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這片沙漠中的風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動蕩。
無序的風幾乎如掃蕩般一次次刮過那些遍布嶙峋怪石的沙丘,揚起的沙塵在數十米高空盤旋飛舞,遠處又有巨大的土黃色“壁壘”在逐漸升上天空——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那道壁壘中醞釀,仿佛正積蓄著足以橫掃這個世界的力量。
而所有這些動蕩不休的風沙卻又在凡娜與巨人身旁幾米外戛然止步,那些揚起的沙塵在周圍盤旋著,仿佛暴風眼中的風景。
凡娜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周圍的環境變化,她驚愕地看著遠處那些動蕩不休的沙塵,尤其是極遠處的那一道宛若通天壁壘一般、正從大地上漸漸升騰起來的土黃色沙暴,從未見過這種景象的她,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不安:“那是什么?”
身披破爛布袍的蒼老巨人低下頭,溫和地看著凡娜的眼睛:“是風暴,旅行者,是你親手掀起的風暴。”
“我掀起的風暴?”凡娜聞言一愣,錯愕地看著巨人,“我什么時……”
“現在還沒有,但很快就有了——時間再一次開始流動了,旅行者,它正在朝各個方向流動,你感覺到了嗎?這個世界正在發生變化……在經歷了如此漫長的靜滯之后,這塊被沙塵覆蓋、禁錮起來的石頭,終于要再次開始滾動了。”
凡娜一愣一愣地聽著巨人突然跟自己念叨的這些不明不白的話,她從這些含糊的字句中聯想到了什么,但在她開口詢問之前,巨人已經朝她擺了擺手:“別問太多,旅行者,這個地方終于要迎來結局了,你在這時候對它的了解越多,就越會和它建立起不可分割的聯系,我不希望伱成為下一個在這片沙漠徘徊的人。”
凡娜終于從巨人的言語和那雙燃燒著昏黃火焰的眼睛中看出了些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這位“失去記憶的神明”是來向自己道別的。
“跟我來,旅行者,”巨人向她招了招手,“再陪我走最后一次,為這段旅行畫上句號吧。”
凡娜微微一怔,一邊飛快地跟上巨人的腳步一邊開口詢問:“您要帶我去什么地方?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們回到那個‘大坑’,”巨人放慢腳步,微微低下頭,“我開始回憶起一些事情了,那里有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或許,也有你想要的。”
在驟然卷起的風沙中,凡娜和巨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沙海深處。
太陽幾乎已經完全落到海平面以下了——蒼茫無垠的大海中,唯有那個巨大的“發光幾何體”仍然靜靜地漂浮在海面上,它所散發出的無盡“陽光”溫柔地潑灑開來,沿著微微起伏的海浪蔓延到無窮遠處。
曾經被這道“陽光”照耀的輕風港已經消失在海面上,在原本輕風港所處的位置,此刻佇立著一道驚人的宏偉幻影——無數絲絲縷縷的、仿佛發絲般的無形之物從海中升起,在天與海之間糾纏交織,化作了比城邦還要巨大的樹木投影。
這株處于虛實之間的巨樹還在不斷成長,仿佛仍然在從已經消失的輕風港中汲取著養分,每分每秒都在從虛幻向真實更進一步,在每一道微風吹過之后,每一道海浪翻涌之后,它的樹干都顯得更加清晰一點,宏偉的樹冠都更加凝實一分——現在,它在彌漫海面的陽光中遮天蔽日地佇立著,就連遠處海面上那座宏偉的教堂方舟,和它比起來也仿佛成了一艘“小艇”。
真理學院的艦隊已經奉命撤出了席蘭蒂斯的投影范圍,現在那座方舟和護航艦隊正在巨樹幻影之外的海面上徘徊著。
然而在巨樹的投影范圍之內,在那參天樹冠覆蓋下的海面上,一艘燃燒著熊熊幽靈烈焰的風帆艦船卻在向著“樹干”的方向一路前行。
半透明的靈體之帆已經揚起,無形的力量鼓動著失鄉號,推動著它駛向遠方那座宛若通天巨峰般的世界之樹,在燃燒的烈焰中,這艘龐大的幽靈船全身上下都在發出一種低沉的、令人不安的吱嘎聲,就仿佛正在面臨著沉重的壓力,在對抗著一股排斥的力量。
在失鄉號駛入距離那道樹干不足十二海里的范圍之后,預料中的“抵觸”出現了。
浪在上涌,漸成風暴之勢,一道高過一道的海浪從席蘭蒂斯的方向涌了過來,開始猛烈拍擊著失鄉號的船首,甚至一度漫上甲板,又有呼嘯聲與轟鳴聲從那巨樹的方向傳來,每一聲巨響都仿佛要震碎這艘在風浪中不斷前行的幽靈船。
而在這不斷涌來的力量中,幾乎凝聚著如有實質的抵觸和……憤怒。
席蘭蒂斯不喜歡這艘船,不喜歡這艘曾用她的樹枝打造龍骨,又在薩斯洛卡的脊椎上重生的幽靈。
她對此感到困惑,憤怒,以至于恐懼。
但船艙之外的驚濤駭浪與世界之樹的怒吼幾乎影響不到這艘船內部的穩定。
鄧肯沿著臺階向下走去,穿過那些昏暗悠長的走廊,傾斜古舊的樓梯,穿過燈光反相的倉庫,以及那些發出怪響的船艙,一步步走向這艘船的最深處。
他的一手提著那盞散發出幽綠火光的提燈,另一只手拿著那塊從普蘭德城邦取得的“方木”。
他能感覺到,自己手中的木塊正在散發出微微的熱量和震動,這塊從失鄉號原本的龍骨原材上切割下來的“樣本”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在越來越躁動。
阿加莎的聲音從他身旁的陰影中傳來:“外面的風浪很大,席蘭蒂斯正在阻止失鄉號靠近。”
“這里幾乎聽不到動靜,”鄧肯卻只是笑了笑,“看樣子這下面的隔音還挺好的。”
“愛麗絲用繩子把盧恩冕下綁在柱子上了,說是怕老先生被甩出去——盧恩冕下狀態不佳,未能反抗……我勸了,但愛麗絲不聽,她說這是出海的常識,她還說她是船上的老水手了……”
“……她開心就好,”鄧肯腳步沒停,“那些繩子開心嗎?”
“……應該挺開心的,把教皇綁在船上的經歷可不常有。”
“那就好。”
鄧肯淡淡說道,隨后推開了那道通往艙底的最后一扇門。
失鄉號支離破碎的船底結構出現在他眼中。
無論海面之上的風暴如何肆虐洶涌,這層半浸沒在亞空間中的“底艙”都一如既往的安靜——破碎的船殼結構仍舊靜靜地漂浮在虛無中,來自亞空間的混沌流光在船殼的巨大裂縫間無序流淌,一個世紀前如此,一個世紀之后的今天仍然如此。
鄧肯慢慢來到了這層破碎船艙的中間,站在那道最大的裂縫旁。
阿加莎的身影從他身旁升起,帶著一絲謹慎開口:“這樣真的可以?”
鄧肯低下頭,注視著自己腳下的裂縫,以及裂縫中的流光。
“失鄉號曾經的龍骨是用席蘭蒂斯的樹枝打造的,而后,薩斯洛卡的脊椎取代了那根龍骨,并以‘夢境之王’的權柄,將被亞空間吞噬的失鄉號以‘虛實轉換’的方式再一次塑造出來,因此從某種意義上——失鄉號就是另一個席蘭蒂斯。”
他慢慢彎下腰,將那塊木方放在面前的地面上。
“記憶與夢境,薩斯洛卡在虛與實的疆域中徘徊,祂在夢中創造了席蘭蒂斯,又在夢中重構了失鄉號,祂從自己的記憶中抽取了一切,但唯一的問題是,祂不記得自己——祂甚至不知道自己會做夢。”
鄧肯將手指輕輕點在那塊木方表面。
一簇幽綠的火光在木塊一角跳躍著升騰起來,幾乎眨眼間便將整塊木頭吞噬,在迅猛的靈體烈焰中,它呈現出了與鄧肯此刻的軀體一樣的、幽靈般虛幻透明的質感。
“薩斯洛卡是最初的‘無夢者’——最離經叛道的學說中,其實蘊含著最簡單的真相。”
鄧肯站起身,一腳將那塊熊熊燃燒的木方踢向那道通往亞空間的裂隙。
它翻滾著從船殼邊緣墜落,幾乎眨眼間便消失在那片昏暗混沌的空間中,消失在起伏錯亂的流光里。
一種怪異的吱嘎聲開始從遠方傳來。
“所以我們進入席蘭蒂斯夢境深處的關鍵根本不是把席蘭蒂斯喚醒——席蘭蒂斯已經醒了,她根本不需要喚醒。
“我們要喚醒的,是薩斯洛卡,是這根浸泡在亞空間中的脊椎。
“我們要讓薩斯洛卡和席蘭蒂斯建立交流——在漫長的歲月之后,讓這位‘無夢者’意識到祂的夢境。”
怪異的吱嘎聲漸漸達到了頂峰,隨后突然間,幽綠色的火焰開始從那些支離破碎的船殼縫隙中涌動升騰!
靈體之火在整個船艙中迅猛流淌,火焰所到之處,巨大的裂隙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消弭,破碎的船殼開始漸漸修復,失鄉號的船底結構隨之趨于完整!
在那最大的裂隙愈合之前,鄧肯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道裂隙之下的光景。
那是失鄉號真正的“船底”結構,是包裹著龍骨的真正底艙。
巨大蒼涼的古神脊椎浸沒在亞空間中,在混沌虛無中漂浮航行。
翠綠的新枝卻從那骸骨的縫隙中蜿蜒生長,隨著火焰蔓延到脊椎的每一處。
“現在,兩根龍骨合二為一了。”
鄧肯輕聲說道。
在他面前,失鄉號艙底的最后一塊裂隙緩緩愈合。
他抬起頭,在心底發出呼叫:“薩斯洛卡。”
山羊頭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在,船長。”
“滿帆,全速,我們去找你的小樹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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