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新皇登基,皇太后初一十五必去慈心庵上香。身為皇太后的長姐,除非萬不得已陪皇太后去慈心庵,沈太夫人獨自去茲心庵還是第一次。
鎮國公府的琉璃華蓋翠帷馬車駛入城郊溪山腳下,迤邐華麗的儀仗在山野之間甚是令人矚目。
萬華寺門前掃地的小沙彌看見這般華麗的儀仗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推開身后的寺門朝廟里跑去。
一路上沈太夫人握著趙幼菱的手沒有松開過,車里擺著瓜果點心,趙幼菱想吃也倒不出手得空吃,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再偷瞄沈太夫人的臉。
沈老太太目光虛浮地望著車窗外,好像滿腹心事,又像什么都沒想,只是望著城郊的風景發呆。
手心汗涔涔的,不用用力,輕輕挪了挪身體手就從沈太夫人的手里滑了出來,趙幼菱暗暗松了一口氣。
早飯匆忙只吃了個五分飽,這會早餓了。不客氣地拿起一塊牛舌糕送進嘴里,發現沈太夫人還再看著車窗外面。
一路上和沈太夫人說話很費精神,也不知道沈太夫人為什么要和她說那些前朝的事。對她來說,現世天下她都不知道皇帝姓甚名誰,更不知道鎮國公是多大的官,連他的母親出門都這么隆重,單是前面開路和車后跟從的護衛就有百人。
“您吃一塊?”
趙幼菱又拿起一塊綠豆糕,見沈太夫轉回頭看著她,她把綠豆糕遞了過去。
沈老太太接過綠豆糕,捏在指尖細細看著,好像綠豆糕不是吃的,倒像是用來欣賞把玩的。
“這個糕真好吃,碧綠碧綠的顏色也好看,不像平時吃的綠豆糕比較干,吃了就想喝水。”
“喜歡吃我叫人每日給你做。你住在浣月軒還習慣嗎?”
“習慣習慣,國公夫人對我特別好,說我在府里吃住都不用錢。”
趙幼菱心滿意足,笑面如花。
沈老太太把綠豆糕放回食盒里,目光閃閃地看著趙幼菱吃得香甜的模樣。
兩個女兒還待字閨中時就喜歡吃加了荷香的綠豆糕,進宮以后還時時惦記著家里的點心,專門讓御廚到家里學藝,還是覺得家里的點心最可口。
沈老太太便天天派人送點心到宮里去,兩個女兒雖然一個身為皇后一個是貴妃,但要和母親見上一面,也不是想見就見的。她們哪里是覺得家里的綠豆糕餅最可口,實在是日日想家想念母親啊!
車馬緩緩停了下來。
谷媽媽掀開車門報:
“萬華寺有位小和尚要向太夫人請安。”
沈老太太就奇怪了,和尚是出家人不用拘俗禮,何必向她請安。谷媽媽看了一眼趙幼菱,然后壓低了聲音說:
“是早年在萬華寺出家的大皇子趙恒……”
谷媽媽這么一說沈老太太猛然記起來了,十五年前新皇剛繼位不久,便將時年八歲的長子送到萬華寺出家修行,說是代他為天下百姓祈福。
“他要見我做什么?”
“他說要為您祈福長命百歲,身體安康。如果太夫人不想見,我打發他就是。”
“等等。”
趙恒幼時深得先皇喜歡,曾有意收他為義子,允他自由出入宮門,沈老太太進宮時也見過幾次。那時趙恒生得眉眼身形英姿勃勃,也不知做了十五年和尚長成什么樣了。
沈老太太的身子忍不住朝車窗外探了探。果然見馬車一旁有位垂眉雙手胸前合十,手腕掛著佛珠的年輕和尚。
趙幼菱跟著沈老太太下車,目光早被身穿青灰僧袍的和尚吸引了。一身僧衣并不能掩去和尚的俊郎豐姿,他抬起頭,目光沉靜如泓。
好神氣的小和尚!
趙幼菱暗嘆道,突然眼前金光乍現,那本古書不知怎么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甄選明君,時不我待。”
一行字在書頁里閃動著,隨即天書合起來消失不見了。
趙幼菱錯愕地盯著剛才天書展開的位置,眼睛眨了兩下才算回過神。她反復在心里念叨著剛才看到的話,目光再次落到俊朗和尚的身上。
“按天書指引行事。”
想起那晚桑月梧說過的話,她腦袋瓜突然機靈一下。難道天書指示這位和尚將是明君人選?
“菱兒……”
沈老太太準備回到車上繼續上山,發現趙幼菱看著趙恒的神情透著古怪,溫和地叫了一聲。
趙幼菱又看了一眼趙恒,翹著嘴角調皮地朝趙恒眨了眨眼,然后回身隨沈老太太上車。
換作尋常男子被一個妙齡少女這般看著,心思早就貓抓狗咬地撩撥著火了,趙恒卻依然神情平靜,微垂眸雙手合十在胸前嘴里念著為沈太夫人祈福的經文。
十五年了,終于有機會見到了信得過的人。可是沈太夫人畢竟是一介女流,是無法幫他將十五年前那樁舊案公之于眾的……
趙恒目送沈太夫人的儀仗走遠,回身蹬上了萬華寺門前的石階。
沈老太太放下后窗簾子,眼睛已經看得酸了。
十五年未見,她覺得趙恒比兒時更多了一分淡定從容讓人喜歡。
“菱兒,”沈老太太也不知道她改了稱呼,趙幼菱卻是適應了一會,笑應著。
“你覺得那和尚好?”
“挺好的啊!他為什么不好?”
趙幼菱一臉莫名其妙。
“呵呵呵……”
沈老太太笑得眉眼瞇了起來。女孩兒大了總會對青年男子鐘情,孫女鐘情于新科狀元宋譽,宋譽儒雅俊美謙遜,女孩兒鐘情于他理所當然。可是這個外孫女卻鐘情于一個和尚,這就有點與眾不同了。
雖然還沒有最后證實趙幼菱就是她的外孫女,這一路走來聊著聊著,沈老太太在心里已經認定趙幼菱就是她的外孫女了。
當年身為皇貴妃的沈云櫻有喜,沈老太太樂得三天沒合眼,差人在云南找來一塊冰種玉石,由天下第一玉器大師取最通透的兩片打磨成了兩塊玲瓏玉牌,并在雕花紋路里嵌入先皇姓氏。
沈老太太把兩塊玉牌分別送給了兩個女兒,沈云槿系在了腰上,沈云櫻戴在了脖子上……
沈老太太摸了摸腰間的玉牌,眼眶又忍不住紅了。先皇墜馬身亡,先皇后殉情。身懷六甲的先皇貴妃在送葬的路上失蹤。至今十五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沈老太太心事重重,趙幼菱因為天書突然憑空出現的那些字也是滿腦子問號。車廂里一片沉默,直到山頂慈心庵下車。
沈老太太在眾人的簇擁上走進庵堂。
掩在濃蔭里的庵堂面積不大,抬頭可見飛流而下的瀑布,崖上奇花異草讓人目不瑕接叫不上名字。因為沈太夫人的到來,庵堂里的尼姑都回避在各處庵舍。
慈心庵主持明慧師太六十多歲,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樣子。每次沈太夫人見到明慧師太,都覺得她比從前又年輕了一些。
“師太一定是藏了可以長生不老的妙方仙藥不肯告訴我等俗人。”
“太夫人又說笑了。”
明慧師太盤坐在葦草編的蒲團上,沈老太太也要了一個蒲團盤坐下來。以前她跟皇太后來,皇太后都是要坐有靠的軟墊,她也不好另類,只能跟著妹妹一樣坐。
這次終于可以學著師太的樣坐下,感覺身下清潤冰爽的感覺,神情也清明了不少。她揮手讓隨從們都退下,看了一眼跪坐在她身旁的趙幼菱,她先是一笑,然后慈愛地說:
“你跟我老婆子在這里打坐肯定是坐不住的,不如去外面看風景吧。我和師太學佛理時候應該不短。”
趙幼菱應聲出去,她也想研究一下怎么才能喚出天書。如果天書不能隨她招喚,每次都冷不丁地出現,她怕她會受驚。
今天大家的視線都在那位和尚身上,應該沒有人看到她的天書。萬一以后被別人發現了她的天書,說不定要引起一場江湖紛爭。
趙幼菱不傻,她當然知道天書是個寶貝,還不是一般的寶貝,感覺都不像世間所有的東西。
那位桑月梧姐姐一定是位仙女啊!要是能再見到她一次就好了。她好像知道我是誰,感覺她的目光能看透一切,說話卻是欲言又止……
“趙姑娘,太夫人請你過去。”
趙幼菱正望著飛流直下銀光水鏈似的瀑布出神,聽到谷媽媽叫她,跟著谷媽媽重新走進庵堂內室。
“菱兒你到師太跟前去。”
沈老太太望了一眼閉目養神的明艷師太,招手讓趙幼菱再往前走近。
“坐下吧。”
明慧師太并沒有睜開眼睛。
趙幼菱不明所已,不過能感覺到明慧師太身上讓人親近又敬仰的氣息。她乖乖跪坐在明慧面前。
“把右手給我。”
明慧閉著眼睛,卻好像能看到別人的舉止動作。
趙幼菱將右手伸到明慧師太眼前,明慧依然沒有睜眼,她握住了趙幼菱的手。
就在明慧師太握住趙幼菱小手的一剎那,趙幼菱仿佛像是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渾身猛地戰栗起來,一股源源不斷的熱流從明慧的掌心注入到了她的手心、手臂直到心口,再涌向全身四肢百脈。