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下,兩人安安靜靜,頭碰頭吃完了一碗湯圓。
外頭梆子聲忽然伴隨腳步聲響起,隱約還有呵欠和抱怨之聲。
文臻走到窗前看了一下,笑道:“果然是給掌饋長老買薺菜湯圓的人回來了。”她回眸笑看他,“還想吃薺菜湯圓嗎?”
燕綏將筷子一擱,頭也沒回,“不。只這一碗便好。”
今夜月光太好,湯圓太甜,這小屋里熱氣太暖人,他剛剛一腹暖甜,許過生平第一次的大愿。
這樣的時刻,他不想再籌謀算計,行那些不祥的詭詐之術,也不愿雙手再次沾血。
這個時刻,愿不沾紅塵污濁,于記憶中永遠清亮明澈。
文臻有點意外,原本和燕綏商量好,要借這次掌饋長老買夜宵的時機,對掌饋長老的夜宵下手的。
但她隨即便笑道:“好。”
她立在窗邊,看著毫無防備的買夜宵人走過窗前。
買夜宵的人是一個人,向來這種雜事,自然只是府里的小廝跑腿。
他狀似隨意地走在街上,抱著棉花套子裹著的青瓷小罐子。在無人看見的地方,那雙手卻微微有些發抖,手背上迸出青筋。
尤其在黑暗的角落和經過暗巷的時候,那指甲都捏得發白。
他便這樣看似自然實則發抖地走了一路,越過那些所有可能引發攻擊或者意外的地方,走入了易家的大門。
一進門,他的肩膀就垮了下來。
而門后暗影里,悄然走出一人,望著他,愕然道:“無事發生?”
小廝答:“無事。”
那人更驚愕了,道:“李石頭不是說已經把消息提供給他們嗎?既然如此探聽,為何卻沒有下手?”
小廝搖頭,卻將那小罐往那人懷里一塞,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已經做了,你便饒了我罷。”說完急急跑走。
只留下那人立在庭中,皺眉良久,嘆一聲,“莫不是被發現了?”
易秀鼎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長街上。
她心里有點亂,腳步也有些茫然。
忽然身后一聲長嘆,她反應有些遲鈍地轉身,握緊了手中的刀。
墻角暗影處,站著一個纖秀的身影,風帽掩住了她的臉,從氣息來判斷,這是個不會武功的女子。
易秀鼎并沒有因此放松警惕,手中刀柄握得更緊,刀在一個隨時可以橫掃出去的位置。
那人卻并沒有近前,一縷幽魂一樣站在那里,用一種細弱的也如幽魂一樣的語調,低低道:“易姑娘,你這樣的人,捧出的情意,何等寶貴純澈,便縱不能接受,也當予你一分尊重。那人那樣辱你,折你,輕視你,嫌棄你,你,當真就甘心嗎?”
吃完夜宵,文臻和燕綏便回易家大院,今晚還有事要做。
文臻不時側頭看一下燕綏,總覺得他神情似乎有點疲憊,這有點奇怪,按說她用了安息香,讓他先睡了半夜,以他的體質,應該能補充精神的。
在經過易家大院不遠處的一間民房時,門忽然打開了,黑洞洞的門房內沒有人。燕綏卻帶著文臻毫不猶豫地跨了進去。
關上門后,空蕩蕩的院子里忽然多了好幾個人,文臻一見便笑了,打招呼:“中文德語英語日語,好久不見!”
四大護衛首領此刻卻沒了平日的嬉笑或者疏離,都正色看著她,隨即中文道一聲:“跪!”
噗通一聲,四人在她面前跪了個整整齊齊,日語的膝蓋尤其用力,文臻都懷疑自己聽見了骨頭和冰冷地面的撞擊聲。
她嚇了一跳,險些嚇跳到燕綏背上去,第一反應是看燕綏,正想質問他搞這一套是干什么,難道是要求婚?轉眼又想難道不是要求婚而是要悔婚,所以護衛首領們先來求她原諒?
燕綏一眼過去便知道她腦子里在轉什么小九九,唇角一撇抓了抓她的發,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
又踢中文的膝蓋:“做什么呢?”
中文一讓,道:“哎殿下您別打岔,我們有話要和文姑娘說。”
燕綏的眉毛飛了起來,左邊眉毛寫著狗崽子膽大包天,右邊眉毛寫著兒子大了果然不由爹。
中文領著那三只,死死地跪在地下,仰望著文臻,誠懇地道:“文姑娘,文大人,我們等了這許久,總算能有機會當面和您道一聲謝。謝您對殿下不離不棄,生死追隨,謝您在那樣的局勢下護住殿下安好。今兒我們幾個,代所有兄弟們謝姑娘大恩。并為以前對您的不敬之處真心賠罪,從今以后,您的命令在我們這里,與殿下同重。只要您有話,殿下允許的我們去做,殿下不允許,我們也去做。”
燕綏咳嗽一聲,陰惻惻地道:“你們殿下在這里呢,當面背主是不是?”
中文看他一眼:“哦。在這事上,差不多吧。”
燕綏氣得嗤一聲。
文臻還沒說話,中文已經帶著幾人梆地一個響頭,日語磕得尤其用力,抬起頭來時額頭一大片紅腫。
文臻正要說話,小胖子德語又搶先道:“您大抵要我們不必這樣。又要說您救自己喜歡的人天經地義,無需他人感謝。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們這群廢物點心也就沒臉再活在世上,您救的不僅僅是殿下,也是我們。救命之恩,自然要謝的。”
文臻看著幾人的臉,一段時日不見,這幾個人都又黑又瘦,連往日白白胖胖的德語都縮水一圈,可以想見這段時日他們過的日子。她心中感慨,臉上卻笑:“話都被你們說完了,我還能說什么?要謝便謝,誰還嫌好處多啊?謝唄,跪唄,有種在這跪三天,看誰扛得過誰。”
眾人都笑,也便紛紛站起,像完成了一個多日的心愿一般松懈了下來,又紛紛感喟,道文大人就是文大人,尋常姑娘接不住的都能接,跟著這樣的女主子大家安心又痛快。
文臻忽然笑道:“既然這么說了,我便來試用一下。喂,如果我要你們揍殿下一頓呢?”
中文:“……”
只有日語,立即正色接話:“只要不是太重……您要揍幾成重?”
燕綏:“……”
當初就該讓你在江里被魚啃死。
片刻后護衛們做鳥獸散,怕再待下去,本就名不副實的德容言工就要被原地解散了。
臨走前交換了一下信息。文臻確認果然易人離厲笑沒事,得到了護衛們的接應,唐慕之帶的人大部分逃散,唐慕之自己眼看有人來救易人離,便當先離開,大抵是想打個時間差,想用易人離的武器和厲笑的頭花先去坑文臻,不想文臻不入她準備好的坑,逼得她踩了自己的坑。
文臻又給了護衛們幾首詞。先前傳燈長老那倆候選人,就是買了她安排護衛送過去的那幾首詞,才上了求文長老的二樓的。在那兩人上樓之后,文臻又安排人故意提醒求文長老,說那兩人的詞是買的,引得求文長老怒氣沖沖帶著人去找那兩人晦氣,結果卻發現那是傳燈長老的兩個親信,而且已經橫死,求文長老驚訝之下,便著人去查怎么回事,結果樓下先前大堂里喝酒的人,有人看見了劉心棠吳正買詩的過程,說起賣詩人的形貌打扮,提到了他拎著的瓷罐子。
那個時辰提著罐子的,多半是去花田樓隔壁的翠華樓去買他家知名的薺菜湯圓夜宵的。而在易家大院內,人人都知道,掌饋長老每旬都要吃一次翠華樓的薺菜湯圓,今晚正對日子。
得,這下掌饋長老也被卷了進來,求文長老有合理理由懷疑,掌饋長老因為和他不睦,和傳燈長老聯手,這是打算對他不利了。
求文長老怒發沖冠,覺得自己很是冤枉,他一個只愛好詩詞的人,平日里不爭不搶,為了避嫌整日在花樓邀集文人墨客談詩論詞,這也能懟上他?
掌饋了不起啊?靠多年經營掌握易家大院主要護衛軍和大量武器了不起啊?逼急了他,寫首詩天下傳唱罵死他!
正在此時,傳燈長老得信趕來,看見自己愛徒養子雙雙被殺,也怒發沖冠。掌饋長老聽聞此事過來,本來興高采烈看熱鬧,結果被求文長老反咬一口說是他和傳燈聯合要對求文長老下手,也怒發沖冠了。
三個怒發沖冠的長老,此刻正在花田樓廝殺呢。
等廝殺完,差不多也就元氣大傷了。
始作俑者燕綏文臻,不過一笑而過,在對易家的作戰計劃上,再挪去幾個子。
安排護衛們繼續潛伏好,兩人回到大院,這回直奔丹崖居。
如今大院內,三大長老已經被調走到花田樓,剩下理刑長老也未必坐得住,一定會去攪混水,為了保護自己,也一定帶走了很多護衛,所以現下的易家大院,是最空虛的。
之所以到現在才去探易勒石,就是需要這樣一個時機,并且文臻燕綏的到來太過刺眼,一開始會被所有人盯著,如果易勒石還清醒著,也一定在等他們。
那就讓他先等等,等到警惕降低,耐性消磨,再去會一會。
文臻對易勒石很好奇,因為這位家主,在傳說中一直是和神秘瘋狂這樣的形容詞掛鉤的,但見過他的人很少,近十年來,他基本都在天星臺內閉門不出,一般事務都交給了長老堂,據說很擅長藥理,但關于這個人的性格,以及其余長處,卻從來沒有任何消息傳出。
便是燕綏在長川的探子都因為沒什么機會見他,得不到什么有效情報。
無法描述的人,便是最易變化的人。
這回一路果然很順利,護衛少了許多,何況這大院里的機關,已經已經被拆掉了。
丹崖居并沒有院子,立在易家的一片人工湖后,面對著整個易家,像一座沉默的山,俯瞰整個長川。
看上去一覽無余,誰去都能去。
但湖前有林,湖上無舟。
弄條船也好,另想辦法也好,渡湖的時間不能短,這段時間內毫無遮掩,便是明晃晃一個靶子,夠死一百個來回。
丹崖居才是這易家大院,護衛分布最多的一處。影子護衛分十六隊,每隊六到十人。燕綏得到的消息說,無論湖上還是林中,派出去探查情況的小隊都不會超過兩個,會留絕大部分力量在丹崖居內守著。
燕綏帶著文臻,不急不忙晃進了林子。
林子里自然是有機關的,但對他等同虛設。
不僅如此,他還順手收集了幾個他看得上眼的設計精巧的小零件,說要回去給文臻做個玩意。
但他并沒有毀去全部機關,除了不破便不能過的機關之外,大部分他都避了開去,避開的那些完整機關,他順手會做一些調整。
將這些都做完,到了林子對面,面朝著空蕩蕩的湖,背對著林子。
文臻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林子,怕出現什么突然的人或者襲擊,燕綏卻放心得很,一直出神地凝望著河水。
過了一陣子,燕綏回手,一直扣在掌心里的一堆石塊,對著林中射了進去。
立刻,林中響動不斷——起了一蓬火,飛出一堆毒沙,流出一些毒水,射出萬千毫毛細針,地面震動不休,硬生生營造出無數人同時闖陣的效果。
黑暗的林子中影影綽綽,仿佛有人不斷閃過。
丹崖居之內。
一處不見星月也無光的密室內,一個身軀瘦長的灰衣人站在一塊石板前,石板是鏤空的,縱橫都有石條,石條上栓著石珠,石珠后面連著線,線穿過墻壁,隱沒在地下,不知道通往何處。
整個石板,看起來有點像一個大型算盤。
現在這個變形石算盤上,有些石珠在不斷滾動,有些石珠安安靜靜,也像有個隱形人在不斷撥動一樣。
灰衣人看著那些石珠,不斷道:“震東,流沙井發動。”
“坤西南,毒龍嘴發動。”
“巽東南,蝎坑發動。”
“坎北,煙花陣發動。”
他每說一句,便有一個灰衣人取下相應方位的石頭珠子,并一隊人悄無聲息聚齊。
灰衣人不停嘴說了半晌,那些屬下們的神情漸漸凝重。
有人失聲道:“四角陣幾乎全數發動,這是來了多少人!”
另一人道:“前所未有!難道朝廷衛隊已經全部潛入大院?這不可能!外頭還有五大長老呢!”
一直看著石板的人忽然冷聲道:“別忘了,無論是易銘,還是燕綏,都精通機關。”
這話一出,立時冷場,半晌有人低聲道:“不能吧。雖然……猜那對新客人不是易銘夫妻就是燕綏文臻,但是我還是覺得,這事兒太玄乎了。這兩對無論哪對,都是千金之子,這種身份,進入長川,不說萬軍圍護,還孤身早早潛入咱們易家,這實在,實在也太大膽了些……”
石板前的灰衣人沒有說話,似乎自己也不大敢信,默然半晌道:“不管是誰,機關陣破壞到這個程度,總得去看看。從石算上來看,對方行進到林中一半,便大量驚動機關,還沒能到湖邊。但我們做兩手準備,角木隊,斗木隊,你們兩隊去,從水筋走,亢金隊鬼金隊,在湖口巡邏警戒接應,尤其要注意平云夫人院子那個方向。氐土隊一隊,從湖上劃船過去。其余人各守原地,未得召喚,一律不得換班休息。”他看一眼墻邊的更漏,“再有半個時辰就……”
他并沒有說下去,眾人卻都明白,各自領命而去。
穿青衣的兩隊,站上房間中央的一塊圓盤,按動機關,圓盤帶著他們向下沉去。
等他們下去后,圓盤歸位,第二隊穿黃衣的也站上圓盤下去。
其余人走出房間,散布在丹崖居的各個角落,嚴加警戒。
領頭的灰衣人沒有動,食指撥著面前的石算,片刻后將其中一顆石珠一推,石算盤背面翻轉,背面是一副石板,刻了彎彎曲曲錯綜復雜的槽,槽有三指寬,有的地方光潔無物,有的地方上下黏滿了黑色的小珠子,有這些珠子在的地方,槽就很窄,灰衣人將一顆鋼珠放在了石板頂頭的位置,又將石板推回原來位置。
不知何時,石板之后出現了一道門,里頭黑黝黝不見光線,灰衣人從容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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