潤的,微微黏膩,她一怔,下意識伸手要摸,又要先把他推開。
唐羨之卻已經讓了開來,文臻舒了口氣,正要退后,唐羨之盯著她微微垂下的眼簾,忽然一偏頭咬住了她的唇。
是咬,不是吻。
文臻一傻。
她當即要掙脫,可是唇被咬住,一陣刺痛,如果唐羨之不放,生拉硬拽,她的唇也就要撕裂了。
這要是燕綏她也就掙脫了,她確定燕綏不會傷害她,但是唐羨之可就不一定了,她不敢冒這個險。
她只得看似僵硬地站著,手指已經無聲無息戳了出去。
唐羨之身體一扭,避開她的攻擊,同時一手橫在胸前,衣袖瞬間如鐵板,叮叮幾響,文臻后續的幾個動作都被擊落。
而他唇間動作不停,一咬咬痛文臻之后,舌尖已經撬開她的齒關,輾轉吸吮,攻城掠地。
像一簇冰雪入春水,再在水岸之上點燃熊熊大火,那火焰妖紅如血,每一舞動都是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苦痛與野望,是那些夜不能寐輾轉反側里凝結的心血,再在長久壓抑后猛然放縱,狂焰升騰里恨不能將所有糾纏的心事都化灰。
文臻僵硬地站著。
手中一根金絲,搭在唐羨之手腕上。
沒人能在接吻這樣的動作中依舊保持警惕,唐羨之終究還是著了她的道,然而他竟似毫不在乎,動作未停,文臻眼一低,發現他居然還在一下一下彈著石子麻痹林飛白,簡直又要氣笑了。
但她暫時不能動,因為唐羨之拼著被她切手腕,也把住了她的腕脈,此時正有一股溫暖卻沛然的真氣順著她的經脈游走四肢百骸,所經之處,如細細的火苗舔舐,有細微的疼痛,更多的卻是舊患被撫平的舒適。
唐羨之在用自己的真氣為她調理。
她的內傷,因為這次雙倍的反噬,本就纏綿難愈。當初在海島之上,互相不對盤的燕綏唐羨之林飛白三人,因為真氣互補,三人合作對文臻的內傷很有好處,便放下前嫌,合力為她調理,才使她的內傷加快痊愈。這次一開始林飛白和唐羨之都不在,只能靠每晚燕綏出手,她的恢復也便顯得緩慢,今晚先是林飛白幫忙,然后唐羨之也忽然出手,前者也罷了,后者此時這舉動,實在讓她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他總是這樣,一邊救她一邊害她,硬生生把恩仇攪在一起,卻又在該決斷的時候絕不手軟。
也不怕自己精分。
他可以恩仇俱下,文臻卻不想夾纏不清。
身體不能動,機關暗器卻無妨,指尖一勒,金絲便切入唐羨之腕間,一道深紅乍看不過細線,隨即便有血色漫開。
這根金絲本就是文臻當初從燕綏背后鋼絲里得來的靈感,極細便也極鋒銳,她只要手上使力,唐羨之就要成為獨臂唐了。
文臻本有機會把這金絲套上他的脖子,可最終她選擇了手腕。
像是更不想難為自己。
然而這人始終在難為她,竟絲毫未動。
文臻只好齒關用力——
在這一霎,忽然她覺得唇齒間微微一甜,隨即唐羨之像方才一樣突然地,離開了她的唇。
他一旦離開,也是決絕,肌膚和香氣如光影般掠過她耳側,長發如一匹柔滑的緞子在她頸間短暫停留,她隱約聽見他似乎咳了一聲,又一聲,才低笑道:“早知當初……”
他并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吱呀一聲房門開啟,林飛白終究還是覺得不對勁,跨出門檻。
唐羨之的身影像一只黑白大鳥掠過冬日枯干的竹林。
簌簌落了文臻一頭雪。
文臻立在冰冷的鵝卵石地上,半晌,輕輕地吐出一口發黑的血。
剛剛趕來的林飛白看見這一幕,驚得眼眸都大了一圈,急忙沖上來要扶她,文臻卻退后一步擺手,“不是,沒事,我……不小心咬破嘴唇了。”
她凝視著那血,不知該喜該憂。
那不是她的血,也不是唐羨之被咬破舌頭留在她口中的血,她清晰地知道,她并沒來得及咬下去,唐羨之就因為自身體內一陣突如其來的震動,放棄了對她的強吻。
那震動,像是一陣努力壓制卻壓不下來的咳嗽。
那口血,也是沒壓下來的那陣咳嗽帶來的。
文臻想起什么,又去摸自己的頸側,果然在頸側先前覺得濕潤黏膩的地方,摸到一點猩紅。
她轉頭問林飛白:“你們先前去伏擊唐羨之了是吧?他有沒有受傷?”
林飛白反應卻很快,“剛才是唐羨之?”
兩人大眼瞪大眼,都不大想回答對方問題,最終還是林飛白妥協,道:“父親給了他一指。”
文臻垂下眼。
大帥出手,鐵人也扛不住。
她聽說林擎的武功來源奇特,陰柔與剛猛俱存,當年殺易人離的叔叔,對方身穿寶甲,都沒能擋住他的殺手,卷草只破壞了寶甲便不能寸進,真正的殺手是他抵在對方腹部彈出的一指。
據說那位倒霉的易家將軍最后整個肚腹都碎了。
他是受傷了來找她,然后妄動真氣引發傷勢了嗎?
林飛白看她臉色發白,脫下自己的大氅要給她加上,文臻現在哪里肯接受任何一分柔情蜜意,擺擺手自己當先往回走,腳下的碎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地響,她心里掠過他離開前最后說的那句話。
早知當初……
早知當初不要傷害你。
還是,早知當初就該殺了你?
這一夜文臻終究沒睡。林飛白走了之后,她便守著燕綏,林飛白說天亮后禁制自解,她便提前洗漱補妝,遮掩了有些憔悴的痕跡。
燕綏果然在天亮后醒來,他體能非凡,哪怕多日不能睡好,只要偶爾補一次,便能恢復大半。
文臻免不了問了一下昨夜在刑堂黑獄發生的事,主要是就這樣救走易秀鼎,只怕理刑長老和易燕吾不肯罷休,少不得又要沖突一場。
燕綏卻道無事。他救走易秀鼎后,又去了理刑長老的住處,解走了他刑堂的令牌,留下了蛛絲馬跡線索指向了傳燈長老。理刑長老發現令牌丟失,一定會回黑獄查看,然后發現里頭一片狼藉,少不了要找傳燈長老算賬。
而燕綏這個坑貨,令牌根本沒打算扔給傳燈長老增加嫁禍證據,反正兩個長老關系惡劣,易秀鼎又是傳燈的人,有沒有令牌,都不妨礙理刑長老堅定地認為是傳燈長老救走易秀鼎攪亂他的黑獄。
而理刑長老明顯是有傳燈長老的把柄的,從昨晚他帶走易秀鼎時候兩人的交涉便可以看出來,所以當他去找傳燈問罪,莫名其妙的傳燈自然不認,很容易便會天雷地火打起來,到時候無論是傳燈勝了理刑,還是理刑一怒之下把傳燈的把柄散布出去,燕綏都樂見其成。
所以他讓易秀鼎大搖大擺地回來,所以一夜果然無事,想必那倆長老正在焦頭爛額呢。
燕綏的搞事能力,文臻向來服氣,他說無妨那便無妨。
燕綏起身后,因為精神好,便要拉著她散散步,文臻卻有些心虛,怕昨夜唐羨之來過的事情被他發覺,便拖延著找事情做,一會兒要燕綏幫著梳頭,一會兒又要幫燕綏梳頭。燕綏最近和她在一起,在前期一直事無巨細地照顧,梳頭技術突飛猛進,已經拋棄了哪吒頭,進化到簡單的發髻,當然還達不到單手挽髻的程度,但也可圈可點。
他一邊梳頭一邊道:“你的頭發好歹算是有點光澤了。當初我剛醒來,你又昏了,我在馬上抱著你,你那頭發,枯草一樣戳著我。”
“那還真不好意思,戳著公主殿下嬌嫩的肌膚了。”文臻笑,“那就罰我給公主殿下梳頭吧。”
她按著燕綏坐下,象牙梳子輕輕滑過燕綏的長發,燕綏懶懶道:“你給我梳頭可方便得很。我的頭發一向好,你只需將梳子從發端垂下,梳子自然便會落到底。”
“我試試。”文臻興致勃勃地將梳子放到他發端,果然梳子立即滑落至底。
“真是一把好頭發!”文臻贊嘆,順手將一直放在梳子上的小手指收回。
她眼底掠過一絲陰翳。
梳子并不能一滑到底。她手指稍稍用力才滑了下去。
并不是燕綏吹牛,他從來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吹噓。
是他的發質,和她那時候重傷以后一樣,變差了。
文臻的手指有點抖。
她忽然非常恐懼。
燕綏這樣的人,這個年紀,又學的是仙門內修之術,身體狀況本應該處于巔峰,萬萬沒有倒退的道理。
如今只是一個記憶和發質的變化,那么,其他的呢?
這只是短暫現象,還是他會和她一樣,這只是個開始,他會逐漸衰弱,衰退,然后……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不敢再想下去,燕綏卻是個敏銳的,忽然道:“你怎么了?”
“我?我在嫉妒呀。”文臻反應很快,聲音毫無破綻地接下去,“你說你一個男人,要這么一把好頭發做什么,還不如剪下來給我做頂假發。”
為了表示羨慕妒忌恨,她吃吃笑著給他編小辮。
燕綏順手便捉住了她,笑道:“行啊,這便剪。”手指卻順著她的手掌,飛快攀上了她的腕脈。
文臻臉色一變,想要掙脫卻知道不妥,只這么一猶豫,燕綏已經放開了她的手,從對面的黃銅鏡中抬眼看她,略略沉默,道:“唐羨之昨夜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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