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媚

008 研墨

大總管見到她皺起了眉頭,也不動聲色地看著她。

蘇亭再次一一看來,這紙質是上好的生宣,當然她不知道這里叫不叫做宣紙。字體都是如同魏碑一般,橫平豎直棱角分明,但是橫豎之間的變化卻不明顯。讓她感到詫異的不單只這一點,還有筆畫的不同,撇拉這兩筆畫,完全看不出輕重緩急,竟然就是一筆直下,粗細完全相同。

這,這怎么就那么像是用電腦打印的黑體字一般!

當然不可能是拓印出來的,蘇亭萬分肯定,生宣紙滲沁迅速,筆畫邊還看得到浸透的痕跡,是手寫!

蘇亭微微抬頭悄悄瞟了大總管一眼,心里面有點奇怪,難不成這是你自己寫的,你的書法怎么這么……

見到大總管打量的眼神,她一驚,急忙低頭,把宣紙往上恭恭敬敬地遞過去,說道:“沒有見到什么錯處!”

大總管接過來,看著她似笑非笑地說道:“我見你觀察良久,似乎看出什么不妥?”

蘇亭臉漲紅了,知道自己還是太嫩了點,在這個老奸巨猾的大總管面前,什么表情都被他一覽無余。

“我,我只是覺得這字寫得……寫得真……真規范!”蘇亭吞吞吐吐地說道,心里面惴惴不安,自己是不是應該稱呼自己為“奴婢”呢?而且如此評價這字體,他會不會生氣呢?

“規范?”大總管揚了揚眉毛,聽到她的稱呼也沒有生氣,只是對她說的“規范”二字,有些疑惑好奇。

“難道你見過不規范的字體?”大總管在“規范”兩字上面加重了讀音。

蘇亭暗暗叫苦,看來只有推給自己那可憐的父親了。

“在家中曾見過父親書寫的字體略有不同。”蘇亭睜大眼,很無辜地說道。

“不同?”大總管這下子興趣就更甚,“可有書稿……”陡然頓了下,就是因為被燒了他才自己手寫下來,哪里還有什么書稿?

“你可還記得書稿字體模樣?模仿一個來看看!”

蘇亭哪里還敢多說太多,自己一個才五六歲的小孩記得如此的書稿已經叫人驚訝了,現在還全數認得這些字,她雖然不知道見過的幾處字體為什么都是這樣,但如果自己還模仿出什么不同的東西,肯定會讓人起疑,到時候說自己不是妖魔,還真沒人信了。

“我,我父親只是叫我背誦識字,并無寫過……”蘇亭可憐兮兮地看著大總管。

大總管沉默地看著她一陣,見到她快要泫然欲滴的淚水,才沉沉開口道:“今日起,你每日來此,把書稿說一篇。”

蘇亭急忙點頭,心里卻有點擔心,每日一篇,五十天以后呢?她難不成又要成為一個小乞兒?

“五十日之后,自會有所安排。”

蘇亭松了口氣,這樣還好!

“新成,”大管家沉沉叫了一聲。

“今后每日把她誦讀的東西記下!”大總管一指蘇亭。

“是!”新成淡淡地看了蘇亭一眼,然后躬身行禮。

看著大總管離去,蘇亭有點手足無措,這個叫做新成的人很沉默,很淡然的感覺。壓根沒有理會她,只是來到大書桌之前,攤開一張宣紙,從一旁的橢圓山水木刻筆筒處,拿出一只好似毛筆筆管的東西出來,擺放在宣紙之上,然后在身后那張檀木雕花靠背椅上端端正正坐下。

蘇亭遲疑了下,還是決定去幫忙,靜靜走到他身側,看到大氣的檀木桌上擺放的端石抄手硯,自覺地過去準備做個研墨的紅袖,墨條大概就在旁邊的黑色鐵木匣中,不過靠近中間位置。待到走進,她才尷尬的發現桌臺竟然到了自己胸部位置,踮起腳尖她好容易才打開匣子,拿出墨條,也是上好的松煙老墨。

轉頭看到地上有個瓷壺,大概是裝的水吧!就要去拿,就見到新成從桌臺上拿起剩下那個不大的瓷瓶遞給她說道:“這是今早收集的朝露,用它。”

蘇亭感覺到自己嘴角抽了下,嗯了聲,然后乖乖的往硯臺中倒入一點朝露,這硯臺觸手嫩若小孩肌膚,蘇亭不自覺地仿佛不經意地用手指彈了一下,果然扣之有如木聲。硯臺中間還有著一道冰紋,白暈縱橫,有橫無跡,細弱蚊足。果然是上好的老坑硯。

蘇亭心里贊嘆一句,然后就拿起墨條,凝神靜氣,趕走雜念,輕輕磨起。

研墨需要心正,所謂心正墨亦正。若不用心,使得墨不正偏斜,那么研出來既不雅觀,墨色也不均勻。

新成非常驚奇的看著眼前的蘇亭,這個有點畏畏縮縮的小女孩此時滿臉淡然,神情莊重,萎黃瘦小的臉龐竟隱隱散發出一種難掩的光芒。

個頭雖矮,須得抬高手臂才能好好磨,但是她還是很好的控制著自己的力度,力勻而急緩適中,不急不躁,輕重有節。

漸漸地硯臺中間暈開了淡淡的墨汁,又由淡而濃,漸漸黏稠,蘇亭放下手中的墨條,輕輕放倒在硯臺邊上,然后拿起瓷瓶,又倒了一點朝露入內。

這小身子的體質真不怎么好,右手酸痛了,她這次干脆用左手拿起,同樣不偏不倚,重重按下,然后輕輕地推研,依舊沿著順時針的方向畫圈。

這下子新成眼中不單是驚奇了,這女孩子,竟然還會控制好左手研磨的速度。

不要說是個六歲的女孩子,就算是陳府中十幾歲的小姐,成天接觸這個,也不見得能有她的功力。她真的是一個鄉民的女兒?

蘇亭研好墨汁,放下墨條,算算這么多也夠寫了,就把墨條裝回匣中放好。

抬頭看向新成,見到他一臉疑惑震驚的看著自己,不由開口解釋道:“新成先生知我本是不能修煉,所以父親教導這些功夫也是異常細心,望我一技傍身,安穩活到……活到二十。本意是讓我先學研磨,后學寫字,哪知……”

神色黯然的低下頭來。

新成恍然大悟,投向這女孩的眼中多了些同情。

“你也不必傷悲,遇到了大總管,以后十幾年至少是衣食無憂。況且人生際遇無定,中間有什么變故也不準,傳說中也就曾有過不能修煉之人,最后反而……”

新成突然住了嘴,臉上同情之色頓去,一臉淡然地說道:“你說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