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柏文一整天心不在焉。
劉飛接了一樁大案,人手不夠,他一起去現場。
“和嫂子真完了?”劉飛駕車,他坐副駕,“你昏迷十七天,住院一個月,嫂子毫無怨言伺候你,老婆興許都嫌棄,女朋友不嫌棄,你不娶她,負心漢啊。”
他闔目養神。
葉柏文在警隊口碑佳,男警偶爾耍貧,逗女警,或是約個飯,警察戀人、夫婦并非少數,唯獨他規矩正經,辦案、值班、下班,三點一線,不廢話。
‘甩’舊愛,大部分是有新歡,喜新厭舊了,葉隊絕不是那種人。
“傷命根子了?”劉飛瞟他褲襠,“是嫂子不跟你了,還是你自卑——”
“靠邊停。”
一剎車,葉柏文下去,“滾。”
劉飛慫了,“我關懷你唄。”
他倚車門,抽了一支煙,“沒隱疾,比你久。”
“我二十六歲,精力正旺。”劉飛不服。
“你年紀的一倍,是我分鐘。”
五十分鐘...
劉飛老實了。
嫂子四十歲。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一公狼,一母虎,大戰一觸即發,多匹配。
車駛入西郊的‘河溝子’,岸上百余名群眾圍觀,議論紛紛。葉柏文擴大警戒線,疏散人群,法醫在拍照,“是大學情侶,雙雙溺死,死亡時間是凌晨,無打斗痕跡,無外傷。河上的石橋有攝像頭,監控顯示一男一女相擁下河,到達河水中央,女人沒掙扎,男人忽然往回游。兩個猜測:第一,殉情,可男人后悔了,想上岸,女人在水里拽他;第二,男人借殉情的名義誘殺女人,女人察覺了,同歸于盡。”
“女人脅迫男人呢?”
一名男警搖頭,“監控中,男人依依不舍抱著女人,親吻她,不是遭受脅迫。”
“自古癡情女人薄情郎。”女警感慨。
“哎——”劉飛不高興了,“男人不癡情了?我追你四年,變心了嗎?何況法醫是猜測,不是結論。”
女警呸劉飛。
葉柏文五臟六腑仿佛狠狠擰了一下。
殉情。
黃局說:林薔薇離開醫院那天,找我了,如果你繼續臥底,任何處境,任何危險,需要她,天涯海角,她一定回頭。
一旦他犧牲了,她會殉了他嗎。
“葉隊擅長分析,是殉情,是誘殺?”女警叫他。
他回過神,指著一位中年男士,“劉飛,有死者的同學提供線索,你記錄。”交代完,匆匆撤了。
局長辦公室。
“考慮清楚了?”黃局審視他,“退二線。”
“嗯。”
“什么原因啊。”
犟骨頭,不犟了。
“我擔憂薔薇犯傻。”
黃局樂了,“分道揚鑣了,你擔憂了?在云省裝什么蒜啊!大姑娘哄著你,你擺架子,姑娘跑了,你又不是滋味了。”
葉柏文沒耐性了,“行不行?”
“行。”黃局拿紙筆,打報告,“槍林彈雨拼了十多年了,退吧。結婚生子,歇一歇。”
入夜。
林薔薇剛躺下,電話響了。
一掃,是葉柏文。
她猛地爬起。
摁掉。
‘吊著他,上趕著不是買賣。你冷了,他熱,你熱,他冷,男人主動不主動,取決于女人怎么玩。’
林薔薇是程禧的鐵桿粉絲,程禧教什么,她做什么。
上個月,沈承瀚的姐姐回娘家,得知程禧是林薔薇的‘幕后軍師’,慫恿程禧,“你開個班,教導新晉的少奶奶駕馭公子哥丈夫,一季度收費一百萬,一年輕松賺千萬的呀!”
沈承瀚一旁嗤笑,“駕馭哪個公子哥啊?只有京哥兒和葉柏南吃她這套,她試試方大斌,一星期和她離一次。”
不管沈承瀚挖苦什么,林薔薇堅信,程禧是一盞明燈。
葉柏文看著屏幕,蹙眉。
沒接。
再撥一遍。
接了。
“薔薇。”他語氣溫和。
“葉柏文同志。”她淡漠。
他眉頭蹙得更緊了,“你...吃飯了嗎。”
“十點了,我該睡覺了。”
“這段日子,你累了。”葉柏文千方百計尋覓話題。
“我表姑在鄉下養豬,也累。”林薔薇霸氣,“我學了一陣,養你練練手。”
“你——”他一噎。
她掐斷通話,興奮鎖了門,毯子蒙頭,“啊——老娘翻身了!”
翌日。
被‘養豬’折磨了一宿的葉柏文,搭乘最早一趟航班,拎了大包小包的禮物,飛南方。
“姑爺?”大保姆驚訝,歡天喜地引他去中堂,一路走,一路喊,“先生,夫人,姑爺登門了!”
驀地,一條毛巾飄下,恰好罩在葉柏文頭頂。
他一扯,抬頭。
影子一閃。
依稀是女人。
大保姆尷尬賠笑,“薇姐兒午睡了,才醒。”
“她睡醒了扔毛巾?”相好兩年,不曉得她添了奇怪的習慣,“我...送上樓。”
“柏文來了。”林團長站在中堂門口,招呼他。
他瞥了一眼二樓窗戶,不得不作罷。
“林伯父。”跨門檻兒,恭恭敬敬鞠躬,“伯母臥床休養,我專程探望。”
“休養什么?”林團長懵了。
葉柏文亦是一懵,“下雨地濕,伯母滑了一跤。”
“沒下雨啊!”
烏龍。
太冒昧了。
“是周公子告訴我,伯母摔了。”
“京哥兒搞什么名堂?”林團長抄起老式的金銅座機,撥李宅號碼。
周京臣在李家中堂剝葡萄,釀酒,“夫人,林家興師問罪了。”
程禧舉了一枚綠油油的大荷葉,趴池塘邊抓小魚,粉白的頸部,長發扎了辮子,捋向一側,像江南水鄉柔媚清麗的采茶女,“哥哥,你對付。”
“對付不了。”他靠著沙發背,“你捅的婁子,你編的劇本,你收場。”
她挪過去,蹲下,伏在他膝蓋,“我喜歡你。”
“我知道。”
“你喜歡我嗎?”
“喜歡必須替你對付是嗎。”他不咸不淡,“不喜歡。”
程禧脫鞋,腳丫碾踩周京臣腹胯,“我也不喜歡你,老太監。”
男人握她踝骨,“反了你了?”
池塘有淤泥,沾了腳趾,黑不溜秋的,土腥味熏得他偏頭,躲她,“多大的人了,踩泥巴。”
“我捉蝌蚪。”
“池塘有蝌蚪嗎。”周京臣倏而一笑,“彎腰。”
程禧彎下。
他順勢一摟,啃她耳朵,“為夫,有蝌蚪。”
“爸,媽。”周正修掀了后堂簾子,“打擾了。”
周京臣不臊,程禧臊,一踉蹌,跌坐在地上。
周正修十一歲了,月初大保姆匯報,小公子夢遺了,她上躥下跳,通知了李韻寧和周京臣,禮禮青春期了。
李韻寧張羅了一桌酒宴,沒提什么由頭,可周正修聰明,沒出席。
老夫人有遺囑:禮禮十八歲入職李氏集團,擔任董事。
周京臣也盼著禮禮成年,繼承了家業,和程禧‘度蜜月’,一直度到夕陽紅。
“磕疼了?”周京臣扶她,“毛毛躁躁的。”旋即,望著禮禮,“功課。”
禮禮遞給他。
六年級的試卷,全滿分。
自學了初一的數學,英語,仍舊是滿分。
“成績可以。”對禮禮,周京臣是嚴父,對珍珠,是慈父,“沈橙出水痘了,在兒童醫院,明天你下課去。”
“是。”禮禮點頭。
周京臣一手揉程禧屁股,緩解疼痛,一手回撥電話,“林伯父,禧兒發燒了,昏昏沉沉一天一夜,終于退了燒,睜開眼問我,林伯母安康嗎?她夢里林伯母摔了一跤,逼著我聯系柏文,禧兒牽掛伯母,非要去林家,不讓去便哭,我們稍后到。”
林團長一聽,也沒琢磨合不合邏輯了,十分欣慰,“你媳婦兒有孝心。”
周京臣客氣了一句,掛斷。
抻個懶腰,既寵,又訓斥,“惹禍精。”
“哥哥,你真厲害。”程禧幫他捶腿,按摩肩膀,“我闖了什么禍,你總有辦法。”
他哼笑,“不僅僅是惹禍精,更是馬屁精。”
林團長夫婦一邊招待葉柏文,一邊催促林薔薇過來。
“這丫頭,賭氣呢。”催了半天,沒動靜,林夫人打圓場。
“我的錯。”葉柏文態度誠懇。
“柏文,身體痊愈了?”林團長語重心長,“你與薇薇分分合合十年了,薇薇是死心眼,你若是外頭沒別人,你娶,她嫁,葉家倒了,林家是你家。若是外頭有人——”
“沒別人。”他端坐,莊嚴,“就薔薇一個。”
林夫人笑。
“阿姨!”林薔薇慢悠悠,“我黃色的洗腳巾呢?”
葉柏文面孔一沉。
她梭巡一圈,上前,“我晾在陽臺,被你偷了。”
“你晾在陽臺?”他攥著毛巾,“分明是晾在我腦袋。你說自己射擊十環,我原本不信,今天信了,你射得是準。”
林薔薇奪了毛巾,轉身。
“薇薇!和柏文談談啊。”林夫人攔她。
“葉隊是大忙人。”她揮手,“沒工夫和女人閑談。”
這時,周京臣夫婦帶了小珍珠進院。林家沒孫輩,旁支親戚雖多,但林團長一貫大公無私,托人脈的、撈油水的,他置之不理,親戚自然不來往,小珍珠活潑討喜,總是陪林團長夫婦解悶兒,程禧來林家比去沈家頻繁,至于方家,她與方大斌不和睦,除了逢年過節,平日不接觸。
“林奶奶——”小珍珠撲入林夫人懷中,翹著纖細的小短腿。
林夫人親昵她,看周京臣,“你父親還住在療養院?”
“計劃是8月出院,咨詢了醫生,情況不樂觀。”周京臣在葉柏文隔壁落座。
“淮康一輩子兢兢業業,精神熬垮了。”林團長惋惜,“你母親在照顧?”
“母親和禧兒輪流。”
“怪不得你媳婦兒瘦了。”林夫人看完周京臣,看程禧。
“薔薇姐,你準備好了吧?”程禧故意大聲。
林薔薇返回中堂,“對方中午有空?”
“本來沒空,你約他相親,他肯定有空了。”
周京臣喝茶,余光瞧葉柏文,再瞧演戲的倆女人。
“這些年,我介紹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俊杰,有軍官,有商人,你統統拒絕了。”林團長莫名其妙,“現在人家結婚了,你和誰相親?”
“禧兒認識一個律師,年輕有為——”林薔薇拉長尾音,一副期待的表情,“我挺動心。”
葉柏文捏茶杯,指節泛白。
“你相親律師,那...”林夫人一頭霧水,‘柏文’二字,沒好意思講,“不要胡鬧。”
“我想通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林薔薇撫了撫頭發,“大概率回家晚,不用等我了。”
葉柏文目光盯著她背影,薄唇緊抿,幾乎咬出血。
程禧挨近周京臣,得意邀功,“多么精彩的劇本,是伶俐的周夫人編的。”
沒皮沒臉的小德性。
他笑,“俗,爛。”
幸虧,柏文不懂女人。
換一個男人,詭計也露餡了。
周京臣朝小珍珠伸手,“你不是問小叔叔在什么地方嗎?在你面前了。”
小珍珠烏晶晶的大眼睛,跑向葉柏文,“小叔叔是警察嗎。”她拍胸脯,“我以后當警察,不過,當警察皮膚和你一樣黑嗎?”
葉柏文坐立不安,關注著大門,林薔薇一會兒穿什么裙子相親,梳什么發型,化不化妝...她成熟,有風韻,那個律師十有八九能相中她,正是一團混亂之際,開口一塌糊涂,“禮禮這么高了。”
小珍珠歪頭,“我是珍珠。”
他重新夸,“珍珠這么高了。”
“可我很矮啊!”
“越長越高。”葉柏文掏錢夾,取了一沓錢,“去買文具。”
“小叔叔,你會不會聊天啊!”珍珠生氣,“我天天煩得丟作業,買什么文具。”
“你敢丟作業?”程禧瞪她。
她一縮脖子,“沈業先丟的...他拿作業本疊飛機,承諾買私人飛機來李家下聘禮。”
周京臣不禁逗笑。
程禧瞪他。
他不笑了。
廊檐下,一抹紅裙拂動,風一吹,裙擺簌簌揚揚。
葉柏文肺腔漏了一個洞,瞬間難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