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鳥?
鄧肯確實曾思考過應該從何開始向人解釋有關“大湮滅”的真相以及深海時代如今的現狀,畢竟世界的撞擊和“不兼容”是一個如此抽象的概念,并非所有人都能在短時間內理解這一切,但他完全沒有想到,盧恩會從一只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鳥開啟這個話題。
他抬起頭,發現身旁的莫里斯在看到那只“瘋人鳥”的時候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而盧恩則在一道道好奇目光的注視下將那只鳥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他的聲音平緩清晰,就像一個在課堂上充滿耐心的導師,向在場的主教們解讀著這個世界最終極的真相——
“黑羽短吻海雀,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也是分布最廣泛的鳥類之一,它們生存在安穩的城邦海岸,也生存在環境險惡的遠海孤島,甚至在某些被列為‘異象’的可怖海域,探險家們也曾發現過這些小鳥生存的痕跡……但僅從生理結構和生活習性來看,黑羽短吻海雀其實并沒有絲毫的特殊性,它們只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鳥類,僅此而已。
“直到1723年,學者們突然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或者說充滿創意的想法——那些與人類一同生活在這個世界,卻有著和人類不同的感知方式的動物們,它們眼中的‘萬物’是什么模樣?
“最初提出這個想法的,便是真理學院的著名學者,海帕·斯特朗姆,他在與家中的寵物狗玩耍時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他注視著愛犬的眼睛,突然聯想到了這只動物和人類不同的眼部以及腦部構造,聯想到這樣一套特殊的感官必然會以奇妙的、有別于人類的方式來認識、了解周圍的環境,而當這份好奇心強烈到不可抑制的時候,他設計了那個著名的‘海帕實驗’——
“借助一系列復雜的神秘學手段,他將自己的感官和動物連接到了一起,最初的測試,便在他和他的寵物狗之間進行。
“第一次實驗失敗了,那只狗險些死在實驗中——之后的檢查表明,狗在連接建立的一瞬間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壓力,這完全超出了一只動物的承受極限。
“于是海帕·斯特朗姆設計了第二次測試,這一次,他決定選擇一只稍微‘低等’的,大腦結構更加簡單的生物——他僅需要共享這個生物的感知,而不希望后者因為大腦過于復雜而無法承受壓力,提前死在實驗中,最終入選的……便是黑羽短吻海雀。
“1726年8月的一個午后,海帕·斯特朗姆完成了所有的準備,他將小鳥放在一個特質的籠子中,讓小鳥能看到外面的天空,而他則躺在籠子旁邊的實驗床上——儀式啟動。
“一小時后,海帕·斯特朗姆死亡,恐怖的尖叫和一陣怪異的轟鳴震碎了實驗室所有的窗戶,學者死亡時崩潰的靈魂引起了一道靈界嘯叫,后續有十二名助手和學徒在這次嘯叫中遭受創傷。
“和諸多引發過更嚴重后果的實驗事故或超凡災害相比,‘海帕事件’造成的人員損傷其實并不算嚴重,然而這次實驗事故中所揭露出的某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實’,卻在學界留下了一道長久的陰影,以至于從那次實驗之后,一切嘗試在不同物種間建立感知共享的嘗試都被列為了絕對禁忌——
“這就是那次實驗事故中揭露出的‘事實’。”
盧恩說著,伸手在長袍中取出了一樣事物——那似乎只是一張折起來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紙張。
他將那張紙打開——密密麻麻的圖案出現在鄧肯眼中。
“人們在海帕的尸體旁找到了一份被撕下來的記錄,那具尸體在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嚴重扭曲,全身血肉畸變成了仿佛被古神污染般的可怖形態,而這份記錄便被死死攥在學者唯一還保持著人類形態的右手中——調查人員判斷,這應該是學者迅速陷入瘋狂的過程中依靠最后的理智倉促描繪下來的東西……
“請放心,這只是一份從資料中臨摹下來的‘復制品’,具備污染性的部分已經被剔除,大家可以安全觀看。”
盧恩將那張紙舉了起來,展示給會場中的每一個人。
那上面是什么?海帕·斯特朗姆在臨終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坦白說,連鄧肯都無法把那些抽象錯亂的線條和盧恩口中的“海帕實驗”聯想起來,他只看到了一大堆仿佛癲狂抽搐般的彎曲線條,震顫的陰影覆蓋在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幾何圖案上,又有無數宛若眼睛或詭異空洞的結構遍布紙張,望上去給人的第一感覺……除了詭異就是混亂。
大廳中陷入了安靜,“海帕事件”并非秘密,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學者們一樣了解這些屬于專業領域的事情,許多來自深海、死亡和傳火者教會的主教們確實是第一次聽說這些細節,而這起事件中那些詭異、可疑的部分讓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這就是海帕·斯特朗姆在臨終時透過‘共享感官’所看到的景象,”盧恩的聲音則在一片寂靜的會場中響起,“你們所看到的,是黑羽短吻海雀眼中的‘世界’——邊緣這團似乎正在震顫的、堆疊在一起的曲線,是海帕·斯特朗姆本人。”
周圍瞬間傳來了嗡嗡的討論聲,坐在大廳邊緣的主教們低聲交談著,還有人帶著錯愕或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了那只仍然被放在桌子上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黑色海鳥。
“瘋人鳥”似乎受到了驚嚇,它在籠子中跳躍拍打起翅膀,發出一連串清脆而尖細的叫聲。
盧恩將黑布重新蓋在了籠子上。
“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曾經發生的,以及直到現在仍然在萬事萬物的‘底層本質’中不斷發生的事情,”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大廳,“‘污染’的本質,源于萬物的‘不兼容’,我們視角中的一件事物,在另外一個視角,或者說,另外一套‘規則’之下,便是致命的污染與侵蝕……”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盧恩將他在無名者之夢最深處所見的一切娓娓道出。
關于大湮滅的本質,關于世界撞擊的真相,關于如今深海時代諸多污染、侵蝕現象背后的原因,以及仍然殘留在世界底層規律中的那些“永恒沖突”。
“……在大湮滅發生的那一天,許多世界彼此發生了‘碰撞’,我們仍不知這種撞擊的原因是什么,但其結果……是一場橫跨諸多文明、諸多種族、諸多世界的‘海帕事件’,在這場撞擊中,每一個世界都是彼此的‘瘋人鳥’,都是彼此的‘海帕·斯特朗姆’,在‘世界基礎規則’的視角中,不可名狀的污染侵蝕、扭曲了萬物,一切舊有的秩序蕩然無存,而幸存者……”
盧恩停了下來,他慢慢起身,環視著這里的每一個人。
“我們,以及我們身邊的一切,乃至整個深海時代,就是‘海帕·斯特朗姆’臨終時的那一聲尖嘯,這聲尖嘯至今仍在回蕩,卻已接近尾聲。”
老人輕輕呼了口氣,慢慢坐回到座位上。
“我說完了,接下來還有誰需要補充的嗎?”
他說著,目光落在了對面的鄧肯身上。
“你說的很完整,”鄧肯說道,“關于大湮滅,目前我們所知的也就這些了——接下來還是說說眾神吧,關于眾神的本質猜想,以及你們最近在做的事情,這也是我最關心的。”
周圍的主教們似乎又略有騷動,坐在桌子對面的四位教皇則在鄧肯話音落下之后簡單交換了一下視線——很快,騷動安靜了下來,那位身穿樸素衣袍、皮膚如巖石般灰白、身材格外高大的“傳火者教皇”則輕輕點了點頭。
“根據已有線索判斷,諸神所代表的,應該便是各個世界在大湮滅中毀滅之后所殘存的強大或特殊個體——如同焚燒過后的‘焦核’,承載著一個世界的……余暉。”
弗雷姆嗓音低沉地說著,同時抬起手,在胸前勾勒出傳火者的徽記輪廓,仿佛是在懺悔自己此刻“評判諸神”的冒犯之舉,但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大湮滅摧毀了舊世界的一切,嚴格來講,諸神也未能從那場災難中幸存,而關于這一點……其實在很早以前,我們就已經察覺了。”
聽到弗雷姆的話,鄧肯瞬間微微睜大了眼睛:“伱們在這之前就已經察覺?”
與此同時,他也注意到了身旁的莫里斯和凡娜臉上瞬間浮現出的錯愕表情——顯然,哪怕是身為圣徒的他們,也是第一次從教皇口中聽到這種話。
這是一個局限于“巡禮方舟”內部的“秘密”!
弗雷姆輕輕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早已察覺——只不過直到現在,我們才知道這一切的原因。
“諸神已死,并且已經開始進入‘腐敗階段’……但只有少數與巡禮方舟一同巡視邊境的教會高層才知道這個真相,而另一個真相是……”
弗雷姆略作停頓,他抬起頭,注視著鄧肯的眼睛。
“巡禮方舟的誕生,便是為了延緩眾神的‘腐爛’——而到今天,這種‘延緩’基本也到極限了。
“諸神腐敗所產生的‘污濁’……已經快要浸入塵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