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肯將書放回去,又檢查了一下屋中其他地方的陳設,并未發現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這間小臥室中的東西少得可憐,而且似乎并不常被使用,最有價值的線索就是那本書,以及放在書桌抽屜里的兩個舊筆記本。
筆記本上寫滿了跟蒸汽機關、工程原理有關的內容,偶爾夾雜著幾句對某些老師或某些同學的抱怨。
這讓人可以很容易地做出判斷:住在這里的是一個尚在求學年齡的年輕人。
鄧肯慢慢梳理著腦海中的記憶碎片,在將房間里的東西都恢復原狀之后回到了主臥室中。
坐在床沿思索了一會,他又起身來到旁邊的立柜前,幾乎是循著肌肉中的記憶拉開柜門,打開其中一個抽屜。
幾瓶烈酒靜靜地藏在抽屜深處,還有半盒用于鎮痛、舒緩神經的藥片,這是名叫“羅恩”的邪教徒留在世上的物件。
他有嚴重的疾病,而且已經惡化到無藥可治,質量低劣的烈酒與能夠管一時之用的止痛片是抽屜里常備的東西,但這些玩意兒對于延長一個疾病纏身之人的壽命顯然毫無助益。
于是這個對生活失去了希望的男人便投向了太陽教派,傳教的人告訴他,太陽神的療愈力量可以解決世間一切頑疾,凈化皈依之人的身心,而在一定程度上,那些教徒確實兌現了諾言:
他們有血腥詭異的儀式,利用鮮血為媒介,將無辜之人的生機導入患病的信徒體內,鄧肯不知道這儀式的原理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能治愈不治之癥,只是根據記憶碎片中殘留的內容,名叫“羅恩”的邪教徒確實是在儀式之后病情得到了好轉,并進一步死心塌地地成為了太陽的信徒,甚至向“使者”捐出了一大半的家財。
不過鄧肯并不關心那些已經死去的邪教徒之間曾經發生過什么事情。
他伸手摸向抽屜的更深處,順利地摸索到一個暗格,又在里面擺弄了幾下之后,找到了一柄左輪手槍,還有一盒狀態良好的子彈。
普蘭德城邦并不禁止公民持槍,只不過需要合法的手續,而一個生活在下城區的假古董販子顯然缺乏辦理槍證的資金和身份,所以這毫無疑問是一件非法持有的武器——出于謹慎,這具身體的原主人把槍留在了房間里,而沒有帶著它前往集會場,他平常應該是用這東西保護自己的店鋪的,但現在這東西歸船長所有了。
鄧肯當然知道這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武器,別說跟失鄉號上的“異常物”相比,哪怕是自己在船上的那把看似落后的燧發槍,可能都有凌駕于這把左輪的特殊威能——但他是個現實的人,他知道自己在普蘭德城邦行動的時候不比船上,自己現在所用的身體可是血肉之軀,而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絕說不上安全。
畢竟,他總不能遇上什么事情都讓鴿子把人鴿了——艾伊活動起來的動靜太大了,容易引起城市中教會力量不必要的關注。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聲響突然引起了鄧肯的注意。
他聽到有鑰匙摩擦聲從一樓店鋪門口的方向傳來,緊接著是開門的動靜以及急促的腳步聲。
鄧肯迅速將左輪貼身收好,同時這才注意到窗外竟然已經天光大亮——自己已經在這古董店里忙活了一整晚,鴿子艾伊則突然在他肩膀上逼逼起來:“你有新的短消息!”
“安靜,”鄧肯立刻看了鴿子一眼,一邊走向門口一邊飛快說道,“你先留在房間里,等我命令。另外,如果有外人在場,不要開口。”
艾伊立刻拍打著翅膀飛向附近的柜子:“Aye captain!”
鄧肯快步離開房間,而就在他剛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便聽到那個急促的腳步聲已經踏上臺階,緊接著,便是一個年輕又急促的女孩聲音從下面傳來:“鄧肯叔叔?是你回來了嗎?”
下一秒,一個身穿棕色長裙與白色襯衫的、留著深褐色長發的女孩便進入了鄧肯的視線。
女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瘦瘦小小的模樣,頭發上似乎還沾著一點清晨的露水,容貌并不太突出,只是有著這個年齡應有的青春秀麗,她瞪大眼睛看著站在二樓樓梯口的鄧肯,臉上驚喜而意外。
鄧肯卻沒有回應,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二樓,從樓梯后面一扇狹窄窗戶灑進來的陽光逆著他的身影,讓他的表情都隱藏在朦朧之中,他就這樣靜默地看了女孩好幾秒鐘,才終于慢慢開口:“你剛才叫我什么?”
“鄧肯……叔叔?”女孩臉上有片刻的詫異,緊接著便微微緊張起來,她扶住了旁邊的樓梯扶手,小心翼翼地窺探著,似乎想要在逆光中看清樓上那中年男人臉上的表情,“有什么不對么?您……您是不是又喝酒了?您好幾天沒回家……我剛才看到一樓的燈亮著……”
女孩的表情與聲音都落在鄧肯眼中與耳中,她顯然還不懂得(或者是完全沒想到)隱藏自己的情緒反應。
根據自己吞噬得來的記憶,這個女孩應該是自己這具身體原主的“侄女”,也是他唯一的親人。
鄧肯隱隱確定,這個女孩完全不認為自己說的話有哪里不對,沒有意識到她口中的“鄧肯叔叔”是個從一開始就錯誤的稱謂。
哪里出了問題?為什么這個理論上根本不可能知曉他秘密的姑娘會如此自然而然地叫出“鄧肯”這兩個字?
紛繁的猜想在心中迅速翻涌,與此同時,鄧肯也在腦海中的記憶碎片里找到了與這個姑娘對應的一點點信息——那個有著深褐色頭發的孩子,自己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在人世間最后一個多少還有留戀的身影。
“妮娜,”鄧肯表情未變,語氣平淡,頭腦中的思維風暴完全沒有表現出來,“你昨天住在學校?”
“我這些天一直住在學校,”樓梯下的女孩立刻回答,“我以為您會和以前一樣,在外面待至少一個星期,所以收拾好家里之后就去找同學借住了……管理宿舍的懷特太太同意了的。今天是突然發現有一本書留在家了,我才趕回來……您沒事吧?我感覺您……怪怪的……”
“我沒事,只是剛才有點沒睡醒。”
鄧肯態度自然地回應著,隨后邁步走向一樓,他心中已經泛起了某種極端離譜的猜想,現在他必須去確認。
他與妮娜錯身而過,樓梯上的年輕女孩一邊側過身體,一邊好奇地看著鄧肯的眼睛,在后者幾乎要走到一樓的時候,她才突然問道:“鄧肯叔叔,您之后還出門嗎?您……要在家里多住幾天嗎?”
“……看情況,”鄧肯沒有回頭,因為他還不確定自己臉上的表情是否足夠自然,他只是在循著記憶中應有的語氣回答著這位“侄女”的提問,“我就去門口看看,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我這幾天都在家。”
“啊好的,那我回頭去買菜,家里的食材不多了……”
女孩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蹬蹬蹬地跑上樓去,腳步飛快,語氣也帶著某種輕快。
鄧肯則已經走到了店鋪門口,他輕輕吸了口氣,一把推開大門。
他轉過身,抬頭看向店鋪門口懸掛的招牌,陳舊骯臟的招牌上,一行字母清晰地映入眼簾:鄧肯古董店。
開頭幾個字母如之后的字母一樣陳舊,完全看不出臨時修改的跡象,就仿佛它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鄧肯皺了皺眉,慢慢來到旁邊的櫥窗前,他向前探著身子,借著臟兮兮的玻璃映出的畫面觀察著自己的臉。
那確實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不屬于那個威嚴又陰郁的幽靈船長,而是一個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帶著疲憊之色的中年人的臉,屬于已經在下水道里咽氣的、名叫羅恩的邪教徒。
鄧肯一點點直起了身子,他聽到城區正在自己身邊慢慢活躍起來,清晨開門的臨街店鋪門口傳來鈴鐺碰撞的清脆聲響,自行車鈴的聲音和路人交談的聲音漸漸充斥著街道,有人從古董店前路過,那似乎是住在隔壁的鄰居,有招呼聲傳入鄧肯耳中:
“早上好,鄧肯先生——你看今天的報紙了么?深海教會好像搗毀了一個很大的邪教徒窩點,這可真是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