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師蘭杰也奔了來,低聲和他說了幾句,燕綏隱約聽見了“季家異動”幾個字,微微一哂。
林飛白仔細聽著,半晌,挑眉一笑,對燕綏指了指,“看來閣下套來的狗,并沒有把家看好啊。”
燕綏笑道:“瘋狗沖出來了,才方便亂棍打死。”
林飛白冷哼一聲,心想瘋狗沖出來多了,也是很麻煩的。
他也不理會燕綏,轉身匆匆離開。
燕綏看了半晌,命護衛去尋冰棺,等此間事了好生送回天京安葬。此女畢竟是皇族之后,不能如此葬身荒野,何況留著她的尸首也有用處。
他又命護衛去請鳳翩翩,鳳翩翩匆匆趕來,燕綏問:“敢問鳳三當家,谷內俘虜,是否都還在?”
“除了已經死亡的,都在。”
“鳳三當家再想想。”
“……這個,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不在!”
“公子,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人,對方又病弱,為何不干脆帶齊所有人,迅速將其擄出留山?”
“你想得太簡單了。只要那人來了,留山就會成為他的勢力范圍,我們想要帶人出留山,會比登天還難。”
“我們可以渾水摸魚,利用安王殿下在留山的人幫忙。”
“那些人現在都在他的注視下,能在外頭活動的,也一定已經被下了鉤子,你我不接觸則罷,一旦接觸,只有被一起勾出來的份。”
“那……我們該怎么辦?”
“愁什么?便外頭千山難渡,我們還有真正的通關牌。”
“通關牌?”
“嗯,她就是通關牌。”
“公子,屬下愚鈍……”
“只要她自愿和我走出留山,不就都解決了?”
“可這怎么可能……”
“你且看著罷,她會的。”
文臻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灰蒙蒙的天。
不是陽光不燦爛,只是照不進她的眼眸。
有腳步聲接近,文臻聽見鐵柱的聲音:“小真,你醒了嗎?我進來了啊。”還沒等她回答,就已經大步進了棚子,和衣而睡的文臻還沒坐起身,忽聽鐵柱“咦”了一聲,道:“地上怎么有血?小真,你受傷了嗎?”
文臻隱約聽見干草簌簌一聲,忙坐起身,攏在被單里的手狠狠往右邊胳膊上一抓,抓裂了之前的炸傷,有黏膩的液體涌出來,她低頭,咬牙忍住險些發出的痛叫,嘶嘶地道:“先前翻身時候撞著墻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啊,我來給你換藥。”
“哪里還有藥,又沒帶干凈布條。”
鐵柱變戲法一般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笑道:“我有布,你有藥,來吧。”
“那便出去換吧。”
文臻在譚邊找塊石頭坐下,伸出胳膊,她胳膊上被炸傷,是林飛白給她包扎的,文臻自己看不見,不知道那包扎手法是軍中專用,且包扎得十分平整細致。
鐵柱的目光在那包扎處落了一會,隨即毫不客氣將那包得十分漂亮的布條拆了。
他包扎起來動作就遠不如林飛白那般細致講究了,只是倒也力道合適,不影響動作。
文臻拿起自己的那瓶藥,晃了晃,道:“沒剩什么了。”隨手往草叢里一扔。
鐵柱已經采了野果,給她燒了點山泉,還打了只兔子在火上烤,兩人吃過簡單的早餐,繼續趕路。
立火節第二天,會有花亭比巧活動。
和文臻理解中的東堂貴族小姐比刺繡比琴棋書畫不同,留山姑娘們比歌舞比蠱術,會選擇某處空曠地扎起花亭,獲勝的姑娘,會被邀請坐上最巧手的匠人扎的最美的花轎,繞場一圈,預示著她明年將會嫁得好郎君,且會獲得祭女的祝福。
但這個比賽,卻沒有評委,或者說評委不是人類,花亭下正中的桌子上,供著一個彩色漆盒,里頭是一只蠱蛛,能吐出珍貴的細絲,這種細絲可制毒也可治病,十分難得,產量極少。而這種蛛喜歡悅耳的歌聲,也喜歡高超的蠱毒,興奮狀態下才會多多吐絲,所以誰能贏,看這蜘蛛一次吐出多少絲來就行。
據說往年記錄最好的一次,那只蛛吐出來的絲,足足蓋住了盒子的一半!
和昨天一樣,還隔著老遠,文臻便聽見了那邊的歡笑之聲,而且聽來女子比較多。
鐵柱興奮地和她道:“花亭比巧!我們去看看,你也順便比一比,優勝者還能獲得最后一日祭女的祝福呢!”
文臻倒沒想到他這么積極的,聞言轉頭對他看看,鐵柱卻已經拉著她向前走,走不了兩步忽然道:“要不要戴上面具?我怕昨天的事……”
文臻正凝神聽著四周的動靜,她已經快要匯入人群,聽出雜沓的腳步聲中有些步伐輕快凝練,顯然是練家子。
敵友難辨,她道:“還是戴上吧。”
她如果視力未失,應該就能看見那些練家子身上,或者袖口,或者領口,或者帽子上,或者鞋子上,都會有一個小小的奇怪的標志,乍一看像個帽子,上窄下寬,平口下彎彎曲曲伸出幾根腿一樣的東西。
如果能再仔細看一下,便能看出,那是倒過來的江湖撈的火鍋標志。
混入留山百姓游山人群的千秋谷中人,自然不可能整日對著大山喊文大人你在哪里,因此戴一個不顯眼卻又能讓文臻一眼認出來的標記很重要。
千秋谷內最多江湖撈的物資,而那些物資上都綴有這樣的標記,燕綏讓人剪了下來,綴在身上不明顯處。
可惜,他便是心思再縝密,也沒想到,文臻竟然真的發生了他所擔心的事,因為自身的某種特殊狀態,導致了體內內息不穩,金針造反。
文臻走了幾步,感覺前面是一個轉彎,轉過那個彎,就是人群聚集的花亭,忽然一個小小的影子猛地撞了過來。
看那身形是個孩子,步伐也有些踉蹌,文臻下意識伸手去接,手指觸及那孩子的指尖,忽覺不對!
那黏膩冰冷,是血!
她伸出的手指瞬間改握為抓,反手就要叼住那孩子脈門,那孩子卻袖底一震,嗤一聲如毒蛇出洞的細微聲響,文臻猛一側身,冷風擦臉而過,一片混沌里也能感覺到一線白芒閃過視野,寒氣滲骨,耳畔微癢,那是被割斷的發絲,悠悠落了下來。
文臻躲過這殺手一擊,手卻并沒有松開,趁勢向前一探,已經抓住了這人的咽喉。
她身子微微前傾,面上的面具因為剛才的暗器和這動作,啪地一下,掉落半邊。
身下人似乎微微一震。
文臻感覺到此人脖頸和喉結都十分粗大,明顯不像孩子,她心中一動,五指的力度稍稍輕了些,卻聽見身下人喉間發出格格之聲,隨即身子詭異地扭動起來,竟在這瀕死的扭動中,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帶。
鐵柱已經沖了過來,一邊叫“小心!”一邊向著這殺手撞去。
文臻眉頭一緊,五指用力,咔嚓一聲輕響。
那人軟軟地倒了下去。
鐵柱一個收勢不及,險些撞到一邊的草叢中,一邊訕訕地自己爬起來,一邊不斷抽氣:“天啊,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連個孩子都會來追殺你!”
文臻低頭看那尸首的輪廓:“真是個孩子?”
“看身形也就七八歲吧,真是作孽……啊對不住,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些讓孩子做殺手的人……”
“既然還是孩子,也怪可憐的,咱們把他埋了吧。”
“行。不過你有傷,又看不見,不要動手,我來,我來。”
文臻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看著混沌視野里鐵柱忙碌著挖坑。
那只無用的肥狗每次有事都不見,此刻跑出來殷勤地幫忙刨土。
文蛋蛋縮在她發鬢里強自鎮定地發抖。
日光斜斜淡淡,將她的眉骨打下一抹深重的陰影,烏黑的眼眸便藏在陰影中生光。
她的手輕輕擱在腰帶上。
那里已經多了兩樣東西。一個小木盒,一張手帕。
鐵柱好一會兒才挖好坑,將那孩子殺手埋了。
兩人走過這個山坳。
片刻之后,有人輕煙般掠來,刨開那個簡易的墳,將那孩子殺手的尸首拎出來,順手扔下了不遠處的萬丈深淵。
又過了一陣子,一群猿猴在山崖間騰挪跳躍,嘰嘰哇哇,將那團已經不成人樣的尸首,再次一個接一個接力,送上懸崖。
但是猴子們并沒有如文臻所愿,把尸首送回那個坑里,而是在運送的最后,因為某個猴子發現了某處好吃的果樹,一哄而散,最后一個接手的猴子,順手把那團尸首往崖邊的一棵矮松上一扔,便呼嘯而去。
文臻再次轉過山坳,走向花亭的時候,忽然發現,先前那些沉凝輕快的練家子腳步聲,已經聽不見了。
但她覺得人群走來走去頻率十分頻繁,尤其外來不斷匯入的少女,往往被很多人關注,但是卻沒有人來和她搭訕。
她隱約聽見有人譏笑:“那大娘那把年紀,往花亭走,這是也要去比巧?”
“別啊,比巧都是未婚姑娘家的事兒,一個老枯枝兒上去比,比什么?比誰的皺紋更能碾死蚊子嗎?”
一陣笑聲。
文臻沒覺得這事兒和自己有什么關聯,她向花亭走,是為了試探地向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
然后她被幾個女子攔住。
“這位大娘,這是比巧花亭,你來做什么?”問話的人語氣還算客氣,但那個稱呼讓文臻一怔。
她還戴著面具,穿著的雖然是滿花寨子普通婦人裝束,但也不至于被看成一個大娘吧?
除非……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觸手微澀。
最近傷病之中,發質不如從前很正常,但是顏色……
頭發也變白了?
“比巧快結束了,大娘這是來接你家女兒的?”
文臻放下手,笑道:“我來比巧,不成么?”
“這……”
“比巧有規定多少歲以上不許比么?”
“這倒是沒有……但是都是未嫁的姑娘啊,不然怎么坐花轎?”
“坐過花轎再坐一次不成么?我和離了希望二嫁嫁個好的不成啊?”
文臻笑盈盈撥開目瞪口呆的少女走了進去,身后傳來一群女子的笑聲。
“阿畫你就別攔了,老黃花也有想郎君的權利嘛。”
“老黃花”文臻走進亭中,里頭一個引吭高歌的少女詫異地轉過頭來。
嘴里的曲調一變,現編的山歌滾滾而出,“……山那邊的姑娘花兒一樣啊,踩爛了地里的老倭瓜,枯藤子上結遍癟黃花,欄子里的豬都不聞它……”
鼓掌叫好聲里,文臻對文蛋蛋道:“去,告訴那盒子里你的玄孫,要是敢吐出一根絲,就把它和欄子里的豬配一掛。”
文蛋蛋骨碌碌滾走。
等那姑娘即興唱完,自信滿滿打開盒子,就看見盒子里頭創紀錄地空蕩蕩,一根絲都沒有。
少女驚叫哭泣跑走,邊跑邊罵文臻的晦氣害她丟了大人,眾人臉色不大好看地看過來,文臻笑瞇瞇坐下來,對眾人一點頭,道:“大家好,我給大家唱一首《分手快樂》”。
眾人:“……”
“……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眾人:“……”
這是什么歌曲?
和本地的歌調子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和整個東堂的雅音重調都不同,聽在耳中說不出的別扭,但細細一品,卻又覺得調子其實還是挺好聽的。
亭子外有人在打拍子,似乎品味到了其間有趣之處,文臻一轉頭,拍子聲又沒了。
文臻胡亂唱了幾句,確定這歌給大家已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住了口,反正她也不記得幾句歌詞,她就沒有一首歌能夠完全唱完的。
她在唱歌時,文蛋蛋在盒子里揮舞著小鞭子,拼命督促那只玄玄孫蜘蛛好好干活。
文蛋蛋說了,這次要好好吐絲,不吐滿這盒子,就讓玄玄孫和三千只野豬配一掛。
玄玄孫肚子鼓如風箱,就差沒頭頂滾滾冒煙,一只蟲干出了一百只蟲的活計。
遇祖不淑啊這。
文臻胡亂唱了幾句,趁著眾人還在振聾發聵中,一招手道:“看看玄孫……哦不蜘蛛吐得怎樣了!”
一個少女直著眼睛咕噥道:“還能怎樣,方才那么好聽都一根絲都沒吐,這次要是吐出半根算我……呃!”
吐槽被那一盒滿滿的絲和所有人的驚呼打斷。
文臻笑了:“來,花轎的干活。”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今天的蜘蛛吐絲太奇怪了,從未一根不吐,也從未吐過這許多。先前那些嘲笑老黃花老倭瓜的少女,都抬頭對天上看看,只覺得今天漫天的白云都化成了一個個巨大的巴掌,生生把臉扇得老疼。
有人把花轎抬來,文臻坐上去之前,望了那盒子方向一眼,攏了攏袖子。
她走后,負責花亭比巧結束后收集蛛絲的老人走上前,小心地戴上雙層手套,還在手套上抹上油。
蛛絲用途甚多,還十分堅韌,且有粘性,采取的時候必須小心。
老子打開盒子,“咦?”了一聲。
盒子表面確實是滿滿一層蛛絲,但是只是極薄的一層,底下整個是空的。
這情況以往也沒見過,因為吐絲都是從底下開始織,沒有懸空在最上面的。
這樣看起來是滿滿一盒,其實真實份量也和平常差不多。
老人皺起眉,心想這花轎這回可算是坐錯人了。
但是他隨即翻起那片薄薄的蛛絲層,看見那層底下垂下的很多線頭一樣的蛛絲,看上去好像,底下原本是有的,但是已經被人撕去了,只留下了用做障眼法的薄薄的第一層。
并沒有人靠近這盒子,是誰撕的?撕下來的那些蛛絲,又到哪里去了呢?
文臻坐在花轎上,懶懶地靠著欄桿,一邊嗅著馥郁的花香,一邊和旁邊走著的鐵柱笑道:“你看,接下來一大段路,可就不用我走路啦。”
鐵柱也興奮地道:“小真真聰明,小真唱的那首歌真好聽,是什么歌兒啊,我從未聽過。”
“那首歌啊,叫分手快樂。”
“……額,什么叫分手?快樂又是何意?”
“說人話就是,義絕如意。”
“……小真是和什么人義絕了嗎?”
“人生在世,相伴從來只一途。總是要與各種不同的人義絕的。”
鐵柱忽然沉默了。
文臻也沒再說話,笑瞇瞇轉回身,順手采了一支花蜜來吃了。
她看起來果然十分快樂,仿佛傷痛失明失散都不能在她眉梢眼角留下任何焦灼痕跡。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在忍耐著腹中不適,忍耐著腹下的疼痛,忍耐著肩頸炸裂般的痛,在不斷調整著那些忽然變得不安分的金針的位置。
也沒人知道她故意坐上花轎,就是要趁著花轎會繞著人群轉圈,不斷地搜索著先前那些練家子的腳步聲,想要知道那些人,到底去了哪里。
但是花轎已經坐上很久了,她依舊沒有聽見想要聽見的聲音。
那些蠢貨,到底去了哪里呢?手機用戶請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來自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