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第三百八十九章 雨過花落胭脂紅

但是蘇訓的身子忽然靠過來,正巧擋住了她的手。

蘇訓一開始好像還勉力支撐,漸漸便有些衰弱,大半個身子都壓在文臻身上,文臻畢竟是練家子,倒不覺得吃力,只是身高差有點大,撐著著實不大方便,她的手按在蘇訓的腰上,硬硬地觸著他腰間的暗袋,隨即蘇訓微微一讓。

行走中,蘇訓的手忽然碰著了她的手背,濕濕黏黏的,文臻“嘶”地一聲,才想起來自己手背上先前救蘇訓的時候,被刀風所傷還沒來得及包扎,蘇訓好像也被這一觸驚著,手指一彈,片刻后又摸了過來,文臻撐著他,無法讓,只覺得這一摸,動作很輕,很珍重,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姿態,她竟然被摸得有些癢,忍不住一笑,怕人追來不敢說話,便伸過另一只手來,將蘇訓那只手拍開。

蘇訓被拍得手一縮,停了停,文臻下意識也停了停,有些愕然,沒反應到此刻通道內黑暗,而蘇訓的呼吸微微有些急,氣氛在這瞬間隱約幾分曖昧生,一時兩人側臉相對,近到只差毫厘鼻尖便要相抵,而四面靜得落針可聞。

文臻剛剛察覺有異,身子向后一讓,蘇訓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嗤啦”一聲,衣袖撕裂的聲音,隨即柔軟的布條裹上了文臻手背的傷口,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緊緊一扎,布頭穩妥地收進掌心。

而那有力溫暖的手指,最后輕輕地在掌心一按,也像某種珍重又復雜的心情表達。

文臻頓了頓,收回手時低聲笑道:“多謝了,不過一點小傷而已。”隨即她關心地道:“你也受傷了吧?是內傷?我聽你聲音嘶啞,可是傷了肺?年紀輕輕的傷了肺可不是好事,我這里有藥,你吃一顆先。”

她絮絮叨叨,一副長輩和上級的關切姿態,聽得蘇訓目光閃動,黑暗中那眸子瑩然似有光,文臻一抬頭,隱約覺得那目光中似乎帶著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故作老成。

她從袖子里摸出一顆藥,便要塞進蘇訓嘴里,蘇訓卻一偏頭讓過,伸手來接,文臻笑道:“怎么?不敢吃?怕我毒死你?”

蘇訓聽了,一低頭,竟然用嘴從她手中含走了那顆藥,文臻想要縮手已經來不及,只覺得忽然指尖被濕軟溫暖輕輕包裹,似乎那舌尖還在自己指尖微微一挑,但那感覺實在輕若飛羽,恍若幻覺,文臻立即手一松,還好對方似乎也沒打算含住自己手指,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個賭氣后的挑釁一般,退得比她還快。

文臻的手背到身后,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那柔軟微濕的觸感仿佛還在,四周的空氣都似乎變得更為濕潤沉重,她聽見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在這沉黑的空氣中,每一下都似乎能重重落地,蘇訓的呼吸卻變得更輕了,游絲一般在四周搖曳,牽而不斷,就在她身側。

前方有隱隱的風吹來,快要到出口了。

文臻正要松一口氣,忽然蘇訓一把拉住她,將她按在了墻上。

與此同時,文臻聽見了衣袂帶風和輕微的腳步聲,就在一墻之隔。

果然那邊還有一個通道,對方追了下來,但不知為何,卻沒有追到這一邊來。

文臻被按在墻上,蘇訓的身體壓在她身上,兩人靠得極近,這回真是鼻尖抵鼻尖了,文臻清晰地嗅見男子身上的氣息,很淡,很潔凈,很好聞,哪怕在地道里鉆過泥土里滾過,依舊不能掩去那人身上,仿佛與生俱來的淡淡香氣,那香氣和云氣有關,和淡雨有關,和云后無聲無息掠過的攜著晚秋月桂香的清風有關,和風親吻過千萬年無人經過的飄滿落花映著冷月的深潭有關。

而對方的目光也如兩只深潭,明澈又深邃,沁涼而又柔和,那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文臻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而他一眨不眨,似要將此刻她的三寸眸光,都融化在屬于他的飄蕩落花的深潭里。

她忍不住模糊地想,醋王要生氣了,醋王還沒對我壁咚過呢!

這么一想的時候,她下意識架起胳膊,人為地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不想這地方已經將近出口,附近就有機關,也不知道胳膊抬起的時候觸及了什么,軋軋一聲響,在寂靜中聽來分外清晰。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蘇訓驀然又是將她一拉,文臻被猛地拉入他的懷中,蘇訓帶著她轉過一個圈,貼上了另一面的墻壁,同時文臻感覺到對方在收腹,背后的肌肉驀然如鐵。她下意識也收腹,隨即反應過來自己不能收。

身后的人手掌似乎想要蓋到她的腹部,文臻立即雙臂一撐,那雙修長的手掌也及時停住,撤開。

就在此時,她看見一截明光,無聲無息地從對面墻壁中刺出來。

那是一柄很長的劍,如果她方才還在那面墻那里,現在已經被捅了個透穿。

但這還沒完,隨即又一柄長劍穿出對面墻壁,這回是沖著兩人的方向,密道窄,劍長,文臻瞬間明白了身后人要收腹的用意,因為第二柄劍險險就要戳到她的肚子,停下時,離她的腹部只差一寸。

文臻低頭盯著那一線明光,在那劍尖收回之前,無聲無息地對著那劍尖吐了一口唾沫。

這可不是吐口水。

她齒間迸出一點小小的晶碎,落在劍尖上就化了。

君子報仇,立等可取。

身后的人似乎忍不住,在笑,胸膛和腹部都在微微震動,以至于她再次感受到身后人似硬似軟十分有彈性和力感的肌肉。

這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

對面那個坑爹的殺手似乎發覺了這種刺殺方式又安全又陰險,竟然不過來,隔著墻連著一路刺了過去。

身后的人還在緊緊收腹,文臻嗤地一笑,然后從他身上掙脫,自己貼著墻一路挪了過去。

既然兩個人摞在一起很可能碰到劍尖,分開了不就是了?

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還是……

現在沒什么好擔心了,對方不過來,用傻逼辦法刺墻,厚度已經得到證實,刺不到她了。

她在掙脫的時候,手指在對方胳膊上略略一停。

如果齊云深在這里,就能看出來,她那手勢,是她的一招拳法的化用,接著,她可以一指點住對方麻筋,另外四指把對方給順勢掄出去,掄向墻壁,或者……劍尖。

然而那手指在那手臂上微微一蜷,最終卻松開了。

黑暗中不知道誰的目光微微一閃。

文臻轉身,伸手在墻上摸索,很快摸到了開門的開關,這開關果然夠響亮,叮當之聲不絕,在通道里回蕩,吵得很,穿墻的劍也就刺得更歡。

忽然熟悉的咔噠一聲,連帶機簧轉動之聲,文臻往地上一趴,嗖嗖幾聲破空聲響,穿越狹長的通道不見了。

這一輪過去,又等了等,文臻才起身,出口是一個上行洞。

身后,蘇訓跟了過來,啞聲道:“大人,我先上去。”

文臻回身,看了看他,道:“能說話了?”

蘇訓“嗯”了一聲。

文臻沒有再說什么,讓開身體,蘇訓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過了一會發出安全的訊號。

文臻也便爬了上去,卻原來是一口已經廢棄的深井,井口苔痕遍布,井臺滿地雨水飄蕩著落葉,四周竹林茂密,透過竹林隱約可以看見風格粗獷的建筑。

看那建筑風格,應該還在迎藍山莊之內。

快到井口的時候,蘇訓伸手來接她,文臻笑一笑,自己撐住井口爬了上去,蘇訓垂下眼退后,一言不發。

文臻上去之后,并沒有走,坐在井臺上,對著井底看了看。

蘇訓立在她背后,詫異地道:“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臻轉頭看他,道:“你方才怎么知道會有劍穿出墻壁的?”

她一邊問,另一只手在那井壁邊緣一扳,轟隆一聲,井沿另半邊忽然齊齊塌陷,一塊大石落下,將整個廢井堵死。

如果此時還有人從井底往上爬,那么一定會被砸成肉泥。

不過,并沒有。

轟隆聲響里,蘇訓十分詫異地道:“什么劍穿出墻壁?”

文臻凝視著他。

蘇訓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酷肖燕綏的眉眼里,并無半分掩飾和退縮,他微微皺眉,道:“我好像在地下密室里暈了一會兒,醒來之后隱約聽見腳步聲,就順著腳步聲追了過去,我追到的時候,大人您正在摸索機關。然后門便開了。”

“你沒碰見任何人?”

“沒有……不過我趕到大人身后時,好像是隱約看見一條影子閃過,但隨即門就開了,我回頭看密道,沒有看見人。”

他忽然反應過來,驚道:“大人,方才密道里還有別人?還有別人為什么大人你沒察覺?難道……難道對方冒充了我?”

文臻點點頭,轉頭看著底下,那塊大石正卡在井的中央,透過邊緣的縫隙,可以看見底下黑洞洞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對底下道:“唐先生,你說,你這是何必呢?”

底下毫無動靜。

“我不知道你打算在湖州布置些什么,但想來我任職湖州,必然阻礙了你的路。當然,你在湖州作祟,也會阻我的路。不是我搬走你這塊絆腳石,就是你鏟除我這個攔路者。你我既然已經無可調和,又何必眷念往昔的那一點虛無的情分?”

風聲從石頭的縫隙倒灌入深黑的廢井,聽來像是人無奈的嘆息。

“湖州的錢、糧、以前都是你的吧?甚至本地不產絲麻,卻年年收絲麻,那些需要高價去購買的絲麻,據我所知,定陽倒是盛產。湖州糧賦重,百姓無力再去照管桑蠶,湖州卻不取消絲絹定額,甚至定得高高的,逼百姓不得不拿出全部積蓄,去買定陽的高價絲麻以交稅,這中間,定陽又賺了多少?唐羨之,唐家富有三州,卻依舊寄生于區區湖州之上,跗骨之蛆,不斷吸血,湖州人民又有何辜,起早貪黑,日日耕作,除了喂養湖州,喂養朝廷之外,還要喂養你唐家三州?”

蘇訓立在她身后,聽著聽著,眼神微微一顫。

文臻語氣平靜,眸光卻很冷。她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之前查到絲麻買賣牽扯到定陽,她才發現湖州賦稅竟然還有這一層貓膩。

明明本地不產,卻不取消,要的就是肥了全境養桑蠶,大興織造業的定陽。

定陽的絲、麻、棉布、綢布,到了湖州,就是幾倍的利潤。

明明湖州也不是不能養桑蠶。

由絲麻倒推,錢糧之前這么多年如果真的多收,多出來的自然是歸了唐家三州。

唐家竟然這么多年都在吸湖州的血!

現在軍方明顯也有唐家的勢力,如果湖州真的軍政之前實際全部掌控在唐家手中,那么一旦唐家出兵,原以為的第一道屏障湖州,就會成為第一道口子,到那時,整個中原都會在唐家面前敞開!

多虧了李相心血來潮,派她前來,等于朝廷忽然踢過來一塊石頭,攔在了唐家大業通衢大道之前,唐家如何能不用盡方法將她踢開?

但是,唐家也可以不用對付她。如果唐家滲透太深,她沒能及時力挽狂瀾,唐家依舊能夠從湖州長驅直入,那么,第一個死的還是她!

湖州難,難的并不是查出賦稅低的真相,過往那么多年賦稅是怎么收的,人多口雜,誰來最終都能查出來。

難的是是否有命活到查出來。

又是否有命活下去。

文臻心中有火,徑自對著井底道:“唐先生,你該知道,我要拿到唐家自湖州吸血的證據并不難。要以此取信于朝廷也不難。說到底,你唐家也并不怕被朝廷知道真相,因為你們清楚,無論是朝廷還是我,過去的賦稅也不可能讓你們唐家再吐出來,不過是心照不宣,各自加緊罷了。但是從今以后,唐家還想從湖州吸血,那是絕無可能。請先生轉告唐家諸位,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之后的湖州也請唐家及時收手。請立即離開湖州,否則,我一定會讓你們所有人,明白什么叫清洗。”

她說完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輕聲道:“說起來,方才你在底下,確實又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也放棄了將你甩到劍尖上……再次兩清,我就不說謝了。下次希望,不要再見。”

放棄把唐羨之甩在劍尖上,是因為她沒有把握成功,但這并不影響她現在拿來抵消人情。

也許有點卑鄙,可唐羨之的情,一分也不能欠。

最后她撕下一截衣襟,用隨身的胭脂匆匆寫了幾個字,扔下了井。

竹林因風簌簌,雨后的竹葉伴著落紅碎英飄零斑駁的井臺。地面濕漉漉的,沾染著苔痕的腳印一路遠去。

廢井之下。

他立在地室后的黑暗中,背靠著冰冷的墻壁,長長地吁了口氣。

她善于見微而知著,湖州的事瞞不過她,方才地道的事也瞞不過她。

原本并不想相見,卻在看見她那幾張留條之后,忽然就被徹骨的相思沖垮了理智的堤岸。忍不住等在這密室之下,趁蘇訓墜落打昏他李代桃僵,原以為好歹能共行這一段地底密道,卻原來她如此嗇刻,連這被黑暗浸染過的一段美夢也要戳破。

天意予他尊貴的一切,唯有愛如此卑微,無法坦然于日光之下獻上心花,連相見都只能于黑暗的地下,借助別人的身份,靠著蒙蔽和欺騙,才能求一段同行的緣。

想著她臨去時候說的話,他淺淡地笑了一下。

她說,不愿再見呢……

她不是說狠話的人,說到便是能做到,他從未低估她,所以聽聞朝廷有意派她去湖州任刺史,曾經打算破壞這個任命。奈何家族那些老家伙,卻未將她放在眼里,都覺得如果朝廷一定要換刺史,一個女人終究好對付一些。

這也是唐家沒有全力阻止她做這個刺史的原因。

他原本覺得,這次不同往常換將,朝廷已經起了疑心,過往二十年,唐家吸湖州的血已經足夠多了,既然被發現,就此收手也罷。

那些老家伙卻還不肯放棄,總覺得還能像以前那樣努力一把,先給新刺史一些下馬威,再拉新刺史上自己的船。但從文臻上任,一系列事件都解決得毫無煙火氣,完全沒有家族想象的焦頭爛額,并且她所展露的能力和威懾力,令湖州官場暗中畏懼,原本和唐家合作愉快的許多官員,已經開始漸漸割裂和唐家的關系。

家族原本想要拉攏文臻的重禮都已經準備好了,依舊只有他反對去送,但如果他們知道文臻在做什么,就算他不反對,也沒有人敢去送了——文刺史上任沒幾天,官場并沒有大力整頓就令一群人成了瘟雞,然后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盯上了軍權。

家族那些老東西,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位女刺史絕非往日那些庸官可比,想要繼續玩那一套怕不能成,又想要將她折了。

所以他們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要在文臻拿到軍權之前,就將她斬于馬下。

但如果今天文臻能拿到軍權……

唐羨之微微挺直身體,一嘆。

唐家基業太過龐大,尾大不掉,很多事他和父親都不能一言而決,很多機會便在這樣的內耗和雜亂的聲音中失去。

或者,唐家發展成如今這樣,也有燕綏的一份功勞。

他凝望著前方,前方是微光明滅的黑暗,今天她會拿到軍權,而唐家暗中布置的風暴就在頃刻,他幾乎可以預見到那場風暴最后會怎樣反噬回自身。

需要提醒那些老家伙么……

不了。

狂獅們已經老去,還要盤踞山林狺狺咆哮,令人生厭,也該得到一點教訓了。

他緩緩走到井底,看見地下那一截淡黃色的布條,就著一點上方的天光,胭脂色的字跡依稀可見:“把卷草還給我。”

他凝視那布條良久,將那布條湊到鼻端,輕輕地嗅了嗅。

淡淡甜香,馥郁醇美,蜜一般清甜,那一抹胭脂紅在眼底暈染,仿佛那一抹紅唇搖曳眼前,溫軟的,飽滿的,石榴花綻放一般嬌艷的,顫顫在風中,看一眼那甜意和歡喜便似乎要滲入心底。

他的唇亦輕輕于那一抹胭脂紅上一觸。

仿若一個隔絕了時間和溫度的吻。

石榴花瞬間開放又凋謝,四季于一霎間流轉翻覆,沙漏里流沙滿了又瀉,那些曾經相遇的最終音塵絕。

透過那塊石頭看過去的井上天空,依舊是陰沉的,灰黑色魚鱗狀的烏云自天際涌動堆積,風雨欲來。

而天空也在靜默將那井底人注視,看那一片黑暗里的皎白如雪,看那縫隙里閃爍的清明與苦痛交織的眸光,直至那雪色那眸光,漸漸寂滅于永恒的混沌與暗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