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楊龐同:“……”
眾人:“……”
楊龐同心中惱火,剛要怒罵誰這么大膽敢接話,忽見人群后,轉出一個人來。
普通的留山少女打扮,眼眸大而圓,膚色晶瑩,乍一看還有幾分嬌嫩,然而多看一眼,便能看出少女眉目間深朗的氣宇,和眼眸間流轉的森然,然而剛剛心中一凜,轉眼便又見那笑意如蜜糖。
楊龐同一開始有點恍惚。畢竟文臻當初扈三娘的形象很丑,之后雖然疙瘩盡去,但又掩了部分容貌,眾人對她都只是一個朦朧的印象。正疑惑間,忽然聽見鳳翩翩含淚哽咽:“大當家!”
楊龐同:“!!!”
四面嘩然聲起,楊龐同耳中嗡嗡作響,一時止不住渾身顫抖起來,禁不住連連后退幾步。
他一抬眼,撞上文臻的眼眸,這位不熟悉的大當家,這種時候,還在對他笑,唇角和眼眸彎彎,笑意甜得似乎像有蜜汁溢出。
他的心反而越發地涼。
這種時候還能這樣笑的人,絕不會是正常人。
此時他才察覺,人聚得太齊了,他已經不占人數優勢了。
明明近期在他的故意唆使下,別說共濟盟和熊軍,共濟盟內部都快成了散沙,各自不理,不通信息。
怎么就讓鳳翩翩那個模樣撞出去了呢?
他忽然想起一個可能,頓時渾身發冷。
大當家不會先前就在鳳翩翩屋里吧?
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并出手推動……
他不敢想,拼命收斂心神,仔細看了看文臻身后,不過是寥寥幾人,心定了幾分,急忙行禮:“不知大當家遠來,有失迎迓……”
他雖然行禮,身子卻在向后撤,卻架不住文臻虛偽的熱情,她眉開眼笑地應了那一聲,快步上前,熱情地去攙楊龐同:“這位是新任的四當家嗎?快快請起……”
楊龐同心虛,又想后退,不想文臻伸出來扶的雙手忽然換了方向,唰地一下,抽走了他指間的那封信,笑道:“什么信?我瞧瞧。”
楊龐同大驚要奪,手還沒碰到文臻,就被橫過來的手臂格開,那手臂宛如鐵鑄,一格之下勁氣回蕩,震得他連退三步,他駭然抬頭,就看見文臻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個身形修長的女子,那雙眼眸英銳微冷,目光有如劍光,刺得他下意識轉頭。
文臻將信紙拿在手里,便嗤了一聲,揚揚信紙,笑道:“就這造假水平,天京葫蘆巷最爛的攤位都不敢拿出來騙人,楊四,你可真是膽之大,一個天裝不下啊。”
“大當家,信是假的?”有人驚問。
“當然。官府用印,有用印的規矩,為了防止假冒,都會隨機在印章上敲出少許裂紋,但這信末尾的印鑒,光滑完整,顯然刻印的人不是官府制定的印匠,忘了這一重要的步驟。”
“另外,我朝規制。正規官員印鑒正方,臨時外派官員長方形,皇族圓形。安王殿下是皇族,這印鑒,怎么是正方呢?”
“再另外,這用的是什么紙?麻質,疏落紋,留山當地的疏麻紙?奇了怪了,安王殿下常駐斜月海峽一帶,王府在滇州定縣,定縣本地的紙很有名,生羅紙十分名貴,是整個滇州高層官員必備用紙。我就不明白了,堂堂安王殿下,自己所在之地的名貴紙不用,用數百里之外的偏僻山區的劣等紙?”
“再再另外,這印鑒上的字體,是篆體。但是咱們的楊當家有所不知,皇族用的印鑒雖然也是篆體,卻是最為繁復的九疊篆……當然,九疊篆是什么楊當家肯定不懂,我也就不浪費口水和你解釋了。”
“再再再另外,這印鑒所用的印泥印油……”文臻看著眾人神色,一笑住口,“遍地漏洞,還需要我再說嗎?”
楊龐同臉頰抽動,怒聲道:“你是朝廷官員,你亂說一通,誰能辯你!”
“要什么辯呢,你能拿出私通朝廷的假信,我也能拿出你私通留山大祭司的證據啊。”文臻手一招,先前離開的一個姑娘送上一塊小小的石頭,文臻把玩著那塊石頭,忽然輕輕一掰掰開,里頭滾出一朵紅蓮石雕,“楊當家,你從鳳當家房間里搜出來的信是假的,可我從你房里搜出來的這塊代表留山大祭司的紅蓮標記,用的是留山總寨獨有的紅石,可假不了吧?”
眾人有人也聽過大祭司的紅蓮標記,臉色微變。
妙銀心疼地摸摸胸口,這東西確實是大祭司的標記,卻不是什么稀罕東西,大祭司每年立火節上都會給有緣的子民賜福,賜的就是這紅蓮石,她還是當上寨主那年得的。
不過小真說了,這一塊她奉獻出來,以后要多少有多少。
妙銀對她家小真很有信心。
楊龐同瞪著那石頭——他和留山那邊有勾結,雙方單線聯系,何曾有過什么石頭標記?
這明擺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此刻也體驗到了先前鳳翩翩被栽贓有口難言的滋味。
文臻瞟他一眼,眼底笑意清晰寫著“這個不服氣?那就給你個服氣的。”又是伸手一招,林飛白一腳便把一個漢子踢了出來。
“我先前隨著江湖撈的運送物資的車一起來,諸位應該有人看見。江湖撈的車在山道上又被打劫了,當時我在場,攔下了打劫者,卻發現其中一人鬼鬼祟祟,就命手下一路跟蹤,然后……一直跟到了這里。”
先前那些門口的人仔細看了看文臻,眼神都露出疑惑之色。
他們先前看見文臻的時候,看文臻是阿節的臉,但現在文臻需要露出真面目,已經沒有讓文蛋蛋施蠱。
文臻抬手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嘿,各位,當著我的面,排擠熊軍,欺負我江湖撈掌柜,是楊四給你們的膽兒嗎?”
那些人聽出聲音,渾身一顫,驚惶地看楊龐同。
楊龐同吸一口氣,冷冷道:“大當家!你才來多久,怎么什么巧事兒都被你碰著!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說人是內奸,是叛徒,你一個朝廷官員,我們憑什么信你!”
“憑什么?憑證據!”文臻一笑,“我才來幾天,就受到了追殺,我行蹤保密,只給共濟盟留了暗號要求接應,追殺者是怎么知道我行蹤的?千秋谷原本是我們選定的安定之地,運送物資的大車每次都改換道路,為什么次次被打劫?為什么短期內便和留山起這么多不痛不癢的沖突?為什么沖突忽然又停止了?楊四,你這個掌管諸般庶務的臨時當家,怎么你一當家,什么糟心事兒就都來了?!”
“哪位兄弟,去一下這位內奸的房間,找一下他房里有沒有留山土著的衣裳。注意拿衣裳過來的時候,不要手指直接接觸。”
當即便有人去了。不多時捧了衣裳來。
“他穿著這件留山土著衣裳去給強盜帶路,我們的人在追蹤他的時候,在他衣裳上撒了滿花寨子才有的九蟲草。大概半個時辰起效。現在時辰差不多了。”
衣裳被扔在地下,片刻后,簌簌之聲連響,無數蛇蟲向那衣裳涌去,其中一部分還往那內奸身上爬,那內奸啊地一聲慘叫,拼命后退,文臻涼涼地道:“我剛來,不認識這些人,更不可能知道一個嘍啰住在哪間房,現在,還有人懷疑我是栽贓陷害嗎?”
熊軍一個將官忽然冷笑道:“你們這些江湖草莽,腦子大抵都長在腳上,最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共濟盟是大當家的,江湖撈也是大當家的,江湖撈的物資次次被劫,難道大當家還會和自家的產業過不去嗎!”
他雖在諷刺,但難得的,這回竟然絕大部分的共濟盟幫眾都點頭,有人忍無可忍叫道:“可行了吧,當初五峰山,咱們胡亂猜疑對不住大當家的還少嗎?到了現在,還要被那幾個利欲熏心的小人挑撥得逞,還有什么臉站在這兒!”
原本站在鳳翩翩面前的人護得更緊,站在一邊的人大部分都走了上來。
文臻眼神微微溫和了一些,看來這回大部分人良心在線,只是一小部分人受利益驅使使壞,這在哪里都難免,不算人心崩壞。
那邊那個帶路的內奸,被那些越來越多的蛇蟲逼到發瘋,四面的人又有意無意堵住了他逃走的路,他只得慘叫著撲向楊龐同:“四當家,救救我,是你……”
“嗤。”一聲輕響。
刀拔出時帶出一道血泉,在日光下刺眼。
楊龐同在眾人驚愕震驚的目光中收刀,皺眉踢了身前緩緩跌落的人一腳,罵道:“什么玩意兒,這時候還敢攀誣我!”
他拎著血淋淋的刀,也不看四周眾人,道:“大當家舌燦蓮花,可我還有別的證據,等我去取來!”說完使眼色示意死忠們打掩護,轉身就要走。
文臻忽然伸手,一把拔出林飛白的臉,甩手一擲。
長劍風聲凌厲,所經之處眾人都覺得冷風割面,下意識紛紛縮頭,楊龐同聽見驚呼駭然回身,轉眼就看冷光耀目,下意識要躲,然而他剛一扭腰,那劍像算準了他的反應,忽然詭異一折。
又是一聲“嗤。”
這一聲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楊龐同低頭,看見一截劍鋒明晃晃插在自己腹中,劍鋒極薄極鋒利,一泓秋水,不載鮮血。
劇痛隨之傳來,但更多的情緒是不可思議,他駭然回首瞪著文臻——他好歹是堂堂當家,怎可以未經審問,未得供詞,就這么眾目睽睽之下殺了他?
文臻這個空降大當家,就不怕其余兄弟不滿?
咕咚一聲,他帶著一懷不能解的疑問,栽倒塵埃。
看見的最后一幕,是鳳翩翩飛撲過來,一腳踢向他腹中劍柄,想要斷絕他最后一絲生機。
至于那一腳有沒有踢上去,他已經不知道了。
那些跟在楊龐同身后的死忠,之前緊密團結在一起,現在都在悄悄散開,可惜校場地方太大,之前鳳翩翩闖入了校場中心,那一小撮人也便站在了人群的中心,此刻便是想躲,也沒地方躲去。
他們剛一抬步,便紛紛摔倒,呼喊慘叫,眾人驚駭地看著文臻,文臻笑著攤手:“小小懲罰。”
鳳翩翩那批最忠心的屬下當先紛紛道:“該!”
文臻道:“營地可有設監牢?”
鳳翩翩咬牙道:“就算沒有,現設也要設一個出來!”
她揮揮手,那些人便哭嚎著被拖走,有的人一邊被拖著一邊身上就有肉掉下來,眾人看著既惡心又解氣,卻沒多少同情。
在大多數人的心中,背叛者接受懲罰天經地義。
文臻笑瞇瞇目送這些人被拖走,這里只有她知道,不出意外的話,這批人是最后一次看見太陽了。
小小懲罰當然是騙人的,她來就是為了徹底清洗共濟盟,不會再留下任何隱患。
只是人命一旦累積就觸目驚心,這百把號人一起當眾殺了,給人造成的沖擊太大,會令人心浮動,不是好事。
文臻不怕殺人,但也不喜歡殺人。殺人在她看來是門藝術,控制得當最為重要。
當眾不經審問毫不猶豫殺楊龐同,是為了震懾立威。
立威也要有限度,再一氣殺百來人,就會留下濫殺印象,不利于之后的整合。
所以,這些狗腿子,就等她穩定共濟盟,大家都淡忘之后,再慢慢死吧。
這批人清理干凈,鳳翩翩上前來,文臻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裹著。
鳳翩翩一臉慚愧:“大當家,我負了您的囑托……”
文臻打斷她道:“三當家,對不住。”
鳳翩翩愕然看她。
文臻緩緩道:“我先前就在你屋里。”
鳳翩翩先是反應不過來,隨即慢慢瞪大眼睛,文臻沒有說什么,迎著她的目光。
鳳翩翩的目光驚疑、憤怒、挫敗,了然……幾經變幻,半晌卻一笑復一嘆,道:“我明白了。”
她笑道:“所以你是大當家,我只能做三當家。不過大當家你放心,這事已經過去了。”
文臻笑著握了握她的手。
今日她冷眼旁觀鳳翩翩受欺辱,并驅趕著鳳翩翩一路沖到校場,把她的恥辱暴露于萬人之前,于她來說,是要讓鳳翩翩割離偏見與軟弱,下定決心,也是因為成大事者不可心軟,但說到底,是對不住鳳翩翩的。
不說開,鳳翩翩將來自己總能想明白,到那時,一旦心生怨恨,便又是一個隱患。
文臻吸取教訓,要將一切火苗都提前吹熄。
“我在留山不會太久。之后留山不管變成什么樣,共濟盟終究還是要交給你和小檀管理的。我們是女子,擔了這責任,比男子更多為難和阻礙。但于我們自己,卻切不可將自己當成弱者看。”文臻給鳳翩翩整理亂了的發,“其實啊,論起韌性和生命力,女人其實比男人強。但這些強大,總要你自己先看見,才能讓別人看見。”
鳳翩翩低頭想了想,抬頭一笑:“你放心。江湖兒女,還能比誰弱了去?”
兩人相視一笑,文臻這才放下心。
之前有點擔心鳳翩翩會因為今日之事自卑自輕,影響心境,如今看來,江湖兒女,久經打磨,不怕心上塵埃。
林飛白站在一邊,將兩個女子的低語聽在耳中,心中微微一嘆。
文臻這個人,無情又多情,柔和又森冷,漠然又細膩,親和又獨立,交織出平常表象下的獨特心性。
總叫人牽扯難斷。
文臻看看四周,道:“三當家,你重新推舉當家主事人并沒有錯,共濟盟需要男性領導。只是之后無論選拔誰,心性為第一要務,且財權和布防,人事調動等要務,務必掌握在你和小檀手中。稍后召集所有壇主以上高層,重新確定權利分配和制定幫規,共濟盟現在和熊軍合并,規矩必須要有所變化,幫規首要,就是要求待熊軍一視同仁。為了更好地融合,共濟盟的這個名稱回頭換掉,熊軍原將官要進入高層……”
她說到共濟盟要改名字,周邊眾人雖然微有變色,倒還安穩,聽見后一句,很多人欲言又止。
不過不等他們說話,熊軍那一群,已經由一位男子領著過來,那男子三十余歲,臉龐黝黑,眉目平常,氣度卻頗大方,上前來,先看了林飛白一眼,才淡淡對著文臻一禮,道:“大當家,我們是來告辭的。”
一片嘩然里,文臻微微斂了笑意,問他:“為何?”
“為何,大當家既然微服來此,應該也看見了。熊軍雖然已散,凋零跋涉至此,但依舊是矯矯男兒,當初愿意跟隨殿下和大人,是一時不知去向何方,受殿下和大人照拂,愿意戮力報效。如今瞧著,倒也不必我等多事,我等亦不愿居于僻地,仰人鼻息。今日就此別過,祝愿大人仕途通達,鵬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