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太嫩,所以天色也嫩得很善變。
律法課時春光燦爛,漫天陽光溫煦。陰雪歌一提出賭斗,渭水那邊就飄來了一片薄薄的云彩,淅淅瀝瀝的春雨就落了下來。
這一小片兒雨云,恰恰就籠罩了整個渭南城,透過雨云的邊緣,還能看到遠處滑落的光線。一根一根的淡青黃色的光從高空灑落,很清晰,很透亮,就和蛋清一樣。
不知道渭南城哪家富貴人家的小公子,養了兩只白翅膀的麻鷹,正經是冬天的時候才熬煉熟了,翅膀里的骨髓才長堅實的小鷹崽子,這時候正盤旋在陰家宗學上空。
雖然稚嫩,但是已經初有長空霸主味道的鷹啼聲從高空飄落,陰家宗學蒼松翠柏間,數以千計的大小鳥兒就全閉上了嘴,沒有一個敢吭聲的。
苗天杰的笑容在臉上僵硬,他看著陰雪歌不敢吭聲。
就算陰雪歌這七個月來被他連下暗手,不斷的拖延他的修煉。但是七個月前,他就有了八十九鈞的力量,而且無論陰家宗學秘傳的陰風步、陰風掌,都比常人厲害許多。
而他苗天杰,依靠大量資源才堆砌了八十鈞的力量,步法、拳法樣樣稀松。要是在云榻上比‘槍法’,他敢說是獨步渭南城,可是真個實戰,他就是垃圾一團。
“五錢黃金而已。”
陰雪歌笑得很溫和,但是目光卻陰冷如刀。
“苗大公子,不敢?或者說,你對《學律》上的律法,不滿?”
很輕松的,一個大帽子就扣了下去。苗天杰頓時嚇得渾身冷汗直冒,這是要害死他么?
當今天下,誰敢對上古圣人制定的《律》不滿,唯有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禍及四鄰。
若個陰雪歌扣下的罪名被人當真,真有人‘樂意’相信苗天杰對《學律》不滿,那么就連他姐夫林驚風滿門老小,連帶著渭侯滿門,都會被斬草除根不留任何遺患。
面色慘白,嘴唇發青,本來生得尖嘴猴腮很是難看的苗天杰,硬是被嚇得說不出話來。
“按《學律》。”
馮不平說話了。
“苗天杰身體不適,你看他臉色如此憔悴慘淡,他能抱病參加宗學課程,何言對《學律》不滿?”
輕輕咳嗽一聲,在陰家宗學廝混這么多年,馮不平對《學律》內各項條款煞是清楚。
“遵循《學律》,學生有病,無法接受賭斗。”
陰雪歌雙眉如刀高高揚起,然后重重落下,馮不平都覺得眼球一痛,好似被他濃烈的雙眉劈了一刀。
馮不平和附近的幾個師范同時皺眉,這陰雪歌的眉頭果然如同那些族人傳說一般,真正好大的煞氣,果真是天生的殺胚面相,他的父母,或許……
“妙哉,妙哉。《學律》有云,若是學子抱病,無法參加賭斗,可以由他人頂替。”
陰飛熊丟開陰飛飛,大步闖出人群,他橫身攔在了苗天杰面前,雙手傲慢的抱在胸前。
“我頂替苗少爺,和你賭斗。陰雪歌,只管放馬過來。”
“我賭斗五錢黃金,你若要代他,快取二十兩黃金來!”
陰雪歌將金豆子丟回錦囊,重重的丟在了地上,然后大聲呵斥。
“二十兩黃金,拿來,拿來,速速拿來!按《學律》,你要頂替賭斗,莫非還不敢拿錢?”
陰飛熊的臉色一陣狼狽,二十兩黃金?他只是一個沒成年的陰家子弟,二十兩黃金的巨款,不要說他,就是他父母都一時半會籌措不齊。為了供應他修煉,他父母可是連家底子都掏了出來。
但是苗天杰立刻恢復了活力,他志得意滿的冷笑了一聲,從袖子里慢條斯理的掏出了四個小小的金錁子。金光燦燦的金錁子在他掌心相互對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以為然的將黃金丟在地上,苗天杰猶如打賞乞丐的王子一般傲然抬起了頭。
“若你贏了陰飛熊,只管拿去。就當,就當我賞你的。”
細雨紛紛,不知道哪里的柳絮被大風吹了過來,飄飄蕩蕩的無數點細小柳絮飄進了校場。細雨讓柳絮逐漸濕潤、沉重,這些輕飄飄的白色絨毛,就慢慢的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眾人的頭頂、肩頭。
“請!”
陰雪歌也不啰嗦,他看了一眼陰飛熊,身形一晃,踏著陰家秘傳陰風步,身形飄忽不定的帶著一道小小旋風向后急速騰挪。同時他雙掌一前一后交錯,輕飄飄的護在了胸前。
陰家《陰風訣》,在渭水之南都是鼎鼎有名的上品功法。
這門功法走得是陰沉綿柔的路子,奠基的步法、掌法也是講究一個綿綿不絕、陰柔纏綿,以柔和力量滴水穿石般,逐漸的淬煉肉體肉身。這樣淬煉出的肉體雖然爆發力欠缺,但是持久力極長,無論長途奔襲還是長時間作戰,都有極大的便利。
陰飛熊看著身形飄忽難以捉摸的陰雪歌,他的臉色就變得很是難看。
他心知肚明陰雪歌的資質比他高出一截,陰雪歌父親未曾去世前,有著巡街法尉官職在身的陰父家底子很是豐厚,每月上面撥發的丹藥,倒是有一半進了陰雪歌的肚皮。
故而陰雪歌根底扎實,而且他悟性頗高,拳腳上的手段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如果不是這七個月來,因為某些特殊緣故,陰雪歌的修為停滯不前,他陰飛熊哪里敢對陰雪歌出手?更不要說主動糾集講堂的本家子弟,孤立乃至是圍攻嘲諷陰雪歌了。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大吼一聲,身材比陰雪歌高出一大截,猶如一頭大熊的陰飛熊同樣踏著陰風步,揮動陰風掌,惡狠狠的向陰雪歌打了過去。
一旁的馮不平等師范一見陰飛熊這般動作就同時皺起了眉頭,輕輕的搖了搖頭。
陰飛熊單純看肉體力量,那真正是一把好手。但是看他的步法掌法,那簡直是不堪入目。能夠將飄忽莫測、疏忽往來、陰柔纏綿、至死不休的陰家基礎步法和掌法打得猶如猛虎下山,這真是奇葩一個。
“前途堪憂。”
馮不平等師范迅速對陰飛熊下了一個結論。
陰飛熊在陰風掌、陰風步上造詣堪憂,他對《陰風訣》的領悟就勢必出紕漏。搞不好他在《陰風訣》上會浪費許多時光最終只能改修陰家收集的其他功法。
但是陰家收集的其他功法,尤其是那些剛猛有力的法門,可遠遠不及《陰風訣》。
“可惜了他這肉體資質。”
馮不平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目露惋惜的向陰雪歌望了一眼。
看著猶如猛虎一樣撲面而來的陰飛熊,陰雪歌原本想要借助陰風步避開他的沖勁。但是轉念一念,他身形一晃,主動向前迎了上去。
雙掌一錯,陰雪歌運足全部力量,以陰風掌的化、融二訣,封住了陰飛熊的雙掌。
一聲悶響一股巨大的力量撲面而來,陰雪歌的身形一晃,踉蹌著向后連連倒退。
陰飛熊的肉體力量只是比陰雪歌高出三鈞,但是這只是靜態的死力。陰飛熊體格高大粗壯,帶起的沖擊之勢何止三鈞?他全力撲擊上去,帶起的額外沖擊力怕是三十鈞都不止,這一撲一拍,陰雪歌只是化去了一小半沖勁,融掉了一小半掌力。
剩下的力量當面轟下,陰雪歌只覺胸口一陣滯悶雙臂一陣酸麻,腳步踉蹌向后不斷倒退,再也穩不住身形。陰飛熊得勢不饒人他大笑出聲,笑聲如雷,‘呵呵’連聲揮動重拳,瘋狂向陰雪歌打下。
現在陰飛熊使用的,已經不是陰家陰風掌,而是他父親專門為他淘換來的大力開山拳。
這門大力開山拳粗淺粗暴,但是最適合陰飛熊使用。說白了這門拳法不需要動腦子,不需要領悟各種運勁的法門,陰飛熊一到手就迷上了這門拳法完全將陰風掌丟去了一旁。
馮不平等師范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身為陰家精英子弟,不使用家傳陰風掌卻使出了這江湖上粗魯武夫才視若珍寶的下三濫的外門拳法。陰飛熊這完全是在丟人,是在陰家列祖列宗的臉上吐吐沫。
幾個師范下意識的將法尺捏得‘咔咔’作響,就算陰飛熊獲勝,他也逃不過一頓懲戒。
巨響聲中,陰雪歌接連中了幾拳,他昨夜后腦勺受傷,今天的狀態本來就不夠完美,一身實力最多能發揮出七成左右。加上陰飛熊本身實力就已經勝過了他,幾拳砸下,陰雪歌被打得頭昏目眩、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嗓子眼更是一口甜甜的熱氣快要沖了出來。
接連倒退了數十丈,陰雪歌退到了校場邊緣。
后背突然劇痛,后方再無退路,他已經被逼到了一株五人合抱的龍爪松前。
身體緊貼龍爪松,粗糙的樹皮甚至磨破了衣衫,緊貼在了他皮肉上。陰雪歌一愣神間,陰飛熊歡喜大笑著欺近,一個右肘狠狠轟在了他面門上。
猶如金錘貫頂,陰雪歌眼前金星亂閃,他的脖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口熱血噴出,全吐在了陰飛熊的衣袖上。這一肘子差點打暈了他,讓他全身再無任何力道。
“贏了!”
苗天杰得意的挺起了胸膛,枯瘦的小臉蛋上突然帶上了一層紅暈。
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一柄折扇,苗天杰得意的搖了搖,笑著開口。
“馮不平師范,你們陰家宗學,雖然有些不成器的敗類,但是也有三五精銳,堪為大用。”
傲然昂起頭來,苗天杰得意洋洋的笑著。
“日后,我苗天杰若是有所成就,當提拔陰飛熊這樣的陰家俊彥,以為臂助。”
不知不覺的,苗天杰已經將陰雪歌身上那個恩襲的巡街法尉的官職,當成了自己的。
陰雪歌吐了一口血,身上舒服了一點。他瞪大了昏花的雙眼,看到陰飛熊獰笑著雙手握拳,一個雙峰貫耳向著自己的左右雙耳打了下來。
不能被打中,否則雙峰貫耳,耳膜碎裂,頭顱受到重擊,起碼一個月爬不起身來。
諸般零碎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剛才腹中一晚湯藥還在發揮出強大的作用,這樣一碗湯藥蘊藏的力量,可比早上的兩個雞蛋強大得多。
身后的龍爪松所有的針葉同時顫抖了一下,一道頭發絲般細小,但是綿綿長長沒有盡頭的青氣從樹干中噴出,綿綿泊泊注入了陰雪歌體堊內。
陰飛熊幾個重拳打出的傷勢急速愈合,渾身上下重新充滿了力量。
與此同時,體堊內那一碗湯藥的力量正在急速化去,短短一剎那的功夫,一碗湯藥就化去了五成。
破風聲‘呼呼’響起,雙峰貫耳重拳已經迫近雙耳,被打得焦頭爛額沒有反抗之力的陰雪歌突然低下頭來,輕松的避開了陰飛熊的重擊。
陰飛熊在大力開山拳上也是造詣粗淺,能發不能收。
為了重創陰雪歌,他拿出了吃奶的力氣,眼看著陰雪歌的腦袋突然低了下去,他的雙拳結結實實的撞擊在了一起,左右雙拳連帶著沖勁,都有著近百鈞的力道。沉重雙拳對撞在一起,就聽得一聲慘嚎,一聲巨響,陰飛熊的雙拳所有骨頭同時炸裂。
細細的骨頭渣子刺穿皮肉,從皮膚表面彈了出來。
甚至有些碎裂的骨頭完全飛出了體外,遠遠的飛出了好幾步遠。
這兩拳,如此沉重,如果落在陰雪歌的頭顱上,或許他的頭顱都會如此炸開。
微微抬起雙眼,雙眉如刀,映照進了陰飛熊驚恐的雙眼中。
陰雪歌微微一笑,陰飛熊大吼大叫痛哭流涕的時候,他一個干凈利落的前肘突擊,右手肘狠狠的頂在了對方的胸椎劍突上。
這是人體上半身最脆弱、神經節最集中的部位。
陰飛熊慘嚎,他張開嘴,卻連呼吸都無法呼吸。他瞪大茫然驚悚的眼睛呆呆看著陰雪歌,然后仰天向后一倒,重重的倒在了地上昏厥過去。
好似無意的踉蹌了一步,一腳踏在了陰飛熊下體狠狠一踩,陰雪歌身形一晃,然后站直了身體。
他回過身,在那株龍爪松上輕輕的拍了拍,又是一道細細的青氣流入了體堊內。這一次,將青氣散去全身各處,頓時渾身肌肉、骨骼都感到微微的酥癢,同時有一種清澈的涼意傳來。
肉體力量微微增長了一點兒,大概三五百斤的力道。但是整個身體的感覺,和方才完全不同了。
剛才的身軀感覺只是肉體凡胎,但是現在,有一種身體變成了青翠樹苗,有著無窮生命的感覺。
苗天杰已經徹底傻眼,他哆哆嗦嗦的不斷向后退,臉上那層淡淡的暈紅,再次變成慘淡的青白。
馮不平等師范相互望了一眼,同時皺起了眉頭。
陰雪歌最近幾個月遇到的麻煩,他們都心知肚明。在他們看來,陰雪歌受到如此打堊壓,他的修為只能原地踏步,不會有任何的進展,甚至有所衰退,也是正常的。
但是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陰雪歌居然能夠在正面賭斗中,擊潰陰飛熊。
不是擊敗,而是擊潰。看看陰飛熊幾乎粉碎的雙拳,想要將他的拳頭治好,這只能奏請家主,動用那些價值高昂的靈藥靈膏。
陰雪歌沒有理睬馮不平等人復雜的目光,他快步走到了苗天杰面前,將那四個金錁子撿起來,裝進了陰九重贈送的錦囊中。四個金錁子,一個金豆子,他們在小小的錦囊中相互撞擊,清脆的聲音讓人很滿足。
“多謝苗大公子。”
陰雪歌笑容可掬的向苗天杰抱拳行了一禮。
“日后雪歌若是修為有任何進益,都是苗大公子今日的恩情,這一點,雪歌絕不會忘記。”
苗天杰臉色陰沉得厲害,他狠狠的瞪了陰雪歌一眼,想要說些話,卻又不敢當眾太過分。
沉默片刻,苗天杰點點頭轉身就走。
陰雪歌看著倉皇猶如敗家之犬的苗天杰,不屑的冷然一笑。
換在昨天之前,剛剛年滿十六歲的陰雪歌,自然面對如此困境無可奈何,只能被人吃干抹凈。
但是感謝那打在后腦勺上的一棍子,真心要感激那出手的人。
等陰雪歌以后找到了昨天打他悶棍的人,他絕對不會讓對方魂飛魄散,只會讓他重歸輪回。
微微一笑,陰雪歌轉過身,抱拳向馮不平欠身一禮。
“師范,按《學律》,我有傷在身,加之賭斗之后,傷勢更重。”
“故,我請假半月,稍作療養,還請師范答應。
馮不平沉默許久,他和其他幾個師范交換了一下眼神,再看了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陰飛熊,緩緩點頭。
有傷在身,請假半月,這是《學律》規定的律法,誰也阻擋不得。
倒是陰雪歌今天居然擊潰了陰飛熊,最近幾個月實力突飛猛進的陰飛熊,居然如此不堪一擊。
馮不平他們隱隱覺得,或許,有些事情有點不受控制了。
他們隱約覺得,自家家主陰九幽,為了家族利益,和林驚風達成的某些默契,或許是一個大錯誤。
陰雪歌這樣的精英天才,才是家族的根基命脈。
至于陰飛熊這樣的莽撞蠢貨,就算死傷七八十個,對家族根基也沒有絲毫傷損。
或許,真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