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明朝

165章 遠來

生活在明朝165章遠來

165章遠來

一個月的時間轉眼即逝。進入三月里,忻州城的行商多起來,街道比初來時更加熱鬧。蘇瑾和阮大阮二幾人,經過一個月的努力,蘇記邸店終于正式開張。

按她最初的設想,以中介和代存貨物生利,以收集消息,置買緊俏貨物生利,因而邸店一樓提供的飯食,并不如真正的客棧那般豐富,不過每日列了菜單,只備幾葷幾素而已。因而閑雜人手并沒添置太多,而是邸店貨倉的伙計們,又現添了三四人,自住后院中,只添了做飯的廚娘。

邸店開張當時,杭州朱老爺的信和丁氏的幾乎同時由梁富貴自歸寧府轉來。朱老爺子的信自不必提,對她和她爹兩人的行為大加斥責,并言說等開了河,派了幾個仆婦下人到歸寧府押她回杭州。

蘇瑾看著信,想象著朱老爺氣得胡子翹翹的樣子,不覺笑了。而丁氏的信讓她則犯了難,原來在歸寧府那么久沒有孫記的消息是因孫記家主和孫二夫人指示將信截下的緣故,而看丁氏信中說,孫毓培離了家,直奔忻州而來……丁氏要她生意上小心些……

合了信,透過院中枝椏,看向碧藍的天空,輕嘆一聲,孫毓培當不會這樣行事罷?

“吁~”就在蘇瑾自我安慰時,忻州城外的官道上,孫毓培一行三人,縱馬到忻州城門前,閔晨輕喝一聲,勒馬而立,看著忻州城破舊粗曠的城墻和城外官道兩側的草地樹林以及起伏的土崗,回頭笑道,“毓培,這西北的景致果然比杭州城更合我地心意,此行來對了!”

明媚春陽打在他的臉上,那笑容顯燦爛致極。孫毓培驅馬自他面前走過,丟下一句,“沒心沒肺的家伙”便向城門而去。

“哈!”閔晨笑了一聲,穿過城門,他才打量了孫毓培的神色,不以為意地笑道,“是你去了一趟歸寧府便不同了。之前不是和我一樣地?”

孫毓培望著眼前這充滿邊塞特有氣息的城池,不說話。

“少爺,我們先投宿如何?”張茂全跟上來,插話問道。

“先找。”孫毓培目光未動,驅馬緩緩向前。

“找到了你打算如何?”閔晨跟在他身側,靠大道一邊緩緩而行。

找到了打算如何?一路上閔晨問過他無數這個問題,現今他依然沒有答案。孫毓培微微一怔,又走出十來步遠,才道,“找到了再說。”

閔晨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卻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左顧右看,打量道路兩側的鋪子,一邊感嘆著大明朝的疆域廣闊等等。

孫毓培不接話,滿腦子都是閔晨所問的問題,找到如何。

“毓培,這忻州城倒也是不錯的地方,我們亦在此處開間鋪子如何?”閔晨東張西望,此時又被這異樣深遂的藍天吸引,自街道往前,隱隱可見關隘的垛口,一手指前方,笑道,“西陘關外可是跑馬的好去處。”

孫毓培依然不說話。

張茂全緩緩跟著,不斷向路人打探忻城州的消息,此時匆匆跟上二人道,“少爺,閔少爺,忻州城主街不過兩三條,眼前這條直通關隘,是最繁華的街道,您二位慢慢行,我先到前面看看如何?”

“嗯。去罷。”孫毓培微微點頭,停好一會兒才道,“找蘇記或……陸記的鋪子。”

“哎!”張茂全心中嘆息一聲應道,“二位少爺慢慢走著,我前面看看便回。”

閔晨擺手,“去吧,你去!”

待張茂全走了后,閔晨才收起笑意,與孫毓培驅馬并行,正色問道,“好了,毓培,現在說說,找到了你想如何?”

見孫毓培不答話,他順口給出幾個選擇,“你來只是為了泄心中不滿之氣?所以要讓她生意做不成?亦或趁那個姓,姓陸……不在,嘻嘻……”說到此處,閔晨發出一陣猥瑣地笑聲,惹得孫毓培抬起一腳,踹到他坐下馬腹之上,那馬受驚往前跑了幾步。好在閔晨機警,及時勒了韁繩。

他坐在馬背上回頭,一手指他,大聲道,“枉我陪你不遠幾千里,跑到這爛地方,你真沒良心!”

孫毓培依然不說話,一路看過路兩側簡陋而繁忙的鋪子。陌生的城池,陌生的環境,突然間連那記憶中的人似乎亦陌生起來。

閔晨看他這模樣,微微搖頭,不再理他。繞有興致的四下看著。

幾刻鐘后,兩人行到主街相交處,張茂全自前面驅馬返回,臉上帶著笑意,一手指身后,“少爺,找到了。就在前面三百來步處有家蘇記邸店,我問了近鄰,道是剛剛開業不過四五日。”

“蘇記……”孫毓培唇角微微彎起,微狹的眼睛瞇起,望著前方,似是譏諷,似是感慨,“不是嫁了人么,怎不用夫家名頭?”

“走嘍……”閔晨不理會他,一揮手,搶先驅馬上前,“我倒要見識見識這位蘇小姐到底是何等樣地人,值得你這般模樣……”

孫毓培擰眉,收回目光,瞪他一眼,跟上前去,心頭卻是百般復雜滋味兒。

“喲,幾位爺,里面請!”幾人剛到門前,在門前迎客的伙計便笑意盈盈的上前打招呼,同時向里面喊,“栓子,全福,快來給替兩位公子牽馬。”

里面立時跑來兩個身著青衫短打的小伙計,頭上戴著青布方巾,標準的貨棧小伙計打扮。順著那伙計的指示,上前要去牽馬,栓子看到張茂全和孫毓培,突然愣了,再看全福亦愣住,這二人雖沒經常在蘇家行走,大多時間是在鞋鋪子中,孫毓培和張茂全卻是見過一兩回地。

“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迎客的伙計卻以為這二人看這三人衣著華麗,不似忻州城常行走的客商,故而發愣,唬著臉催促道。

又向三人陪笑,“三位爺,此來住店?還是有貨物要存放,或有貨物想出手,要托咱們小店中介?”

孫毓培和張茂全都認出這兩個小伙計,心知地方是找對了。他將韁繩放了手,抬頭望著眼前這副黑底銅字大的嶄新匾額,淡淡問道,“有貨物存什么價?中介又是如何收傭金地?”

“存貨要看您有多少貨物,要存多久。”伙計一邊給栓子二人使眼色,一邊引著三人進鋪子,“咱們小店是存貨的規距是按貨物價錢收利地……”

栓子和全福兩個相互看看,聽話地牽著了三人的馬,往馬棚那邊走去。

“哦?”孫毓培一腳踏進店進,店鋪正對門便是柜臺,里面擺了約有二三十張桌椅,此刻里面正有三四桌商人正在用飯,亦或喝茶閑談,那些人見有客人進來,皆回頭望了望,復又各自回了頭。孫毓培不認得柜臺上那位年約三旬的掌柜,抬腿往靠窗一間桌子走去,“按貨物價錢取利么……”

“是。”那伙計連忙跟過去,將肩上的手巾取下,迅速擦了桌椅,笑道,“三位爺趕路想必累了,先不著忙,小的先上壺茶來,給幾位潤潤嗓子。”

“去罷!”閔晨擺擺手,大大咧咧地坐下,打量這間邸店。看了一圈兒,突見柜臺后方的墻壁上掛著幾張拼色皮毛,每四色拼全一塊毯子,那毛色有杏子黃,淡紫,柳青,桃紅等,共有八種顏色,并純白地皮毛,正看著,阮二剛算好一筆帳目,抬了頭,與他的目光碰了正著,回頭看了一眼,確認他是看這毛皮,想起蘇瑾的話:這兌換皮貨的營生乃是新事物,進店的客商不管兌換與否,盡力與人解說,待名氣傳開了,這生意自會上門兒。

連忙自柜后出來,賠笑著走近,“這位公子看皮貨,莫不是有貨要兌換?”

“兌換?”閔晨微怔,笑起來,“怎么兌?”

“自關內運來的皮貨,原皮兌不染色地熟皮,以十兌七。兌染過色地熟皮,十兌六……”阮二笑呵呵地介紹,指著那皮子道,“您想,您自關內販來皮毛,單等硝制皮貨,亦要一個月的功夫,再加染色,便要多等十來天。這還是染房活計不忙地時候,若大商隊一來,各位客商皆有要硝制的皮貨,一時排不上,須多等些時日,這算下來,要在忻州城等候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功夫。即使您立時回原地,原地可有手藝好的工匠?即便有手藝好的工匠,據我所知,愈往南走,工人工價兒愈貴,這硝制染皮的價錢自然也比咱們這忻州城的貴些。在我們小店兌了皮貨,這可與您節省了不少地時間,價錢也合適吶……”

“這樣的營生倒是聞所未聞……”孫毓培淡淡地端茶杯,呷了一口。不得不說,在做生意上她確實有一套,這空子鉆得巧妙。放下杯子,又問,“莫非忻州城都是這般兌換皮貨地?”

阮二因他這神態和語氣,微微一怔,復又陪笑拱手道,“兌換皮貨只此咱們一家……”

“我就知道……”孫毓培因這茶入口苦澀而微微皺了眉毛,同時低語一句。

“這位公子您說什么?”阮二未聽清他的話,賠笑問道。

“沒什么,我們餓了,可有吃的,先上些來……”閔晨摸著下巴,掃過孫毓培再次向阮二笑道,“客房可有,開兩間上房。”

“有,有!”阮二連聲笑道,又叫那伙計將今日菜單拿來,雙手遞過去,“小店主要以中介貨物為生,飯食不豐,這是今日地菜單,三位且看看,都要吃些什么?”

這時,店中有一桌客商在那邊招呼阮二,“阮二掌柜,你且來一下。”

“哎!”阮二笑應一聲,對這三人拱了拱手,叫那伙計上前,“好生侍候著。”又賠笑兩句,向那邊走去。

孫毓培順著阮二的身影,向那邊兒看去,不多時幾人的談話聲傳來,雖是只言片語,卻已大抵能聽出,那客商似是在托他們中介貨物。

孫毓培看那菜單之上,不過六葷四素幾樣主食,將單子放下,“四葷四素,來一壺酒。”

“好咧!”那伙計笑應一聲,向后面走去。

“三日,您放心,按您心中的價錢,三日后,小店必為您找到買主。”那邊幾人低聲商談一兩刻鐘,阮二滿口應下,滿臉笑容將那幾人送出鋪子。

“嘖!我現在倒有些好奇,他們是如何敢與客商打包票地……”閔晨自阮二身上收回目光,低低輕笑。

孫毓培亦有些好奇。

“少爺,是張荀!”張茂全匆自著的窗子中看到門外來了兩人,前面一人年約四旬,他不認得,后面跟著的那位卻是極熟的。連忙向孫毓培道。

孫毓培順勢看去,果然是張荀,那二人腳步匆忙的進了店內,店中有兩個客商與新進來的中年漢子招呼,“阮大掌柜好。”

阮大進了門,向那二人走去,笑呵呵的拱手,“兩位老弟好。方才自街上來,聽聞有一隊來自潞州地商人正要組隊北上,二位若有意,可前去探探。那商隊中打頭的乃是阮某新相識的武老爺,為人隨和厚道。阮某與那武老爺提了提二位,道你們二位在等候商隊北上,若他們方便,請他們捎上二位。那武老爺說,只要二位信得他,只管跟著前去。”

那兩個客商驚喜連連,連忙拱手致謝。阮大笑呵呵地拱手還禮,“無須客氣。我們東家說了,大家出門在外行商,皆不容易,我們開著邸店,消息靈通些,有路子自然要指與各位。那潞州來的客商皆住在‘南來客棧’,二位若有意,可現下便去探探。”

那二人又是一連拱手致謝。

這熱鬧而愉快的寒喧,這孫毓培心頭沒由的生出絲絲惱怒和強烈的失落感。那樣一個女子,他早該知道,無論落入什么樣的境地,總能活得自得其樂。對,就是自得其樂!

那邊相談的幾人不時發出愉快的笑聲,但這笑聲落在他耳中,突然變得異樣刺耳,連同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欽佩之意,統統化作強烈的恨意,突然腦中劃過一個念頭,想看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想看看她陷入絕境的樣子,想看看她求助無門的樣子……

她憑什么可以隨意做決定而不必自食惡果,憑什么可以事事順心……

初聽到點選秀女時的慌亂,對母親的失望,以及這一路來“見到了又如何”的迷茫,統統都化作無形怒氣,胸中的怒氣愈聚愈多,他攥著杯子的手指,不知不覺關節發白,透衫而出……

閔晨抬眼看看他,無所謂地一笑,依舊低頭喝茶。張茂全卻大氣不敢出,生怕大少爺一個忍不住,當眾發作起來,將這鋪子砸個稀爛。

張荀進了鋪子,直奔柜臺,將今日在街上探得消息,一一記錄下來。住邸店的客商不外乎幾類,有販來貨物轉手出售地,求個合適的價錢。有等商隊一道兒北上地,亦有自草原而來,想出手販來的貨物地。張荀每日要去街上,或者市集打探消息,將這些消息分門別類地記錄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待他記錄完這些之后,有跑堂伙計給孫毓培那桌上酒菜,他順勢瞄過去一眼,登時愣住,張茂全恰巧看來,兩人目光在空中相遇。

片刻沉默之后,張荀離了柜臺,遠遠拱手,張茂全立時起身往這邊兒而來,強笑著寒喧,“張管事,半年多不見,別來無恙?”

阮大和阮二同時一怔,這三人竟是相熟之人。二人同是看向張荀。張荀向他們微微點頭,亦迎上前去,拱手笑道,“張大叔可折煞我了。”說著向他身后瞄了一眼,低聲道,“不想能在此處看到孫少爺。可是打歸寧府來么?”

張茂全微微搖頭,回頭看了正在用飯二人一眼,以眼神示意張荀。張荀會意,往最里側走了過去,找了一處角落,作了請勢,輕聲道,“張大叔請坐。三位此來可也是來做買賣地?”

張茂全坐下,搖頭,想了下問道,“你家小姐可好?”

這話一出,便印證了張荀的猜測,他坐下,接過小伙計上來的茶水,為張茂全倒了一杯,片刻沉吟,便笑道,“我家夫人尚好張大叔可好?聽聞你前年前隨孫少爺去了云貴二地,不想,才剛剛過了年,便能在此處見到您。天南地北地任您走,張荀當真羨慕得緊。”

張茂全暗嘆一聲,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端起杯子喝茶。

“小姐,小姐!”栓子和全福栓好馬匹,兩人商量幾句,穿過倉房院落,向后院跑去,拍門叫喊著。

蘇瑾對著來信呆坐半晌,出了房門,和梁小青、幫工的大娘一道兒在太陽底下忙活著做新被褥,突聽外面兩人聲音急惶,心頭猛然一跳。

梁小青擰了眉頭,起身走過去開門兒,劈頭便埋怨他倆,“什么事兒慌慌張張地?”

“小青姐姐……”兩人一齊住嘴,往里面張望。

蘇瑾站起身子,揚聲道,“進來罷,鋪子里發生了什么事么?”

“是。小姐!”兩人趕忙進來,一齊跑到蘇瑾面前,“小……小姐,剛才在鋪子里,看到……看到孫記的孫少爺和那個張大叔,還有一個不認得的少爺……”

“誰?!”蘇瑾一怔,實則她聽清楚了,只是太過驚訝,下意識反問。

“孫記的孫公子!”全福重復了一句。這二人年齡雖小,但蘇家四鄰私下說嘴,多多少少也曉得些事情。

“孫公子?在咱們鋪子里?”梁小青一驚。

“是,小青姐姐。”栓子扭頭回話,又轉向蘇瑾,囁囁兩聲,小聲道,“小姐,你快躲躲罷,那孫公子臉色不好呢!”

蘇瑾因這話笑了一下,拍他頭,斥道,“我為什么躲?”心中長長嘆一聲,深深吸口氣,對二人道,“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回鋪子罷。孫公子可是住在我們店中?”

全福想了想道,“好象是咧。”

“嗯,我知道了。”蘇瑾微微點頭,說著又對他們道,“你們先回去罷。”

栓子和全福哦了一聲,雙雙撓頭,轉身出了小院兒。幫工的王大娘聽得這邊的只言片語,疑惑看過來。

蘇瑾掃過她,并沒說話,舉步往正房走去。梁小青連忙跟上,待進了正房,才悄聲道,滿臉憂色,“小姐,這可怎么辦才好?”

“小青也認為我該躲么?”蘇瑾心頭其實是亂的。孫毓培的情誼她曉得,她不會天真的認為他此來只是為了做生意,何況還有丁氏的信,道是他與孫二夫人鬧了別扭,吵著不做家主之類。丁氏雖沒明說,但信中透出的意思,卻是因為她。

雖然她一向欣賞他,對他卻無半點男女之情的非份之想。但卻想過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朋友,以往的生意合作很愉快。

正因這樣,她不能躲,有朋自遠方來,合該熱情款待。

梁小青囁囁兩句,回道,“可若小姐不避開,孫公子萬一……萬一鬧將起來,如何是好?”

是啊,萬一鬧將起來,如何是好呢?

蘇瑾把玩著手指,想起孫毓培有次夜里去她家,兩人莫名其妙吵了一架,他的脾氣當不甚好……可,若躲的話,蘇瑾心中當真要有愧疚了。

想了想,坐正身子,輕笑,“當不會。小青幫我取件見客的衣衫來。”

梁小青站著不動,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小姐,姑爺知道了雖不會說什么。他們家也遠此,可,聽我娘說,那樣的人家,規矩看得重,小姐現今的境況已十分艱難,……若孫公子鬧將起來,將來那邊的人知道,拿這樣的事兒為難小姐,可怎么辦?”

蘇瑾咬了咬唇,沉默片刻,隨即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些。快拿衣衫罷!”這樁婚姻,她算得上是奮不顧身的一跳了。在做決定的時候,甚么樣的后果都想到了。

現在拼命掙錢也只是盡人事而已。將來如何只能聽天命了……

若陸家真不容她,到時,她的理想或真能實現了。

想到這兒,陸仲晗溫潤的雙眸和他的話“等著我回來”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心突然抽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