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直起腰,回頭看燕綏。
燭火明亮,他在笑,但毫無戲謔之意。
他迎著她的目光,在等她的一個回答。
文臻有點恍惚地想,這是求婚嗎?
一個沒有鉆戒沒有鮮花沒有下跪沒有盛大儀式,只有一個疑似撞傻了腦袋的男人看似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
可她怎么就心就忽然跳得這么急了呢。
以前看那形容心跳的心如鹿撞什么的,總覺得不過是文人的修辭夸張,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心真的是可以那樣跳的,如被重物撞擊,一下下跳得自己都能聽見,渾身血液都似乎涌上了頭頂,在腦海深處開出星花。
燦爛極致。
以前也覺得喜極而泣這個詞很矯情,可現在她心底依舊因為這幾個字熱潮一波波涌動,沖至眼眶底發熱。
對面燕綏還在笑看著她。
文臻正要張口,忽然聽見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隱約還有燈光晃動,似乎來了很多人。
這一下頓時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下意識起身,燕綏卻按住了她。
文臻眼眸一彎,本想回答,忽然一笑,低頭咬了燕綏嘴唇,道:“你問我我便要答?憑什么呀。九十九件事做完再說咯。”
燕綏盯著她,哼一聲,將她唇角一扯,似乎有些不滿。
“再說,就咱們這速度,九十九件事做完,差不多也可以進棺材了。到時候還真是,你一只搖椅,我一只搖椅,老到哪兒都去不了,接個吻都擔心假牙會掉。”
“九十九件事,真想做完一天就夠了。不過……你是在暗示我浪費光陰親你太少嗎?”
文臻哈哈笑著逃竄開去,躲開了某人撈她腰的手。
此時外頭已經隱約有爭執之聲傳來,文臻停下,聽了聽,嘆口氣,道:“長川易家還真是一到晚上就作妖。”
害得她和燕綏都不方便出去作妖。
兩人走到廊下,看見門口又是一大堆人,一個意態驕矜的婆子正站在前方和這邊的嬤嬤說話,而在兩個婆子身后,便是各自的主人。段夫人面色平靜地看著對面,對面,一個華服麗人,卻在低頭剔指甲。
文臻聽了幾句爭執,對燕綏笑道:“還以為這輩子沒有機會看見狗血宅斗,不想居然在長川易家見識到了。”
這麗人就是李石頭小紙條上說的,長川易家之前的女主人平云夫人,易勒石這樣的身份,夫人分居,身邊不可能沒有女人,畢竟后宅也有外交,院子里沒個主事的女人不行。這么多年來,段夫人不在,是這位出身戲班的寵妾主持內院中饋,交聯屬下官眷,年節四季安排聯誼,陪易勒石出席一些需要有女眷出席的場合,儼然就是易夫人。
如今真正的夫人回來了,雖然地位不低,卻脫節多年,隱然受制,十八部族也不如當年忠心,這位平云夫人不管出于彰顯威風,打擊敵人,還是展示權威,都有必要來嘚瑟一趟。
門口喧鬧的起因便是平云夫人假稱要進去拜見夫人,卻在門口就找借口要處罰段夫人身邊的嬤嬤,自然便引發了沖突,直到將段夫人逼了出來。
段夫人立在門口,這女子不管遭遇什么,都氣定神閑,只微微抬著下巴,淡淡道:“平云你既然想要拜見我,我已經出來了,也算是見過了。如此便請回吧。”
那位寵妾平云夫人輕輕彈了彈指甲,這才抬起頭來,這女子姿態柔媚,容貌卻不是艷麗那一掛的,相反粉臉團團,肌膚瑩潤,體態也不清瘦,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豐腴,是一種成熟男子最為喜歡的柔曼豐潤。
她一開口聲音也低而柔,每個字眼都像帶個小鉤子,在春水碧波里,一漾一漾。
“夫人這話就說差了。咱們多年來也沒什么機會見面,哪有這樣便了事的道理。夫人多少年沒回來了?這府中一切都已經不熟悉了吧?您是不知道,平日里這些奴才也十分刁鉆,爬高踩低的,我怕一不小心便怠慢了您,才特地匆匆趕來,夫人需要什么,記得和我說,若遇見刁奴,也不要客氣,派人和我說一聲,立馬便整治了去……”
文臻聽她滔滔不絕,不禁笑了笑。
出身戲班就是出身戲班,多久的榮華生活都洗不去沉淀在骨子里的傖俗,一朝得志,難免張揚。
這句句以女主人自居,挖苦諷刺嘲弄溜熟的橋段,大戶人家日日上演。但聽在文臻這樣的人耳朵里,只覺得無聊,然后忽然便驚覺她之前在某些事上出現了誤區。
她之前一直覺得皇家危險,豪門難纏,不如嫁個普通人,平安過一生。
卻沒想過自己起點太高。一步入后宮,再一步入朝堂,一年內連升數級,抬頭見皇帝,低頭迎皇后,三公為師長,喝酒伴將帥,所見人物,都是頂級,所聽所聞,不是朝堂風云就是家國大事,自身參與的,也都是涉及社稷民生的大事,每一件都可攪動全國風云那種。
她,已經不是普通人。
那她要怎么再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怎么去適應平凡家宅里那些婦人見識,勾心斗角,汲汲營營,以及做小伏低?
普通男人能跟得上她的見識眼界,能明白她的與眾不同?懂得她的自尊自愛,接受她的一夫一妻?
到時候,多半還是一拍兩散的結局吧。
越過滄海天闊大世面,要怎么垂目拎裙涉窄溪?
回過頭來再看,和她最相配的人,從來有且只有那一個。
只有同樣特立獨行睥睨一切的他,才明白她的來處,曉得她的去處,懂得她一切所想所要,能毫無芥蒂地接納,還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去和她一起面對或者抗爭。
多么艱難的條件,這是她的幸運啊。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她唇角微微一揚,燕綏從陰影處走出來,站在她身后。
兩個抬手便是世家朝廷之爭的大佬,對這種后宮戲碼毫無興趣,看戲一般旁觀。
段夫人多年修佛,清心寡欲,并不動怒,平平淡淡地道:“如此,平云你費心了。”
她語氣清淡,衣著簡樸,但這般面對面站著,氣質便明顯壓了濃妝艷抹的平云夫人一籌,便是外人瞧著,也一眼能看出誰是正房誰是小星。
這話語雖然平和,聽著也令人感覺到是她在吩咐下人。
良好出身帶來的一切,不是人為的擺譜便可以抹平。
平云夫人想必也感受到了這一點,眉梢漸漸揚起,這使她柔潤的面容顯出幾分隱隱的戾氣來,聲音也尖銳了幾分,“為夫人費心,理所應當。我瞧著夫人這院子久未修繕,有些破敗了呢,聽說夫人還帶了客人,怎么好讓客人也擠在這里呢?我剛為夫人安排了既新又大的居處,夫人還是住那里去吧。”
文臻和燕綏對視了一眼。
莫不是其實來打探他們來了?
段夫人身邊一個嬤嬤再也忍不下,怒道:“平云夫人你若真是有心,在夫人回來之前就該派人修繕好。哪有人住下了叫人挪的道理?再說您可別忘記了,夫人這里是主院!是正室才能住的居處!”
平云夫人忽然厲聲道:“主子說話,哪有你一個奴婢插嘴的道理,來人,掌嘴!”
當即便有一個婆子上前,可惜還沒走到那嬤嬤面前,一直沒說話的易秀鼎手一抬,截住了她高高揚起的巴掌。
那婆子想必也不大熟悉這位常年在外頭給傳燈長老跑腿的小姐,跟著假女主人作威作福慣了,張嘴便要罵,易秀鼎卻是個冰雪魔王,還是一言不發,抓住她巴掌手腕一轉,咔噠一聲輕響,手腕被掰折的聲音聽得人渾身一顫,那婆子慘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易秀鼎腳下。
平云夫人驚得后退一步,正想說什么,忽然又一條人影沖過來,手里還端著什么東西,一把往平云夫人手里一塞,大聲道:“既然小妾初次來拜見夫人,怎么不敬茶?來,敬茶!”
平云夫人一聲尖叫,手中已經被塞了一個滾燙的茶盞,塞茶盞的易云岑還不罷休,手緊緊抓住平云夫人的手,生怕她怕燙甩開,一邊咧嘴笑道:“來人,遞蒲團!既然平云夫人嫌主院修繕不好不肯進來,那就在這門口敬茶吧!”
平云夫人又燙又痛又急,心里明白這門口敬茶,哪怕就做個樣子她以后也顏面無存,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尖聲道:“岑少爺你住手!你忘記禮法上我是你祖母輩!你這是不敬尊長——”
“呸,你算哪門子尊長?戲班下賤之流,穿不了正紅的妾,來了家人都不算正經親戚的小星!”易云岑抓著她的手,依舊毫無顧忌模樣,罵起人來中氣十足,“跟我說禮法?你今天跑來這里說的哪句話符合禮法,你倒說給我聽啊?”
平云夫人臉色鐵青,忽然低頭沖易云岑撞去,她身材豐腴,這大冬天還微坦胸口,這一撞衣領扯開,脂粉膩人,易云岑眉毛一豎,撒手后退,平云夫人這才脫身,一看自己的手,保養得雪白粉嫩指甲晶瑩的手,現在指甲斷了兩個,手心一片通紅,手指也燙出了泡,頓時尖叫一聲,哭道:“岑少爺你……”
文臻還想著這下沖動鬼要賠禮道歉了,結果聽她哭道:“……光天化日之下調戲你爺爺的人!”
文臻:“……”
不僅是她,段夫人一邊的人都目瞪口呆。倒是平云夫人身邊的人面色如常,看來十分了解自己主子的風格。
當下她的侍女婆子們上來扶的扶,喊長老的喊長老,嚷的嚷,亂成一鍋粥似的。
文臻瞧著這女子一副存心鬧大的架勢,心想著也不知道這位是當了誰的槍,來捅易云岑這一刀,但調戲爺爺愛妾這種事委實殺傷力很大,這女人在這易家大院經營多年必然也有自己的盟友和勢力,原本只是鬧劇,現在看來倒不可輕忽。
她身子往廊檐外挪了一點,手指敲擊著欄桿,想著要不要趁這一出鬧劇順便做點事,一旁的燕綏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蟲,忽然道:“這女人跟了易勒石多年,看這模樣也是個大膽潑辣又不缺心機的,保不準會知道一些秘密。”
文臻笑道:“英雄所見略同也。”
她和燕綏還需要天星臺和易家的秘密,需要知道易家大院里是否還有什么后備儲藏力量,想要找到易勒石調動金麒軍的虎符,甚至想要明白易勒石到底是個什么狀態。
這個伴隨易勒石身邊最久的女人,是個很好的攻略對象。
本來知道她吃紫河車的時候,文臻就想過要不要尋找一個契機接近她,現在正好,她送上門來了。
燕綏笑道:“你應該說夫妻所見略同。”
他的目光一轉,看見易云岑手指抵在唇邊,正眼光奇異看著平云夫人。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廊下,文臻聞聲一笑抬頭,燕綏正低頭對她看,一支梅花斜斜逸出,在深青色的檐角下勾畫一抹淡紅,對視的男女容色明潔如珠如玉。
正在盤算著鬧大了請理刑和掌饋長老來,處理易云岑,自己也能獲得好幾分好處的平云夫人,一轉眼正看見廊下燕綏精致的側面,不由一呆。
燕綏一側頭,似乎也發現了她,他臉轉過來時,平云夫人又是一呆。
燕綏看了她一眼,目光對上時,平云夫人已經忘記自己方才想說什么了。
隨即燕綏便轉身,和文臻說了句什么,進了屋。文臻向平云夫人走來。
平云夫人怔怔地一直望著燕綏進屋,直到她走到近前才反應過來,對上笑顏如花的文臻,警惕地退后一步。
文臻就好像沒看見她的敵意,笑吟吟施了禮,道:“久聞平云夫人美貌出眾,治家有方,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
平云夫人望定她,冷笑道:“姑娘這是在諷刺我嗎?”
文臻又走近了些,平云夫人撐著沒往后退,眼睛一眨不眨看著她,文臻低聲笑道:“真心恭維,何來諷刺?不過如果夫人再鬧下去,那可就真的是個諷刺了。”
平云夫人眼睛一瞇,低低笑了一聲,道:“你說的我可一句都不懂。我就是個深閨婦人。”
文臻道:“所以呀,深閨婦人最重名聲,今日夫人鬧這一場,有何意義?給自己潑污水也不是這么個潑法,平白自降身份,還將把柄送進別人手里。”
誣賴他人調戲對這個時代的女性來說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就算現在沒人能直接管平云夫人了,但她終究只是個妾,將來一個不好,因著這樣的事,被人栽個失節名聲,麻袋裝了沉塘也不是不可能。
平云夫人臉色變了變,忽然笑道:“小姑娘倒是會說話。”
“會說話就應該多說一點是不是?”文臻笑,“晚來無事,我和夫君正琢磨著玩一局游戲,夫人可有興致?讓岑少爺也陪您玩幾把,說到底您也是他祖母輩的嘛。”
易云岑在她身后,聞言眉毛一豎正要說什么,文臻忽然后退一步,腳跟正踩在他靴尖上,痛得易云岑臉色扭曲,頓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平云夫人似笑非笑看了易云岑一眼,又看了文臻一眼,她能在一群侍妾中脫穎而出,代行夫人之職掌握易家內院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個蠢的,很明白今晚這局游戲一打,方才想要誣賴易云岑的事也就不存在了。
不過文臻的提議她確實動心,她和掌饋長老關系好,掌饋長老對段夫人帶來的這對年輕男女很好奇,她今日本就是應掌饋長老所請前來試探,更何況方才驚鴻一瞥,見著的這小娘子的夫君……
她心中一蕩,看見文臻又一酸,想了想微微勾了唇角,笑道:“姑娘何止會說話,還如此伶俐,我倒想結交一回了。”
文臻笑著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平云夫人昂頭笑一聲,當先進了文臻的小院。文臻拽著不情不愿的易云岑,對段夫人和易秀鼎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段夫人看他們進去,吁了一口氣,道:“這位易夫人,不顯山露水,卻是再厲害不過。”又看易秀鼎,“年輕人玩樂,你也去吧。還可幫忙護法一下。”
易秀鼎卻搖搖頭,一扭身回了自己小院。這回干脆屋頂也不呆了,將門關得死緊。
段夫人愕然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文臻那邊的燈火,似乎悟著了什么,良久,長長嘆息一聲。
油燈下四方桌,團團坐。
并不是打牌,也沒有擲骰子,文臻提議,玩一個“官兵捉賊”的游戲。
四張紙條,分別寫著“官”“兵”“捉”“賊”四個字。然后把紙條一撒,四個人去搶,搶到“捉”字的人,要負責把搶到“賊”字的人找出來,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問問題,不能動手,如果錯了,就要接受拿了“官”字的人懲罰。如果賊被揪出來了,也要接受“官”的懲罰。至于懲罰的手段,也由“官”決定。可以喝酒,也可以回答問題,或者直接罰彩頭等等。
這個游戲東堂自然是沒有的,眾人便都來了興致,平云夫人還提議,為避免有武功的人作弊,搶紙條的時候不許動用任何武功手段。
眾人自然也同意。
這個游戲其實考的是人對于微表情和語言的揣摩觀察。
平云夫人對一切都充滿了懷疑,要求紙條由她來寫,由她來撒。其余三人都無異議。
第一把,文臻拿到了“兵”。她看了一眼對面的平云夫人。
瞳孔微微放大,垂在一邊的手臂下意識緊貼在腿部,手指豎起——一般表示緊張或者憤怒,憤怒自然是不存在的,那就是緊張了。
她拿到了“賊”。
文臻又仔細看一眼易云岑,嘴角翹起,眼瞼收縮,眼角出現微微的紋路,他挺高興的。也有一點瞳孔放大的情況,說明有些微的緊張和警惕,但依舊是高興為主。
以易云岑年輕愛玩的性格,和潛意識里對身份的自我認同,以及目前對權勢的向往感,他拿到手的應該是“官”字。
那么。“捉”字就應該在燕綏手里。
文臻立即放下心來。
她以前無事的時候,出于興趣看過一點微表情心理學,所以提議玩這個,一來足夠新鮮能引起人的興趣也不會令人防備,而來燕綏的智商足以應付。
她懂微表情,燕綏懂人心。
只是她覺得,易云岑的微表情,有點過于細微,有點古怪,卻又說不出哪里古怪。
好像警惕的成分太大了一點,以易云岑的性格,似乎本不該這樣。
果然燕綏看了一圈,目光在易云岑臉上一停,又看看她,隨即道:“我拿到了捉字。”
平云夫人立即正襟危坐,神情之中興奮之色更顯,卻又微微警惕。
“按照規矩,我可以問每人一個問題,來確定誰是賊。”燕綏道,“請問易公子,如果你是賊,想在這易家大院內逃脫抓捕,你會不選擇哪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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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兵捉賊這個游戲不會白寫,里頭會有比較重要的線索。提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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